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管，雜八地，下九流的生死場。甭管神仙老虎狗，還是生旦凈末丑，進了三不管，立馬現原形。

打小勵志要當混混的袁三視三不管為自己的發祥之地，他實在太舍不得這塊掌大的地皮。這不，眼下還是要飯花子的他，正在馬記鍋的鍋腔子里嘬牙花子哩。

大活人蹲鍋腔子不丟人，有錢人想要蹲鍋腔子，他還沒有這個福分呢。

鍋腔子者，鍋臺灶膛是也，小吃鋪的私產。夜半之時，買賣家打烊收攤，擔心維持生計的大鐵鍋易了主，必會提一口丹田氣，將百十斤重的大鐵鍋起走。留下一個冒著火星的大灶膛子，讓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孽障們打破了頭地往里面跳。

“哧啦——”

“媽哎——”

伴著幾聲慘，必有一人焦糊的腥臭氣味兒，在夜幕中彌漫。

數九寒冬，一個個灰頭土臉的孽障，好似一條條了腰骨的癩皮狗，瑟在尚存余溫的鍋腔子里，熬度這漫長難捱的黑夜。經常有些孽障因為不能捷足先登，而大打出手。

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在三不管，死一個人跟死一條狗，沒有本質上的區分。

袁三多機靈啊，早就好了今晚的安樂窩——馬記鍋鋪的鍋腔子。

這個鍋腔子夠大、夠深，至一次能容納七八個無家無業的倒霉蛋兒在此棲。

他早早地就把地兒占了，倚著暖和和的灶壁，聞著破爛棉與火星接后散發出的腥臊味兒，嚼著從善心人家討來的三合面兒，仰臉著夜空中寥寥無幾的星斗，洋洋自得地說了倆字——舒坦。

于他而言，這寶貝鍋腔子，給個金鑾殿都不換。

不多時，一個一瘸一拐的老乞丐來到鍋腔子旁，招呼袁三扶他一把。

“老崴，到哪兒淘換食兒了？”袁三將老乞丐扶到鍋腔子里，脖子往老乞丐的破籃子里瞄了一眼，很不高興地發起了牢：“你這老家伙真他媽的不夠意思，有好東西自個兒獨吞，也不說給我留一口。”

“你小子可別臟心爛肺了。”老乞丐捧了一把灶底的熱灰，好像洗臉那樣，慢騰騰地在一張滿是老皴的臉上著，好借著灰燼的余溫給他那張幾乎要凍木了的老臉活活，邊邊說：“我是什麼人，你小子還不清楚嗎。哪怕是半碗餿粥，我也會給你留一口。今個兒嵗爺我走背字兒，喊爺爺，又是磕頭又是作揖，皮子都快磨薄了，鞋底子也快磨爛了，愣是一口食兒也沒要到。三兒啊，你今兒收咋樣？還有富余的麼，我得不行了。”

袁三呲著一口整齊的小白牙，咯咯一樂，從懷里掏出一個油乎乎的紙包來，先是在自己的鼻子下貪婪地聞了聞，然后一手遞給了老崴。

“老崴，這天底下所有的人加一塊兒，也不如我一個人疼你。給你留的，一直擱我懷里捂著，還熱乎著呢。你牙口不好，的難嚼，我把和的留給你，趕著吧，待會兒涼了就不好嚼了。”

老崴一手把油紙包拿了過來，極是麻利地將油紙撕開，出掌大的半塊油餅來。

“油餅！”老崴激地出了聲。

“你小聲著點兒，”袁三趕手捂住了老崴的，“你老糊涂了啊？你不知道咱這塊兒盡是些為了一口吃的就敢要人命的鬼嗎？你要讓他們聽見了，出黑手從你背后一擰你的脖子，立馬給你來個燒大窩脖兒，你老家伙死都不知道死在誰的手里。”

老崴識趣地點了點頭，從鍋腔子里探出脖子朝四外晃了一眼，發現并沒有人朝他們這邊靠近，這才回了脖子，低了聲音說：“三兒，我也不是你爹，你干嘛對我這麼好啊。你對我好，我心里還不好，這油餅我說嘛也咽不下去了。”說著話，撕了一塊油餅，塞進缺了門牙的里，極為地嚼了起來。

袁三咽了咽口水，嬉皮笑臉地說：“你老王八蛋不是說咽不下去嗎，咋還能吃得這麼香？”

“你給我的東西，咽不下去，也要咽下去。”老崴嘿嘿一樂，又撕了一塊油餅塞進了里。還剩一小塊兒，遞給了袁三，“還剩一口，你吃了吧。”

“快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袁三笑著說，“我要是想吃，不用等你回來我早就吃干凈了。我吃飽了，這是專門給你留的。你就別跟我假客氣了，真要把你老小子死了，我不就了一個說話的伴兒了麼。”

