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見他寫得非常認真，便沒有自報姓名打擾，輕手輕腳走亭子，站在老僧旁邊看他寫字。老僧寫的是一首詩：

“山雨不可晴，秋徑沒蒿萊。

大坪何兀兀，九老尤奇哉。

古潛蚊螭，風雲時徘徊。

鬆翠自波濤，半空起層臺。

此中有馴猿，時時清嘯哀。

老僧喚之來，飼之以青梅。

相依兩挲，好如嬰孩。

我嘆天地間，萬何相催。

人與無連，與人何猜。”

老僧寫完收筆。姥爹鼓掌讚道：“好詩啊！好詩啊！”

老僧見了姥爹，也不意外，微微頷首道：“多謝誇獎，不過這詩不是我寫的，我只是練練字罷了！”

姥爹考取功名之前讀了不唐詩宋詞，對詩非常悉。他聽老僧這麼說，便彎腰問道：“師父，這麼好的詩我以前怎麼沒有讀到過？敢問這首詩的作者是誰？我以後有機會一定登門拜訪。”

老僧哈哈笑道：“該詩的作者還沒有寫出這首詩呢！”

姥爹以爲老僧跟他開玩笑，便笑道：“師父說笑了！您說這首詩不是您寫的，又說作者還沒有寫出這首詩，這不自相矛盾嗎？”

老僧放下筆，雙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誑語。這首詩確實不是我寫的，其作者確實還沒有寫出這首詩。這作者是位大晚的人，要到七十五歲才能大放異彩，在此之前，世人難以知曉他的名聲。”

姥爹大爲驚訝，忙也雙手合十，問道：“如此說來，高僧可以預知未來？”

老僧哈哈大笑，擺手道：“貧僧並不能預知未來。”

“高僧如果不能預知未來，如何知道這首還沒有寫出來的詩呢？又如何知道這首詩的作者會在七十五歲之後大放異彩？”姥爹問道。

老僧將宣紙收起，捲一個卷，說道：“我只是知道過去而已。過去，現在，未來，看似不同，實則循環往復而已。”

姥爹知道老僧道行匪淺，忙求教道：“如何說來？”

“倘若我經歷了去年的春花秋月夏風冬雪，便能知道今天春夏秋冬是什麼狀況，什麼景象，也能知道一棵樹什麼時候開花，什麼時候結果，什麼時候落葉。這便是知過去則知未來。”

“高僧說得不錯，可是人的一生有許多春夏秋冬，每個春夏秋冬經歷的事不一樣，這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老僧將捲起的宣紙用小繩繫住，著銀白鬍須說道：“春夏秋冬是小範圍循環。倘若你看過頂天雪山，看過奔騰河流，看過萬川海，看過雷雲風電，便知道水從何而來，在哪裡匯合，在哪裡流淌，在哪裡歸宿，又如何蒸騰雲，又如何雲凝雨。這小小一滴水的循環，便如人間迴。這是大範圍循環。這也是易經中九九歸一的訣竅所在。”

老僧再次拿起筆，在硯臺上蘸飽了墨，在新的宣紙上畫了一個圈。

“這些萬都遵循九九歸一的道理。人在時間上如春夏秋天小迴，在運程上如由川海大迴。諸多迴組合，便是單個人的人生。”

姥爹似有所悟，忙問道：“莫非高僧已經通曉迴奧？”

老僧慈悲地笑道：“迴也說不上迴，通曉也說不上通曉。如面見鏡子一般，在某個節點上，過去即是未來的映照，未來即是過去的重複發生。”

“高僧說得深奧，我才學淺薄，似懂非懂。”姥爹自慚不如道。

老僧返走出小亭子，說道：“貧僧認爲你天資聰敏，博學多知，若不是時運不濟，必是金榜題名，出相將之才。以你的能力來學這大迴小迴，只需七日便可通。”

姥爹聽出他有傳授的意思，喜上眉梢，拱手道：“如果高僧肯教授，那是我的前世修來的福氣！”

老僧站住，側頭道：“這話說得對！剛纔我說了，過去即是未來，未來即是過去。你今生能得到我的真傳，正是因爲前世修福。”

姥爹急忙跪拜，認其爲師。

老僧急忙將他扶起，說道：“師即是徒，徒即是師。切莫跪拜！”

“貧僧法號迷海，你不要我師父，我迷海則可。”

“是。”姥爹恭恭敬敬道。

於是，姥爹在迷海的菴廬學習大迴小迴，將遊歷的心思暫且擱置一旁。

過了一天，姥爹發現這迷海和尚非同尋常。這裡既沒有田地，也沒有存糧。姥爹由於遊歷的習慣，進之前上就攜帶了許乾糧，肚子時便吃一些充飢。可迷海和尚這一整天裡不見開火做飯，菴廬裡也不見有鍋碗瓢盆。姥爹沒見他吃過飯。倘若他需要吃飯，吃飯之時必定邀請姥爹同桌纔是。倘若他不吃飯，那怎麼在這裡保持生命呢？

