第95章(2)

俞憶白為了眼不見心不煩，干脆賣掉櫻桃街的房子，帶著婉芳和小頭搬到位于真如的上海大學職員宿舍去住。真如的一所小學校長聽講新鮮的俞副校長太太每天要坐電車去市里小學教書，送來一張大紅的聘書，請婉芳去做語文教員。婉芳頗覺每天奔波辛苦，就接了這張聘書，辭去了原來的工作。

到了冬至節的前一天，俞副校長收到新的任命，頭銜上的“副”字就被移走，變了上海大學的新任校長。俞校長大喜，把兒們都喊回來過節。

冬至這天的天氣已經很冷了。下午三點多鐘，阿開車載著芳蕓去真如過節，出城不久，就看見前面兩輛小汽車撞在一起，這兩輛車把柏油馬路堵住了，路邊停了一排車。芳蕓的車開不過去，也只有停下來。

阿下了車到前面看究意是怎麼一回事。芳蕓坐在車窗邊，借著那一點天看雜志。突然有人敲車窗，喊：“俞小姐。”

芳蕓抬頭，竟然是曹二。曹二比大半年前老了許多，額頭上添了幾道細細的皺紋，留起了絡腮胡子，唯有那一雙眼睛含著笑意，看起來倒蠻和氣的。

芳蕓愣了一下，出微笑推開車門，笑道：“曹二，好久不見。”

曹二拖著一只腳讓到一邊，笑道：“你好像又長高了。我可是變了跛子啦。”

冷風吹過來，刮得人耳朵都疼，芳蕓捂著耳朵，客氣的問：“曹二傷了？”

“和日本人的關東軍打了一仗，”曹二指了指跛的那條，“這里，有兩塊彈片取不出來，天氣一變冷，就了跛子了。”

芳蕓聽講他是和日本人打仗的傷，立刻對他鞠躬，道：“你是我們的英雄。”

“我算什麼樣英雄，打敗仗的狗雄，”曹二自嘲的笑起來，“我在東北遇到岳敏之，我們打賭，誰先打了敗仗誰先回上海。我回來已經一個月了，岳敏之回來了嗎？”

他講他是去北平，怎麼會在東北？他小半年都沒有寫信過來，是因為他在東北和日本人打仗麼？芳蕓愣了一會，苦笑著搖頭，說：“沒有。”

曹二沉默了一會，從呢子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給芳蕓，說：“他回來了，請他給我打電話，我要請他喝酒。”

芳蕓把名片握在手里，微微點頭。曹二深深的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汽車里。

前頭阿已經幫著那兩輛車的車夫把車推到路邊，看見芳蕓邊站了個軍裝的男人，嚇得他一路小跑回來，候人走了，他才松了一口氣，說：“嚇死我了，小姐，現在壞人多，勿要隨便下車。”

芳蕓把名片揣在袋里，拉開車門坐回去，吩咐發汽車的阿：“掉頭，去花旗銀行，我有事要尋亞當先生。”

“今天過節，老爺太太都在等小姐回家過節的。”阿有些猶豫，“就是急事，憑小姐是亞當先生的表妹，給他打個電話，他還能不辦嗎？”

“不，我要當面和亞當講。開車。”芳蕓講完這句，閉雙眼朝后靠在車座上。

亞當在中國久了，最過中國的節日，冬至節早早的就回家和唐珍妮過節去了。芳蕓在銀行撲了空，掉頭直奔亞當的大別墅。

唐珍妮看見芳蕓滿面淚痕闖進來，連忙放下手里的鴿子湯，關心的問：“誰惹我們家芳蕓生氣了？”

芳蕓又氣又慌，一把拉住亞當的胳膊，問他：“亞當，你和我講，岳敏之是在北平還是在東北？旁人不曉得，他總是要在你的銀行提款的，你一定曉得他在哪里。”

“在……東北。”亞當吞吞吐吐的說：“最近的一次提款是二十天之前，他在長春的花旗銀行辦事提了一千塊錢。芳蕓，他不是存心想瞞你的。本來他都買好回上海的火車票了，可是席友棠在東北了傷……他不能丟下傷的朋友一個人回來，怕你太擔心，給我打了電話，他跟我保證他會回來過年。”

“誰了傷？”唐珍妮的臉變了，“你們銀行那個席家的十一？他什麼時候去的東北？”

“就是他。”亞當聳肩，“他九月份的時候跟我辭職，說要和幾個朋友去投東北義勇軍，我還資助了他一萬塊錢的軍費。”

