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吐納煉氣無話。第二日忽下起傾盆大雨，到了下午未時，驛站外馬蹄聲，俞和推窗去看，見四個頭戴斗笠、披著蓑的男子策馬進來。一路冒雨急衝到涼棚中，翻跳下馬，雨披除掉，出一錦袍玉帶，汪山見了這些人，一瘸一拐的衝了出去，也不顧滿地的泥水，倒頭就拜。

好一陣子忙，驛站的夥計將馬匹安頓妥，這四人邁步進了驛站。俞和推門下樓，彭明早坐在樓下獨飲，那通辰道宗的兩人，也施施然走下樓來。

“東掌教果然信人，真將謝老弟派了過來。”那四位錦袍男子，居中的是一個乾瘦的老者，鬚髮銀白，腰間懸著黑石甲，見了通辰道宗的兩人，大笑抱拳。

那姓謝的修士見到這老者，臉上終於出了些笑容，舉手一揖，回禮道：“知秋先生有禮了。”

小二提來炭火盆，汪山奉上熱茶，那老者殷勤的招呼通辰道宗的兩人，坐到居中的八仙桌旁，好一陣子噓寒問暖，可姓謝的修士也只是垂著眼，偶爾點點頭，吐出一兩個字作答而已。

“其他門派的人，可曾到了？”錦袍老者忽回頭問汪山。

沒等掌櫃的答話，彭明已經站了起來，俞和也靠在樓梯欄桿上，輕輕咳嗽了一聲。

那老者這纔看見他們兩人，打量了幾眼，拱手道：“老夫是揚州府供奉閣沈知秋。”

“晚輩正玄觀彭明，見過知秋大師。大師乃是九州堪輿學大家，手著《觀嶽理脈經》博採羅羅、日課、玄空、葬法、形家及星數等諸家髓，晚輩拜讀之後，神往不已。今日得見大師本尊，還大師不吝點撥。”

“煉氣修真纔是長生大道。我一凡胎，無靈，仙道無緣，只是通氣堪輿這等凡間小而已，不足掛齒。”那老者被彭明一誇，顯得很是用，捻鬚含笑，擡手虛引，示意彭明也坐到八仙桌旁。

俞和走下半截樓梯，也做了個揖，道：“晚輩羅霄劍門俞和，見過老先生。”

“好說好說。”沈知秋撇了一眼俞和，略略點頭，還未招呼俞和落座，俞和便徑自走過來，襟施施然坐到八仙桌旁，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浮沫。

沈知秋眉頭微微一皺，不再去看俞和，轉頭對彭明說道：“這邊兩位，乃是通辰道宗的謝年生謝執事與吳華吳執事，謝執事是我揚州聲名赫赫的有道真修，堪稱年輕一代煉氣士中最爲驚採絕豔的人之一，爲通辰道宗南院首席真傳，乃是東掌教最鍾的弟子，一道行高深難測，足與羅霄劍門的秦奇比肩，你可有耳聞？”

彭明先對謝年生拱手行了一禮，這纔回沈知秋道：“謝師兄盛名，自然如雷貫耳，在下早年還曾有幸親睹謝師兄獨退羣魔的英姿，至今猶歷歷在目。”

沈知秋又瞟了俞和一眼，笑道：“謝老弟的就，的確是令人豔羨。”

謝年生對這番倒也不置可否，那手中茶杯往木桌上一擱，略扯了扯角：“知秋先生過獎了，你可是此行的嚮導？”

“正是老朽，聽說此行謝老弟親至，那自然是馬到功，我可是向閣大供奉主請纓而來。”

說著沈知秋一擺手，自有旁邊的錦袍侍衛取出了一方白絹，在桌上展開。白絹上勾著山勢河流，乃是左近的地圖，右上角一寫著牡山坳的地名，旁邊以硃砂重重的畫了一個叉。

沈知秋指著那個紅叉道：“牡山坳離此約六十里，乃是一地脈，曾有侯王大吏想在牡山坳修掘宅，但此地低窪易澇，水脈淺薄，泥土稀疏，有許多深不可測的暗沼，不易掘地造墓，因此倒未聽說有人埋於此。我幾十年前也曾來牡山坳看過，此南邊山頭原有一片古鬆，棵棵蒼勁拔，乃是鎮地勢的關竅。可三年前一場晴天落雷，引發了山火，將古松林燒的乾乾淨淨，於是木氣一泄，五行大，地下之水噴涌，沖走了浮土，現世。”

“出世，又無近代墓，知秋先生的意思是陳年妖出土？”謝年生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音。

“大供奉原是如此推測，依我看倒有十之八九。其一，這地脈千萬年沉在淤泥下，出不易；其二，地上原有古松木氣鎮，其勢非煞之屬，所蘊地氣於魔道妖邪無益；其三，此地左近，多的是正道真修大派，邪魔外道退避不及，豈會在此盤踞？若老夫所猜不錯，必是沉沼古，剛巧陷這竅口，爲地氣所養，日久妖變。天雷一降，木氣破，生火氣，土氣不住水氣，則水火相濟，坎離一，古靈起，開竅，煞沖霄，這才了如今模樣。”

