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誌怪(全集)》第18章 狀書(2)
什麽時候下的,自然是不經意間。就如同不經意間,細花流銷聲匿跡,像是漲時漫上岸的水,不知什麽時候退得幹幹淨淨。
暮四合之時,大雪已將整個開封籠為素白。
馬蹄踏踏,初聽尚在遠,再看已到眼前。守門的衙差迎上去,喜道:“展大人,你回來啦。”
展昭翻下馬,那衙差忙執了韁繩,道:“包大人言說展大人暮時必到,請展大人先去書房。”
展昭點點頭,往臺階上行了幾步,忽又止住,問那衙差道:“王朝回來了嗎?”
衙差點頭:“回來了,比展大人早到了約莫一個時辰。”
展昭眼底的喜一掠而過。
進得書房,包大人、公孫先生並四大校尉都在。展昭先看王朝,王朝卻似做了什麽虧心事般,將頭扭了開去。
展昭的心一沉,麵上卻不聲,向包拯道:“屬下幸不辱使命,已將肖秦氏死前留下的書尋得。”
包拯心中一寬,公孫策笑道:“這便好了,有了肖秦氏的書為證,閻誠想不認罪都難。”
接著包拯便將後續審案關節同公孫策細細商榷,又對展昭道:“展護衛,你一路奔波勞碌,還是先下去休息吧。”
展昭點頭,旋即退下。
待展昭走遠,包拯重重歎一口氣,原先舒展開的眉頭重又皺起,向王朝道:“這麽說,你一路打探,都沒有端木姑娘一行的行蹤?”
王朝點頭:“在晉一帶問詢時,倒是不人有印象,說是確曾見到端木姑娘一行出城。文水縣悅來客棧的老板還說有一行人在他留宿,依形容來看與端木姑娘他們很是相像,但是一夕之走得幹幹淨淨,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文水縣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了。”
包拯沉良久,向公孫策道:“公孫先生,你怎麽看?”
公孫策道:“依學生看,端木姑娘一行應是在文水縣出了變故。”
“本府也是這般猜想。”包拯歎息,“但是依著端木姑娘的神通,本府委實猜不會出怎樣的麻煩。退一步說,若是真出了什麽事,怕也不是憑開封府之力可以策應的。”
公孫策心中一:“所以,大人才有意支開展護衛……”
“展護衛與端木姑娘厚,本府怕他知道了……王朝,你見到展護衛之時也莫要提起此節,隻說還在托人打探便是……這一路奔波不易,且先下去休息吧。”
王朝行禮退下,剛邁出書房大門,忽地一愣,展昭示意他跟自己過來。
“展大哥,”覷著距書房已遠,王朝忍不住開口,“我不是有心瞞你……”
“還打聽出些什麽?”
王朝一愣,旋即搖頭,頓了頓又道:“端木姐應該不會有事的,在晉之時,也曾兩個月不與我們通音訊。展大哥,我想端木姐也許是臨時有事,不及知會我們便去了。”
展昭不語,良久才道:“若隻是臨時有事,怎麽連開封城的細花流門人,全都失了蹤跡。”
王朝啞然,端木翠在晉之時,城的細花流門人照舊拿人,也不見得因為主子不在就消極怠工,隻是近兩月間忽地消失不見,細推起來,似乎與端木翠的消失不無關係。
“也許……也許端木姐此番要做的事異常兇險,所以把細花流的門人全招了過去。”
“既能回來走細花流門人,也該到開封府來打個招呼。”展昭歎氣,“罷了,一貫就是這樣的子。”
“展大哥,你沒事罷?”王朝聽展昭語氣沉鬱,不由有些擔心。
展昭聞言一笑,雙眸愈顯清亮:“我沒事,你先去休息吧,開封許久未下雪了,我看看雪景。”
王朝心中難過,卻也不知說什麽才好,隻得去了。
黑暗中,約可見遠近的瑩澤素白。
展昭忽然記起了端木翠臨走那晚自己說的話。
“你若一直穿這麽,留在此地也不見得能活。”
忽然之間,說不出得難懊惱:那日,為什麽要拿這樣不祥的話去說?
第二日清晨,展昭帶馬漢去巡街,一路行至玄武大街西巷,忽聽得前麵吵吵嚷嚷。抬頭看時,開源當鋪門口正撕扯得厲害。
展昭與馬漢換了一個眼,行至近前,就見兩個當鋪的夥計往外推搡一個破衫襤褸的老頭,裏兀自罵著:“沒抓你見已是對你客氣了,你還敢鬧事。”
那老頭急得要命,不管不顧要往當鋪裏衝:“那確實是老漢的裘氅,不不搶,憑什麽扣下,若不還我,老漢必跟你沒完。”
其中一個夥計冷笑:“你的裘氅?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樣,窮酸這副德,怎麽會有那樣的裘氅?再不走,老子打得你走。”說著揚起手來。
待要照著老漢麵目扇過去時,忽覺腕部一,不知是被誰牢牢扼住。那夥計惱怒,扭頭罵,忽地看清麵前之人的長相,嚇得趕住口,之前囂張氣焰也立時短了三分,賠笑道:“展、展大人。”
展昭沉聲道:“這是怎麽回事?”