“我遇見曹二了，曹二說在戰場上遇到他的。”芳蕓幾乎要哭出來了，“亞當，岳大哥平常多久會提一次款？”

“一個月一次罷。”亞當想了一會，笑道：“上次只取了一千塊，我想，他打算回上海過年，過幾天一定會再取錢，我明天給長春那邊發個電報，讓他們五天報一次帳。你先別急。現在日本人忙著在東北立滿粥國，報紙上都猜他們要攻打北平的，東北其實比北平還要安全一點。”

唐珍妮的臉已經恢復了，盛了一碗鴿子湯，端到芳蕓手里，說：“喝點熱湯，別害怕，他去了大半年，既然二十天前都是好好的，自然是有本事的人，他一定會活蹦跳的回來過年的。”

芳蕓小口小口的喝湯，慢慢冷靜下來。候湯喝完，把空碗放在桌上，站起來和亞當賠罪：“表哥，方才是我不對，我嚇壞了。”

“如果珍妮跑去了北平，我也會擔心的。”亞當了自己的胡子，笑道：“今天過節，你還要去真如？，我那里有人家送的幾簍臘魚臘，你帶四簍去罷。”

唐珍妮笑罵：“你還曉得送冬至禮。堂堂的花旗銀行總經理，就送四簍臘貨，這樣哪里夠。”

“啊，我不曉中國規矩，請太太指正。”亞當看芳蕓有破啼為笑的意思，也開起玩笑來。

“再加四簍才像樣。”唐珍妮講完，自己先笑了。

“那不還是臘嘛，”亞當起委屈來，“再講，人家一共也就送了八簍。你送了兩簍回娘家，又饞拆了一簍一簍魚，我只有四簍送人，湊不出八簍。”

唐珍妮笑的花枝，“還是四簍罷。芳蕓，聽講你們家的東洋護士讓你爹送走了。”

芳蕓已經完全鎮定下來，剛拿手帕過臉，笑著回答：“我爹從南京回來講了一通中國人一定要抵制日貨的道理。第二天就把送走了。原來我們太太還喜歡買日本的東西的，現在都改買國貨了。不過日本貨便宜的不像話，買的人實在不”

“都是走私來的，不用稅，自然便宜。”亞當有些不快的說：“海關那邊查的一點，就會有職員中黑槍。這些日本人，也太不像話了。”

唐珍妮和芳蕓對看一眼，都沒有講話。唐珍妮看看大鐘，已經將近六點鐘，對芳蕓講：“這個時候出門，到真如也要到八點。這樣晚出城怕不安全，你還是給你們太太打個電話，今天晚上就在我們這里住一晚罷。”

“不了，我回家住。厚德里離這里也不太遠，我回去再給我們太太打電話。”芳蕓搖搖頭，自從曉得了岳敏之不在北平，也不在回上海的路上，而是在更加危險的東北，就有些心神不寧，現在只想一個人安靜的呆一會，哪里也不想去。

芳蕓回到厚德里，給婉芳打電話，只說車子在路上出了病，修好了已經六點鐘，晚上出城不安全，就不出去了。

婉芳問得人沒事，也沒到驚嚇，也就放心。芳蕓掛斷了電話，坐在燒得通紅的炭盆邊，扶著一本書發呆。窗外北風呼嘯，莎麗和邁可在火盆的另一邊，頭挨頭著打盹。

芳蕓看這兩只狗親熱的很，覺得心里堵得難，扭頭看向窗外。已經開始落雪珠了，細碎的雪珠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很響的沙沙聲，一部分雪珠彈走了，一部分雪珠到窗框上，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印子。屋子里的熱氣漸漸在玻璃窗上凝白霧。芳蕓握了拳頭在窗戶上畫腳印玩。先畫了一排小的，又畫了一排大的。

看上去，像是兩個人并肩在雪地上走過留下的腳印。芳蕓想到那一年冬天在南京靈谷寺和岳敏之散步說笑，心里有一塊又痛起來。

“九小姐，九小姐！”黃媽打開后門，一陣冷風刮起來，莎麗和邁可同時打了幾個噴嚏，突然都站了起來，小聲著，歡快地朝后門跑去。

“九小姐，好久不見。”岳敏之站在后門口，一邊走一邊下又破又舊的軍大，掀掉帽子，出幾個月沒有剪過的七八糟的頭發。

“我需要洗個熱水澡，還需要一頓熱飯菜。”這個男人比幾個月之前黑瘦了不，可是顯得更神了，他微笑著，對愣住了的芳蕓張開兩只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