姥爹百思不得其解。

姥爹本不想問他這些，可是自己帶進來的乾糧分量實在不夠吃，一天過後，乾糧就所剩無幾。第二天，姥爹便是忍飢挨扛過來的。

第三天清晨，老僧在給姥爹講授迴概義的時候見姥爹不停地乾嚥口水，不停地脣，便問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姥爹擺手道：“不是。”

“既然不是生病，你爲什麼臉這麼難看？渾這麼不自在？倘若生病的話，我這裡沒有醫藥，那就麻煩了。”老僧的菴廬連鍋碗瓢盆都沒有，更別提醫治病痛的草藥了。

“那高僧您就從來不生病的嗎？”姥爹忍住飢問道。

“俗話說，人食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五穀雜糧雖然給人能量，但也給人帶來病痛。我不食五穀雜糧，自然也不會生病了。”老僧著銀白鬍須說道。

姥爹終於引出了他想問的問題：“高僧不食五穀？莫非高僧懂得辟穀之？”

老僧點頭笑道：“辟穀，即是避開五穀，我當然不吃五穀。你這番難模樣，原來是飢所致。貧僧許多年不吃五穀，倒忘記你還要吃飯了。”

姥爹敬佩羨慕不已，說道：“我看古書中說，食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神。依此看來，高僧已經是神仙了！”

老僧哈哈大笑，擺手道：“貧僧不敢自稱神仙！辟穀也並非什麼都不吃。我等生而爲凡夫胎，什麼都不吃，能量從何

而來？”

姥爹迷道：“可是我不見屋裡有任何可以食用的東西啊！難道高僧吃的是地生木耳，林中野菜？”外面有一條河水，或許那裡能生長出一些人能食用的天然食料。那些靈猴行走速度極快，或許可以出尋找吃的。但老僧行緩慢如，要是他也出找吃的，恐怕一天一個來回還不夠。姥爹猜想，唯有附近生長了可以充飢的東西，老僧才能從容不迫地住在這裡。

老僧又擺手，說道：“地生木耳林中野菜，不過是比五穀純淨一兩分而已，實際上也是五穀之列。倘若天天吃這些，那也不辟穀了。”

姥爹更加好奇了，追問道：“那您吃的是什麼？”

老僧反問：“我看你對鬼神頗爲了解，你知道鬼吃什麼吧？”

姥爹點頭道：“鬼吸取人的氣，也吸取飯食的元氣。”

小時候的我曾見供桌上有水果和紅燒，想拿了吃。姥爹阻攔我，說供奉過鬼神的食品沒了元氣，吃起來像吃泥一樣，會壞肚子。我說沒看見鬼或者神吃水果。姥爹說，它們不需要吃，只需要將鼻子放在上面輕輕一吸，元氣就被它們吸走了。我還是忍不住想吃，趁姥爹不在旁邊的時候拿了一個蘋果，可剛咬一口就吐了出來，味道果然像吃泥一樣。後來姥爹去世，外公在他的棺材前供奉了三碗吃的。姥爹出葬之後，外公拿了供品給我吃。我再吃的時候味依舊。我將上一次吃供品和這一次的差別說給外公聽。外公說，姥爹知道你饞，所以自己沒吃讓給你吃。

姥爹還不讓我將筷子在飯上，說那樣是讓鬼神食用的意思。

從那之後，我再不將筷子在飯上。時至今日，看到別人無意之間將筷子在飯上，我便覺得附近有看不見的東西走到了飯碗旁邊，用鼻子在飯碗上空輕輕吮吸。

在遇到迷海和尚之前，姥爹僅僅知道人用獲取能量，鬼神用鼻子獲取能量而已，卻不知道世上還有第三種更爲神奇的吸食之。

老僧對姥爹說道：“我這種吸食的方法跟鬼差不多。”

老僧帶著姥爹出了菴廬，走到河邊一個大坑旁。坑裡有蛇有青蛙。老僧一躍而下，站在坑底，朝姥爹招手，那招手的方式簡直跟那晚的靈猴一模一樣。不知道靈猴就是他，還是靈猴模仿了他。

姥爹看到坑底的蛇，不敢躍下。

老僧寬道：“這蛇連眼前的青蛙都不咬，怎麼會咬你呢？”

青蛙和蛇是天敵，可是坑底的蛇確實不咬邊的青蛙。哪怕青蛙蹦到了蛇上，蛇也懶洋洋的不搭理。

姥爹信了老僧的話，跟著躍進坑裡。

“難道這世外桃源的也不喜爭鬥嗎？”姥爹問道。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世間的一切爭鬥，都是因爲利益衝突。世外桃源之所以爲世外桃源，並不是人蟲鳥善良，而是沒有利益之爭。”老僧說道。

姥爹的肚子咕咕地起來，他嚥了一口口水，說道：“這蛇不會嗎？了的話肯定會咬青蛙吧？它現在不咬，或許是之前吃飽了。”

“待會兒你就明白了。”老僧笑得意味不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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