老漢瑟不答,那夥計忙道:“是這樣的,展大人,這老頭一早拿了件子的裘氅到當鋪來典當。那裘氅做得甚是考究,值上好幾兩銀子,這老頭如此窮酸,我們因想著不是的便是搶的,就想留下了報。誰承想這老頭不依不饒,反鬧將起來……”
尚未說完,馬漢冷笑打斷道:“留下了報?依我看,是你們欺負他孤老無依,想自己訛下吧?”
那夥計被馬漢說中心思,窘得滿臉通紅,暗暗懊惱今日背運,竟撞上開封府的差。另一個夥計瞅著形不對,忙進屋將那裘氅取出,賠笑塞給那老漢道:“老人家,我們原本要留了報,現今既差在這兒,你便自去與爺說清楚,橫豎與我們開源當鋪是不相幹的。”
果真機巧圓,短短兩句話便將開源當鋪的責任撇了開去。
那老漢哼一聲,接了裘氅便走,對著展昭和馬漢竟連半個謝字都無。展昭不以為忤,正待招呼馬漢離去,卻見馬漢臉有變,忽地追了過去,道:“老人家,你等一等。”
說話間,手拿過老人掖在臂中的裘氅。
那老漢大急,劈手奪過。展昭趕至近前,責馬漢道:“馬漢,你這是作甚?”
馬漢囁嚅,看看那老漢又看展昭,惶急道:“展大哥,我決計認得沒錯,這是端木姐走時,我和王朝送的那件裘氅。”
王朝方起床不久,就聽門外擾攘有聲。馬漢急急推門進來,道:“王朝,你過來看看,這是不是我們當初送端木姐的那件裘氅?”
王朝聽到“端木姐”三字,心中一凜,接過馬漢手中的裘氅細看,忽地想到什麽,將麾領湊至近前:“不錯,我記得當時裁短了黑線,我們又催得,他便用綠線將這麾領收口,還說麾領即使不同也不易發現。你來看看,這不是綠線嗎?端木姐的裘氅,你從哪裏尋得?莫非……”
忽地便往不祥的地方想過去,隻覺脊背生冷。
馬漢跺腳:“今日我跟展大人巡街,看到一個破衫老漢在典當這件裘氅。”
王朝急道:“怎麽讓人典當了?那老漢呢?”
馬漢道:“展大人帶了見包大人去了。”
王朝趕穿靴披,急急同馬漢一同往書房去。
剛踏進書房大門,就聽包拯問道:“你且細說,你要告什麽狀?這裘氅又是從何而來?”
王朝和馬漢心中一寬,俱想:還好趕個正著,不至於過什麽。
那老漢道:“小的原本是不要告狀的,也不知道什麽開封府包大人,隻是那日……那日……”他忽地打了一個寒噤,似是十分害怕。
公孫策近前道:“老人家,你且莫急,你姓氏為何,家在何方,因何到開封府告狀,一一道來便是。”
那老漢忙道:“是是,老漢姓劉,啊不,小人姓劉,家中排行第七,人稱劉老七。小的是山西文水縣人……”
聽到“文水”二字,諸人心中俱是一,王朝更是失聲道:“文水?”
劉老七看了王朝一眼,又道:“小的家中貧苦,又好喝酒,說起來,小的喝酒都喝破了家底啦……那日城中王大戶家收妖……”
包拯咦了一聲,問道:“收妖?文水縣也有收妖?你看得清楚,可是一位姑娘收的?”
劉老七茫然:“姑娘?小的隻見到是道士收的。”
包拯微失:“你且說下去。”
劉老七道:“那日城中王大戶家中收妖,收完之後便開宴席,小的混進去喝了許多酒,直喝到天黑才回,迷迷糊糊地走差了路,竟轉到城外的葬崗。小人喝得多了,也不曉得害怕,就和在葬崗裏睡了,半夜裏聽見有姑娘家小人的名字‘劉老七’‘劉老七’。
“小的睜眼去看,看見一個頂好看的姑娘,上穿的就是小人今日典當的裘氅。小的納悶得,那個姑娘就跟小人說,要小人帶一封狀書到開封府,來找包大人告狀。
“小人心中好笑,就說哪有平白去找大人告狀的道理,那姑娘卻說小的隻要把狀書呈給包大人就是了。小人又說小人是窮蛋,養活自己的錢都沒有啦,哪能到開封府告狀啊。那姑娘想了想,說自己出來得匆忙,上也沒帶銀兩,便把一個雕著花的手爐給小人,還把上的裘氅也下來,說‘你把這兩樣給典當了,就該有錢上路了’。小的還是不想來告,那姑娘不耐煩,就沉了臉,說:‘你要是不去,可別怪我找你麻煩。’小人嚇了一跳,就醒啦。”
公孫策疑道:“醒了?這麽說你之前都是在做夢?”