這邊沈知秋一番話，說得通辰道宗的謝年生與吳華連連點頭，那彭明低頭思量不語，唯有俞和、汪山和那店小二，滿臉煞白。

他們三人哪裡聽過妖一說，而且還可能是幾千年前的古，腦中早全是青面獠牙的駭人模樣，汪山和那小二滿頭冷汗，不時的朝驛站外瞄幾眼，好像隨時便會有什麼可怖的事闖進來一般。

俞和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張臉繃得的，手臂上寒倒豎，覺得似有風罩，本來外面大雨雲暗，這時更覺得森溼冷。他下意識朝炭火盆邊挪了挪凳子，左手的攥住長劍，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

沈知秋看了他們一眼，滿臉鄙夷，這汪山和店小二那是凡夫俗子，倒還罷了。羅霄劍門可是附近最大的門派，且是主修劍道，殺伐決斷作風果敢，這出門斬妖的弟子，卻被自己一番話就嚇了這個模樣？

又仔細看了看俞和腰間的門派符印，確是羅霄劍門的門弟子，沈知秋不由得皺了眉。

“煞雲遮蓋五里方圓，這不是一般氣候，只怕是萬年古。”吳華忽然森森的冒出一句。

這一句話徹底擊碎了汪山和店小二的最後一勇氣，那汪山是個瘸，渾一抖，踉蹌一下跌坐在地上，額前汗水滾滾如雨，店小二怪了一聲，抱頭朝後面瘋了似得跑去。

吳華重重嘆了口氣，出左手，虛空點了二記，汪山與店小二上一震，翻了個，人事不省。

“沒用的東西。”沈知秋罵汪山，可卻和謝年生不約而同的掃了俞和一眼。

“管他什麼妖，它尚在此地不逃，要麼是靈智未醒，要麼本就是神魂不全，過去斬了完事，今日大雨封山，明早出發。”謝年生撇撇，看了俞和一眼，“膽小怕死的，倒不必跟來，省得礙手礙腳。”

俞和心知是說他，臉上一紅，忍住沒吭聲。

通辰道宗的兩人一拂袖，起上樓，閉門不出。沈知秋和那三個錦袍侍衛就著炭火盆，烤乾上的溼，俞和去後廚尋了些吃食，包起來也自回房間去了，只剩下彭明，和沈知秋聊著堪輿氣的學問。

窗外雨聲淅瀝，俞和看房間裡倒寬敞，就練起雲峰真人臨行前所賜的《七步雲真篇》來。他並非是羅霄劍門中宿老一輩，以科儀規定，出山門百里只能步行。因此出山前一晚他就將口訣背，那一路上，倒是將步法踩。這《七步雲真篇》胎於凡俗的輕功提縱，但步法倒是與煉氣士的禹步有些相通，俞和乾脆將步法劍混在一起，腳下是七步雲真，手中是元神劍，一時間人也渺渺，劍也渺渺，整個屋子裡影綽綽的。

這門步法的確簡單，練了約莫半個時辰，俞和自覺在這小小的房間中閃轉騰挪隨心如意了，腳尖一點，整個人倏地憑空沒了蹤影，再現出形，已是盤膝坐在木牀上，那牀邊的油燈，竟是晃也沒晃一下。

窗外風雨飄搖，驛站木樓被夜風吹得整晚嘎吱作響，也不知那汪山等凡人這夜裡可睡得安穩了。俞和頌了幾遍《清淨坐忘素心文》，腦中雜念盡去，視祖竅，那六角經臺靈熠熠，安寧祥和。

又是一夜過去，晨曦初來，天空也轉晴了。

辰時有小二輕敲房門，俞和下牀去看，只見那小二面青白，眼圈泛黑，兩隻眸子全是，一副憔悴的模樣。

小二將白粥鹹菜放在俞和房的桌子上，道：“仙師，方纔沈大人吩咐小的來跟您說一聲，半個時辰後出發，請仙師早行洗漱。”

俞和點點頭，抓起碗來喝了粥，便下樓去。

那沈知秋和三個錦袍侍衛早就坐在大堂等候，俞和坐了一盞茶功夫，彭明也下樓來，倒是通辰道宗的兩人，足足過了半個多時辰才施施然走下樓。

自有夥計備好了八匹健馬，一行人出了驛站，沈知秋在前面引路，沿著崎嶇的小山道朝北走了約莫一個多時辰的景，便到了一方圓十里的小山坳，周圍到是溼沼，有許多齊腰高的灌木叢生。

“此便是牡山坳，現在是初春，到了夏季，左近漫山遍野都是藍白的鵑花，煞是麗。”沈知秋從懷裡掏出一個朱漆盒子，掀開盒蓋，裡面是烏金打造的羅盤，沈知秋對著山坳比劃了一陣子，指著東邊五里一窪地道：“這地脈竅，便是那邊了。”

俞和擡頭，只見頭頂果然有一片雲蔽日。本來雨過雲消，一路走來都是晴空，可偏偏這邊還有一團烏雲境，的確顯得突兀而怪異。

“恕老夫無能，就在這裡等待諸位了，祝各位此行順遂。”沈知秋抱拳說道。

俞和他們跳下馬來，朝沈知秋招呼了一聲，自有錦侍衛牽住繮繩。前面灌木荊棘佈，暗藏泥沼，這馬匹是進不去了，可四人都是有道的真修，自然攔不住，當下各出神通空而行，只半柱香功夫，就到了沈知秋所說的那地脈。

“好濃的煞！”吳華喃喃一聲，面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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