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魚紋香薰爐八

八百里加急的兩封信件, 送到了朝廷, 也送到了將軍府。

下人把信給紅葉時, 紅葉正在屋里配置香料, 想等著楚立回來的時候點。他不怎麼焚香，不過喜歡，所以總是由著。

但每次出門，他都要把自己里里外外洗上至三遍，服也都要換了，徹底洗掉香味。

雖然麻煩，但他一次也不說不喜這香，要拿走。

因為喜歡。

紅葉放下香料，去了信封上的紅蠟，取里面的信看。

寥寥幾個字，卻像尖刀刺了的眼。

嘆息一聲, 心有千斤枷鎖。

楚立被部下從邊城送了回來, 馬車到了家門口, 讓人抬進來的。

他的雙被敵將廢了，以后都不能再站起來。

紅葉沒有去門口接他, 等他回了房間，別人都出去了, 在門外站了半晌才進去, 見了他努力笑著：“將軍回來啦, 我做了你喜歡吃的菜。”

楚立正坐在窗前小榻上發怔, 見進來, 又見臉上那強出來的笑，看著只覺心痛。他手將攬了過來，抱著，低聲：“我沒事，你不要哭。”

紅葉埋首在他懷中，想說點什麼，可嚨哽住了，什麼也說不出來。默然許久，才從他懷里起，迅速抹了快溢出眼眶的淚，抬臉說：“我不哭，你總說沒空陪我，總把我扔在家里，如今有了。”

楚立心中嘆氣，彼此不敢點破，彼此強撐著安。他原本還想，等打完這次仗，就娶，免得府里外都有人說閑話。

可現在這種形，他已是廢人，怎麼敢這麼做。紅葉的模樣生得十分好看，艷溫，找不到另一個將軍，但至能找到個健全的人。如今時勢總變，他也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能不能讓一直這樣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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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多雨，屋檐常年打落的雨滴已經在地上鑿開了一個個小，藏滿了水。

紅葉想點香，可香薰爐都捧在手上了，看看坐在小榻上的楚立，又放下了。

“點上吧。”楚立放下書，說，“不是不點些安神的香就睡不著嗎那點上吧。”

紅葉說：“可你不喜歡，總覺得大男人上有香氣讓人難堪。”

楚立默了默，試著自己的，但完全沒有知覺，微微一下都已經不可以了。他低垂眉眼，說：“如今已經出不了門了，何必在意這些。”

紅葉微頓，放下手里的香走過去，跪坐在窗榻上，說：“將軍不要這樣想，以后你還能帶兵打仗的。”

楚立知道自己的雙完全廢了，對方將他斬下馬時，他以為他會殺了他，但對方卻只是挑了他雙的筋，就揚長而去。

他更想對方一刀殺了他。

可那人沒有，只是給了他這樣莫大的屈辱。

他想死在戰場上，奈何被救了回來。等他清醒過來，想起紅葉還在等他回去，遂放棄了自殺的念頭。

紅葉沒有親人，如果他也死了，又會變得孤苦無依，不知會落到什麼凄苦境遇，一如遇到他之前。

他努力活了下來，至他活著，朝廷多會念及他過往功績，給他俸祿。

“將軍。”紅葉低頭看他的手，言又止。

楚立說：“想說什麼”

“將軍。”紅葉又一次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你娶我吧，我想名正言順留在你邊照顧你。”

楚立微愣，從他回來那天起到現在，紅葉都在照顧他，就算有下人一起，但他還是眼見清瘦。他收起眼神，重新落回書上，說：“我不會娶你。”

紅葉一愣：“為什麼”

楚立沒有說話，紅葉怔了半晌，不知道他是怕連累，還是覺得的出太微賤。

不過是個從別的地方逃亡，差點死在路上的孤。他撿回來，收做婢，給飯吃，養在家里，已經很好了。

卻奢求夫人的位置。

紅葉心煩意，晚上更加睡不好，沒幾天，瘦得更加厲害。

而楚立已經決定送走。

話是管家來轉達的，將軍希離開將軍府，不用再留在這里了。

紅葉不走，在他門前跪了一晚，一句話也不說。

同樣一夜無眠的楚立早上打開門，看著跪在地上的，想將抱起，但站不起來。

“我是個廢人了，兵權定會逐步被廢，到時候別說富貴，怕是連溫飽都不能給你，你還得照顧我一世。你現在走，我不怪你。”

“所以將軍是怕拖累我，才不娶我”紅葉抬頭看他，展，“并不是嫌棄我出卑微。”

楚立愣神。

春去秋來，楚立的兵權已經全被收走，朝廷念他過往有功，俸祿給的還算厚。已經變楚夫人的紅葉每月都要安排好這些俸祿，維系將軍府不是件容易的事。削減了一些人，打算存點銀子，為以后做打算。

