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袁三絞盡腦苦思此人是誰之際。

“嘿呦喂，猛爺，是猛爺。”

是老崴在說話，顯然他已認出來那人的份。

“猛爺？”袁三想了一想，想起來了，三勝腳行的“總把頭”伍大猛。這三勝腳行分別是龍勝、興勝、榮勝，單是腳夫就有上千號，每個腳行里面都有一個“大把頭”，三個“二把頭”，最上面還有個“總把頭”，統管著三個腳行，這位“總把頭”就是眼前的這位猛爺。

說起這位猛爺，與唐家素有淵源。想當年，唐家鬧邪祟的時候，就是這位猛爺不顧命幫著唐家將邪祟挫骨揚灰。他是唐家的恩人，老唐二爺活著那會子，把他當自己人對待，白送給他三間大瓦房不說，還替他了一個模樣兒長得既好、人品又端正的大姑娘給他當媳婦，又周濟他發喪走了老娘。末了，更是拿出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銀幫著他撐起了三勝腳行。

如此恩，讓這位從山東逃荒來津的魯北漢子激涕零，發誓一輩子都會忠于唐家，有誰敢對唐家的人不利，他立馬就把那人給活剝了皮。他說到做到，絕不食言。老唐二爺兩口子過世后，這位猛爺繼續為東家，也就是如今的唐進士效力，唐家甭管有什麼大事小，頭一個到場的保準是他。

“我問你呢，這孩子是你的嗎？”只聽猛爺聲氣地又追問了一遍。

“是——是我的呀，我我我——我自己的孩子，還還——還能錯錯——錯得了啊。”那個占了袁三便宜的人結結地說著。

“嗯——”猛爺點了點頭，“那你讓這孩子你一聲。”

“有熱鬧看了嘿。”袁三趕起哄架秧子，“猛爺說得對呀，既然你說他是你的孩子，他總該管你一聲爸爸吧？”

這壞小子誠心兌那人餡兒，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猛爺打人。

袁三這一咋呼不打，別人也都跟著咋呼了起來，非要那孩子那人一聲爸爸不可。

可是那孩子說什麼也不肯，不但不肯，還哭著說：“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認識他。”

“聽聽，大伙兒都聽見了吧，人家孩子不認識他。”袁三扯脖子喊著，“我看呀，這人八是個‘拍花子’的壞種，他一準兒是想把那小孩拐走。老爺們兒都別看著呢，千萬不能讓他得逞了。”

“揍他！”

“對，揍他！”

“把他送到白帽衙門，讓東洋人的大狼狗把他活啃了！”

一時間群激，但大都本著打便宜人的心態，真正有正義心的人只怕是寥寥無幾。

那人嚇得趴地上給猛爺磕響頭，求猛爺勸勸老爺們兒，高抬貴手，放過他。他賭咒發誓不是“拍花子”的壞種，無非就是想占個先，多喝一碗白菜豬條湯罷了。

猛爺并沒有為難他，但也沒有輕易饒過他，這種人不教訓一下不長記。

只見，猛爺出一只大手，掐住那人的后脖頸，如同拎小子似的，輕輕松松地拎到一旁，說聲“滾蛋”，順手一拋，那人立馬了“飛人”，飛出去足有三四丈遠，趴在地上直哼哼。

“規矩，做人得有規矩。”猛爺教訓道，“誰不守規矩，早晚跟他一樣。”

這話說出來，讓袁三冷不丁打了個冷。他不由得慶幸自己剛才慢了一步，要不然，被猛爺一把扔出去的人就是他了。

猛爺收拾完不守規矩的下三濫，本該轉回去，但他卻并沒有回去，而是不急不慢地向著隊伍后面走著，似乎是要查看一下來了多人。

當走到袁三的邊時，老崴竟冷不丁地說話了：“猛爺，有些日子沒見著您老了，您老這陣子好的吧？”說著，弓著老腰，作了個揖。

猛爺停住腳，朝老崴打量了一眼：“唷，是老崴呀。我好的，你怎麼樣？”

“我呀，還是老樣子唄，”老崴咧著缺了門牙的，傻兮兮地笑，“我這種人，這輩子就這樣了，到死都是這個德。”