劉老七先是點頭,忽地又搖頭,道:“小的也以為在做夢,哪知道一眼睛,看到邊就放著那裘氅、手爐,還有一封狀書。小的唬了一跳,爬起來看時,才發覺自己睡在一座新墳之上,嚇,可不是鬼魂托夢的說。”
話音剛落,就聽張龍怒道:“你胡說。”
劉老七嚇了一跳。包拯看向張龍,麵有責怪之。張龍的聲音不由低了下去,但仍忍不住道:“屬下一時失口,隻是聽劉老七說是什麽‘鬼魂托夢’,急失言。”
包拯不語,又向劉老七道:“適才你說有一封狀書,狀書何在?”
劉老七忙從懷中掏出一卷素帛,公孫策接過遞給包拯。劉老七道:“小的是一眼也沒看過,小的曾經想看是什麽樣,誰知怎生也打不開。”
馬漢哼了一聲,心說:我端木姐的東西,當然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打開的。
包拯展開素帛,忽地咦了一聲,喚公孫策道:“公孫先生,你過來看。”
公孫策近前一看,亦是訝然。展昭上前看時,見那素帛從中裂開,隻有一半,上麵隻潦草寫了一個字“有”。因著先時卷一卷,需得展開之後,才知缺了一半。
包拯心中生疑,看向劉老七:“這素帛你還曾由何人看過?”
劉老七趕磕頭:“小的不敢,小的連打都打不開,更不會由別人看了。”
公孫策沉:“這就怪了,端木姑娘傳書,怎麽會隻給一半,這個‘有’字,卻不知是有什麽?”
展昭心中一,已猜到端木翠的用意,道:“依屬下看,應是‘有冤’二字。”
包拯點頭道:“不錯,既是前來開封府告狀冤,自然是‘有冤’,隻是為什麽隻有‘有’字而無‘冤’字?這‘冤’字又在何?”
展昭心中亮,沉聲道:“依屬下看,‘冤’字在文水。端木姑娘托夢劉老七將狀書送至開封府,意在知會大人,‘文水有冤,冤在文水’。”
夜闌人靜,公孫策經過遊廊,見到展昭室出燭火微。
推門進屋,展昭正坐在案旁沉思,案上放著打好的包裹和佩劍巨闕。
“展護衛,還沒有休息嗎?”
展昭微笑:“先生不也是一樣。”
“明日就要隨大人前往文水,還有些文書未曾收拾。”公孫策話鋒忽地一轉,麵上出笑意來,“怎麽,像王朝他們一樣,得了端木姑娘的消息,反睡不著了?剛從他們那邊經過,他們也還未睡,在猜測文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要勞端木姑娘大駕。”
展昭笑了笑,眉宇間卻始終籠著一層不展之意。
公孫策心中咯噔一聲,卻也素知展昭習,知他若不願說,再追問也是無益,心中暗暗歎氣,道:“你早些休息吧。”
轉剛行了兩步,就聽展昭輕聲他:“公孫先生。”
公孫策一怔,回頭看時,展昭立於桌邊,麵甚是躊躇,良久才道:“公孫先生,我有些擔心端木姑娘。”
公孫策不解:“端木姑娘久無音訊,今日總算有了消息,前往文水之後便可與會合,你反擔心?”
“雖說得了的消息,但越想越覺不對。若真的沒事,為什麽自己來不了,反要托劉老七送狀書?就算……就算一定要托劉老七送狀書,為什麽不能當麵同他講而要托夢?而且,甚至沒有時間去尋銀錢給劉老七,以至於要把王朝他們送的東西給劉老七典當,甚至……甚至連狀書都如此草草寫就……”
公孫策愈聽愈是心驚,忍不住道:“展護衛,你想到了什麽?”
展昭低聲道:“沒有想到什麽,也不想去想,待到了文水,也許……”
也許什麽?展昭沒有說,公孫策也沒有問。
按著規矩,依然是包公微服,貓先行。
馬不停蹄,披星戴月,兩晝夜的工夫,已到文水。
文水縣的確不大,隻城中央的主街熱鬧些,往兩旁去便是稀稀落落的住戶,再往外走便是出城的荒道了。
那城牆,說是城牆,不如說是道幌子。黃泥夯一人多高,多豁了口,進城時,展昭就親見有小兒在城牆破口爬進爬出,玩鬧不休。
守城的兵應是四個,有一個倚著牆垛子打盹,有兩個爭子爭得麵紅耳赤,還有一個……
展昭四下觀了很久,才確定那在城門口烤薯的亦是守城兵之一,果然守門增收兩不誤。
想必是天高皇帝遠,政令不舉,號令難行,連帶得一幹員兵士都疏懶麻木起來。
晌午時分,展昭牽著踏雪,沿街緩行。
文水縣甚見到如此溫文爾雅謙和有禮的男子,因此,展昭並不知道,有許多大姑娘小媳婦在屋裏,將窗子掀開一角,飛紅了臉兒對他品頭論足,其中不乏一見貓誤終者。
其間,展昭也曾試圖從街邊賣燒餅的姑娘那兒打聽些什麽,哪知話沒說幾句,那姑娘的頭低得越來越厲害,後來竟把夾燒餅的鐵叉一扔,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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