但楚立的越來越不好，久病不愈，又被收了兵權，越發不出門，連房門都不愿出去。

這日楚立醒來，紅葉不在枕邊，他想喊下人進來，可起來又能做什麼，于是便一直躺著，等回來。

紅葉沒有出城，現在兵荒馬，就連皇城都不大安全，百姓人心惶惶，自顧不暇。

穿著寬袍穿梭在巷中的紅葉低著頭一路走，眼睛時而往左右兩邊警惕看。等停下步子，離將軍府已經很遠。

看見有人站在那，認出那人背影，快步走了過去。

那人聽見腳步聲，轉看。他雙目凌厲，盯得紅葉發冷。努力冷靜下來，問：“我爹娘還好嗎”

“好。”男子將信遞給。

紅葉立刻拿過信，確認是爹娘的筆跡，松了一口氣。只是心很快又高懸起來，每次他出現，都不會有好事。

“君上那邊的意思，是時候殺楚立了。”

紅葉一愣：“他已經殘廢了，也沒有了兵權，你們為什麼還不肯放過他”

“怎麼，你還真的以為能做他的妻子”男子語氣沉冷，又充滿了譏諷，“你也以為自己能夠干干凈凈地留在他的邊你是不是忘了，是誰常年給他熏毒香，讓他在戰場上眩暈墜馬，被挑了腳筋”

紅葉一晃。

忘了，刻意地忘了。包括扮逃亡的孤，包括楚立當日路過的路線，都是設計好的。

那小小的魚紋香薰爐里，常年焚燒著毒香。香氣會侵蝕，中毒者卻渾然不覺。

男子說：“殺了他，你就可以回來，按照我們當初約定的那樣，讓你們一家團聚。”

楚立傷，已經讓朝廷大驚，如今再殺楚立，連同其余三個戰功赫赫的將軍，一同殺之。讓他們朝野人心渙散，就猶如一盤散沙，不堪一擊。

他把手中的香料放在的手上，說：“去辦吧。”

紅葉怔神，看著手中毒香，緩緩合上手心，像是親手掐斷了楚立的命。

走了很久才回到將軍府。

他待好，待的心思，都清楚，也喜歡他。

可是不能拿雙

親的命來換他的命。

楚立，殺了你，換回我的雙親，我會將自己的命還給你。

神思恍惚，沒有留意府里的下人了很多。等走到房前，聽見楚立正在跟副將說話，便沒有敲門，正要離開，忽然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人總是對自己的名字特別敏，紅葉不例外。下意識頓步，里面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聽得清楚。

“將軍，真的要這麼做夫人并沒有做錯什麼。”

“是，紅葉沒有做錯什麼，但不能留。”楚立的語氣堅定，又一次說，“我的如何，我知道，活不了多久了，可仍是一枝紅杏，年輕貌，絕不能讓敗壞楚家門風。所以我死后，你定要殺了，讓為我陪葬，留楚家清白。”

靠在墻上的紅葉，瞪圓了雙目，幾乎連氣都不上來。的在抖，手也在抖，眼淚被震落眼眶，滾落地上。強忍聲音，一步一步扶著墻離開這里。

楚立要殺，楚立怎麼會想要殺。

紅葉從后門逃了出來，終于哭了，撕心裂肺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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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楚立已經沒有辦法出門，連床都無法離開。這日楚立一早醒來，見紅葉在梳妝臺前梳發，長發纏腰，還未梳起。他不知哪里來了力氣，坐起來，喚聲：“紅葉。”

紅葉回頭看他，起過去扶他，將被子挪了過來，給他的腰背墊上。

“你的頭發長了許多。”楚立握著的一縷發，說，“兩年前你府時，頭發幾乎都纏在了一起。”

“那時候真可憐，對吧”紅葉垂眸說道，“如果不是你撿我回來，我早死了吧。”

“什麼撿”楚立頓了頓，最后還是沒有解釋，又發現自己似乎長起來。他搖搖頭，松開那縷頭發，“我累了，你出去吧。”

紅葉也不想多留，去將發梳起，說：“我去準備早食。”