“這怎麼說話呢，別往自個兒上添晦氣啊。”猛爺責怪道，“這年頭，誰的日子都不好過，能活著，就是福分，別整天說這個死字，不吉利。要我說呀，活著比什麼都強，還不能把自己看扁了，想當年，韓信不也有走背字兒的時候麼，可人家最后不也拜相了麼。說不定呀，哪天該著你老小子走時運，一下子你就發達了。”

“猛爺說的對，說的對。”老崴笑得合不攏，“借您吉言，我一準兒發達，您一準兒也發達。”

袁三暗暗地佩服這位猛爺的襟，他心里面琢磨著猛爺說的話，人不能把自己看扁了，該著走時運的時候，備不住還真能一下發達了。從這一刻起，他要高看自己一眼，好好活著，等著走時運的那天早點兒來到。

猛爺不再理會老崴，重又邁開了步子。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住了。回頭對老崴說：“你歲數大了，腳也不靈便，你到前面去吧。”

這話一出口，老崴的差點沒哭出來。但他仁義，有好事不能自己獨，他按著袁三的肩頭，對猛爺說：“我這還有個孩子呢，我還是不過去了吧。”

袁三沒想到老崴這麼有心，鼻子一酸，眼圈兒紅了。

“這樣啊，”猛爺打量了幾眼袁三，“你倆一塊兒到前面去吧，就說我讓你倆過去的。”

“呦喂，這這這，這讓我說什麼好——”老崴反倒客氣起來了。

“行了，別說了。快過去吧。”猛爺轉走開了。

袁三趕上了好事，心里面自是樂開了花，拉著老崴跑到了最前面，大大方方地對看場子的人說：“是猛爺讓我倆到前面來的。”

猛爺的話，沒人敢不聽。猛爺關照的人，別人也得關照著。管分飯菜的那幾個人，專挑膘子往袁三和老崴的破盆里面盛，別人只能拿兩個燒餅抑或兩馃子，而袁三和老崴則可以想拿多就拿多。

這倆不要臉的東西，到這兒就為占便宜來的，趕上有特殊關照，怎不甩開腮幫子，掀開后槽牙，可勁兒造。只要撐不死，就只管一個字——吃！

一直吃到再也吃不下去的時候，他倆終于肯發慈悲放過那些燒餅和馃子了。

老崴用手著鼓脹如球的肚子，長長地打了一個嗆鼻子的酸臭飽嗝，信手在地上撿起一別人用過的半截火柴兒，邊剔牙邊白話：“我說三兒啊，吃得還行吧，要不咱再吃點兒？”

袁三只覺著飯食堵住了嗓子眼兒，用手使勁兒捋了幾下脖子，總算說出話來：“快得了吧，再吃下去，我這肚子非了不可。咱倆都是要臉的人，別讓人家笑話了。嗚——”腮幫子登時鼓了起來，像一只大蛤蟆，還不是因為胃里面的東西太多，一下頂了回來。

袁三趕用手捂住，兩個眼珠子瞪得比牛眼珠子還大，雙一分，來了個騎馬蹲式，提一口丹田混元氣，后竅一，結一，“咕咕”幾下，又都給咽了回去。

“——哎呀——媽哎——”袁三著氣，“好東西不能糟踐，既然吃進去了，就不能再倒出來。”

這時候，有哭聲響了起來。可不是麼，吃飽喝足了，該忙活了。

一人哭，自會惹得兩人哭。兩人哭，就有第三個人不甘示弱。一瞬間，所有來此吃大鍋菜的人全都哭嚎了起來。震天地，震耳聾，震得房頂子都發。

“三兒啊，咱也忙活起來吧。”老崴邊說話邊了腰帶。

“咳咳——”吐了一口老痰。

“嗯嗯——”又把嗓子清了清。

“呼呼——”深吸了兩口氣。

冷不丁往地上一撲，立時扯脖子嚎了起來：“哎呦我的天唉……我那不應的，菩薩心的，大呦……你為嘛……為嘛……為嘛就撇下我們走了呦……哭一聲大呦……你的那個壽命兒短啊……一聲大啊……再不能夠回還……老崴我這心里似吃黃連啊……苦哇……啊啊……”