“嘿。”老崴把最后一口油餅也塞進了里，一邊嚼著，一邊說：“我李老崴家里窮討不到老婆，做夢都盼著要個兒子。老天爺可憐我，讓你給我當兒子，我這心里面……”

“放屁！”袁三把臉往下一沉，“你拿我找樂，你是你，我是我，你要是再敢胡吣，趕明兒我就不理你。”

“別介呀！”老崴趕賠不是，“我這人越老越狗食，上沒有把門的，逮著什麼說什麼，你別往心里去，往后我再說一句這樣的話，我就不得好——。”

那個“死”字還沒說出來，就被袁三捂住了。

袁三哈哈大笑：“老崴啊老崴，你老小子可真他媽的哏兒，我是這麼小心眼兒的人麼？我逗你玩兒，你還真當真了。你呀，白活了這麼大歲數了，都分不清三爺的話哪句是真，那句是假。”

“嘿，你小子，我又讓你小子給涮了。”老崴咧著大傻笑。

這對老丑小魔天介拿對方打镲找樂，也算給凄苦的生活增添幾分樂趣吧。

袁三的，猶如雜貨鋪，真貨假貨，好貨次貨全都有；他的話，只可半信，不可全信，這是他在雜八地賴以活命的本事，對于一個只有十幾歲的苦孩子而言，這不是好事，但又不全是壞事。有了這張，他才能活下去。這張，就是他的本錢。

笑夠了，袁三又問老崴：“你見過我爸爸嗎？”

老崴說：“見過幾回，但沒搭過話。”

袁三接著問：“在你眼里，我爸是個什麼樣的人？”又補充了一句：“是好是壞，你說實話。”

老崴沉思片刻，說：“你爸在蘆莊子是頭一號的大混混，跟你那幾個叔伯都是不要命的主兒。我親眼見過你爸跟人當街玩命，一個人愣是把三個混混給收拾服帖了。”

“是啊。”袁三苦笑著點了點頭，“要不是當街跟人玩命，他又怎麼會著了算計，讓人一攮子把苦膽給扎了。連累我那幾個叔伯，也都跟著他一塊兒了土。沒勁，真他媽的沒勁。”

“不對啊。”老崴帶著疑問說：“我記得你不是還有個老八叔嗎？你為嘛不投奔他去？”

“他？呸！”袁三啐了口唾沫，“他連他自個兒都養活不了，還有閑功夫管我？我聽人說，他頭一陣子又惹上了麻煩，在寶局耍錢不認賬，當場跟人了手，搶了一把單刀把人家看場子的兩個伙計給砍得只剩下半條命。現如今黑白兩道都在找他，寶局子發出‘花紅’，找到活人給五十個大洋，找到死尸給二十個大洋。我要是知道他藏在哪兒，保準頭一個去領‘花紅’。”

“你真不知道他藏在哪兒嗎？”老崴斜晲著袁三，試探著問。

“老崴，套我的話。他是他，我是我，他的事兒我管不著，他是死是活跟我也沒關系，往后你老小子在我面前提他。”

老崴看得出，袁三又沒有說實話，他一定知道袁老八的藏，只是這小子講義氣，極力袒護著這個不靠譜的叔叔。依老崴對袁三的了解，他要不想說的事，即便你拿刀把他活剮了，他也絕對不會跟你說一個字。

“我上回聽你自個兒說，你不是還有一個老舅嗎？”老崴索岔開了話題，不讓袁三為難。

“我老舅那人忒格。”袁三說，“放著好好的木匠不干，非要當什麼狗屁神仙。現如今他在娘娘廟當了火工道，整天跟一幫腦子有病的家伙在一塊兒修仙。我頭些日子看見了他，混得還不如我。我離著老遠了他一聲老舅，他看了看我，連搭理都不搭理我，就跟不認識我似的。我瞅他病病殃殃的樣兒，估著他活不了幾天就會升天仙，我干脆還是躲他遠一點吧，免得他升天的時候順腳把我捎上。”

“哎呦，原來是這樣啊？”老崴語帶關切地說：“照這麼說，你沒有一個親人了？”

“有哇。”袁三笑了。

“誰啊？”老崴趕問。

“你呀。”袁三又笑。

“我？”老崴呆了一呆，也笑了。他知道，袁三又拿他找樂兒。這小子，不留手，比泥鰍還。

倆人又逗了會兒樂子，尚在意猶未盡之時，有幾個凍得齜牙咧的苦哈哈也不問價就大喇喇地跳進了鍋腔子。

袁三天在街面上混，跟他們都認識，但不搭理他們。究其緣由，是因為這幾個人都是大煙敗了家的臭狗食。袁三最見不慣這種貨，才不跟他們說一句話，自顧自的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正酣之際，忽然覺到后脖頸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掐住。

他立時驚醒，心說不好，老崴要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