臨走前，一如前兩天，去將香點上。放在香薰爐旁邊的香料，剩下最后一點了。盯著剩余的香料片刻，手指出去的剎那，又開始發抖。

毒香燃盡，他就真的會死了吧。

紅葉喜歡他，可更覺得被他背叛了。想罷，拿了香料，放爐子中，點燃了。

香氣裊裊，縈繞滿屋。

窗外風很大，風從窗戶竄，肆驅散著屋里的香氣。

楚立已經開始喜歡聞這香氣了，因為這種香味紅葉上也有。常去忙府里的事，很在屋里，不在，香味在，那就好似一直都在邊。

他凝神想著，漸漸被毒煙吞噬，漸漸夢，漸漸再也不會醒來。

楚立死了。

紅葉當晚就帶著楚家的錢走，連哭喪的戲都不愿做。還是怕，怕看見楚立下葬時的形。他背叛了，對薄，但到底喜歡他，不愿見他徹底死去。

要拿著這些錢，帶上雙親，一起去過安穩日子，這樣骯臟的日子，再也不會。

“夫人留步。”

已經走出城門的紅葉，卻看見了楚立的副將。看著他，一手反背，手里握住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副將問：“夫人連將軍下葬都不去就急著要走嗎”

紅葉狠狠咬，說：“我知道你要殺我，讓我給楚立陪葬。”

副將默然，看著眼里的憎恨，想到將軍要被憎惡一世，心中不忍，更不愿。他大聲道：“將軍從來沒有想要殺你”

“我聽見了，我什麼都聽見了，楚立怕我毀楚家名聲，要殺了我”

“那是將軍騙你的。”副將嚨一哽，“將軍是故意讓你聽見的，他知道夫人不愿走，可他病膏肓，沒有辦法再護著你，他怕你做傻事，怕你一直守著楚家他寧可你恨他，拿著錢財離去。”

紅葉怔住，搖頭：“不可能”

副將反問：“為什麼不可能夫人沒有發現，那日府里下人了很多嗎那是將軍特地吩咐的，你還在巷子里，他就將人趕走了，就是為了好讓你在門外聽見我們說話。將軍武功那樣好，難道會不知道你在外面”

“不可能”紅葉回想之前種種，已然明白這不是假的。可不愿承認，因為一旦承認，那什麼了殺了楚立啊。

是親手殺了楚立。

“將軍千叮萬囑，讓我不許將這些話對你說，可我如何忍心，將軍深的人恨他一世。”

“閉”紅葉厲聲斥責，“我不信”

副將盯著萬分痛苦的，知道這些話對而言太過殘忍，也不忍心再說下去，道了一聲“保重”，便離去了。

紅葉全已經沒有了力氣，癱在墻角，想著這兩年來和楚立的事，眼淚滾落。

“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楚立，親手毒死了他，又在這里哭得這麼傷心。”

冰冷的聲音在后響起，紅葉微頓，轉往后面看。

“可就算是難過，你還是不忘帶走他的錢。”男子看著旁邊的大包袱，角了嘲諷，“你把他的錢全都搜刮走了，怎麼，想帶回來，給你的爹娘用”

“是，這兩年他們做人質也很辛苦，我希日后再也不會跟你們有任何瓜葛”紅葉不知怎麼心底憤怒，厭惡至極。

男子詫異道：“兩年什麼兩年我算算”他掐指算了起來，數到第三時，忽然笑了，“他們只過三天的苦，哪里有兩年。”

紅葉猛地愣住：“你說什麼不可能不可能字跡，那明明是我爹娘的字跡，他們一直有在給我寫信，你帶的那些家書”

赫然明白過來，假的都是假的。他們要模仿一種字跡，又有什麼難度。

痛哭失聲，既是痛心，又是后悔。

痛心雙親被殺，后悔殺了楚立。

男子見彎腰痛哭，悄然走上前，就要了斷。突然紅葉猛然靠近，一把匕首狠狠扎他的心口。

男子訝然，那刀又刺進半分，幾乎把心撕裂。

他低估了。

紅葉殺了人，心中毫無驚怕，唯有巨大的憤怒。拔出匕首的瞬間，一把短刀也刺進的腹部。吃痛一推，那詐死的人晃了晃，終于真正死去。

捂住淌的腹部，靠在冰冷的墻上，想起過往倚靠的，是楚立溫暖的。想回將軍府，可想到楚立的尸就冷冷地停在大堂，又打消了念頭。

沒有臉見他。

讓他活過來吧活過來，讓我做什麼都好

可是無論說幾遍，他都不會活過來了。

他死了。

至死都在想著怎麼讓歡喜地活下去。

可卻以為他真的要殺。

城外刀槍劍影，聲音喧囂，像是在開戰。

紅葉的氣息越來越弱，看到了爹爹和娘親，看到了楚立。可是不知哪里飄來的香氣，讓幻影瞬間消失。盯著手邊從包袱里滾落的那只香薰爐。

魚兒戲水，煙霧縈繞。

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用手抓香薰爐，狠狠擲了出去。

爐子咚咚落地，里面殘留的塵灑落，歸為塵土。

紅葉至死，都在看著那焚燒背叛的爐子，不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