別說，老崴哭喪真有一套，愣是把戲詞給用上了。看得出，這老家伙在這方面是老行家了。可不是咋地，這老家伙以往趕上誰家有白事找人哭喪，管保屁顛屁顛地沖到前面，時間一長，練出了一副哭喪的好嗓子，不管死的那人是誰，也不管那人多大歲數，每每都能哭出如喪考妣的覺。

瞧瞧他這會子的倒霉德行，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瞅就要斷氣，比哭他親娘還賣力氣。沒轍，誰讓這老家伙吃人家的東西呢，不賣把子力氣，對不起肚子里面的白菜豬條子。

怪他吃得太多，這一賣力氣不打，沒嚼斷就咽進肚子里面的寬條一下子從嗓子眼兒里冒了出來，好似吊死鬼的長舌頭耷拉在外，他越哭越起勁，已經進忘我的境界，本連將條從嗓子眼兒抻出來的作都沒有，只顧雙拳砸地、涕淚橫流地哭嚎著，這時候就是有人拉他這位“孝子賢孫”起來，只怕也拉不起來啰。

此此景，令袁三這個鐵石心腸的混小子竟也不自地落下淚珠兒來。

他也想學著老崴悲痛絕的樣子，聲嘶力竭地、扯天連地地，痛不生地、大大方方地、痛痛快快地，哭上那麼幾嗓子。可他的嗓子卻被從腸胃中逆流而上的爛菜葉子堵住了。

他不可以讓這些本該由下竅噴涌而瀉的惡臭之從上竅中噴濺出來，那會讓他很難堪。

他不顧一切地從哭喪大軍中沖撞而出，他用鷹的眼睛找尋俗稱茅房的五谷雜糧回之所。

天公有眼，竟被他找到了！

然后，他用豹的速度沖刺過去。

跟著，飛流直下三千尺，熏飛枝頭與雀。直拉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嗟乎，怎一個痛快了得！

起碼過了半個鐘頭，袁三終于吃力地站了起來，他的兩條已經比十八街的麻花還要麻。他強忍著這麻帶來的不適，咬著牙關，扶著墻壁，一寸寸地挪著。這時候，即便有一只小耗子撞在他的上，也會立即讓他摔個大跟頭。

好不容易，終于勉強可以正常走路了。卻又被一座突如其來的黑塔攔住了去路。那黑塔當然不是真的塔，而是一個材高大，面黝黑的大漢。

只聽得，那大漢用一口帶著魯北韻味的天津口音說：“你小子夠能拉呀，這茅房還進得去人麼？好麼，走道都不利索了。”

黑大漢正是猛爺。

袁三趕強撐著不適給猛爺作揖：“猛爺，您老也上茅房啊？”

“廢話。”猛爺說，“人吃五谷雜糧，還有不上茅房的。”

“真不好意思，耽誤您用了。我用完了，您趕用吧。”袁三紅著臉，很是不好意思地說著。

“我不用。”猛爺說，“我單為找你來的。”

“找我？”袁三愣怔了一下，心說不好，我吃了人家的東西，不好好地給人家出力，完了完了，猛爺八是挑了我的理，不會是要教訓我吧？

“猛爺，您——您老找我有事兒呀？”袁三臉上的表很不自然，他心虛了，麻爪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是啊，沒事我能找你啊。”猛爺聲氣地說，“跟我走，有人要見你。”

“有人要見我？”袁三以為自己聽錯了，“您說有人要見我？”

“可不是麼，”猛爺沒好氣地說，“要不我找你干嘛呀。別磨蹭了，走哇。”

“是是是，走走，我走。”袁三的心里七上八下打鼓，他一邊巍巍地邁著腳步，一邊怯生生地問猛爺，“誰找我啊？找我干嘛啊？我嘛也不會呀，別是您老領會錯了意思，人家讓您找別人吧……”

“他媽廢話！”猛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走你就走，哪來這麼多的片湯兒話。”

“是是是，我不廢話，不廢話。”里說著不廢話，心里面卻廢話連篇，他在默默地自問自答，極力想要搞清楚等待他的，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