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薈，你在想什麼呢？”唐進士說話了。

“沒——沒什麼——”袁三由不得抖了一下。

接著，他泣著問：“進士爺，您認識我爸呀？”

“認得，怎會不認得，唉——”進士爺嘆了口氣，“你爹在世那會子，逢年過節沒來看我，有一年啊，還把你給帶來了，你那時候歲數太小，只怕記不得了。你爹過世后，我還讓人打聽你來著，可是那些人辦事不夠仔細，沒能打聽出你的下落。今兒早上，我吩咐人推著我到門口看看去，一眼我就認出了你。我剛要讓人過去把你喊過來，你就跑開了。所以啊，我才讓大猛去尋你。”

袁三聽了唐進士的話，覺著自己似乎還真的跟這位唐進士見過面，但朦朦朧朧地十分不清晰。

算了，不想那些了，眼下又跟唐進士見面了，唐進士還那麼有心，看來啊，自己這是要好運了，有唐進士這棵大樹罩著，往后就不怕沒地方乘涼了。

想到這些，心大好，眼淚立時收了回去，破涕為笑。笑得很傻。

“文薈啊，”唐進士又說話了，“這一陣時，你還好嗎？”

“回進士爺的示問，”袁三說，“我好著呢，一人吃飽了全家不，天為羅蓋地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吃得好，睡得好，沒病沒災，一切都好。”袁三怕說大白話進士爺聽不懂，便搜盡枯腸，力所能及地使用點文詞。

“嗯——”唐進士滿意地點了點頭，“文薈啊，我問你點事。”

袁三寵若驚，趕忙說：“有什麼事，進士爺只管問，凡是文薈知道的，一準兒不敢瞞。”

“沒這麼嚴重。”唐進士笑了，“我聽說，你會吹簫，還是無師自通，有沒有這回事啊？”

這番話一出口，讓袁三的心里不咯噔了一下，心說：“進士爺的消息可真夠靈通的，連這麼一點小事他老人家都知道，這位進士爺八是能掐會算的諸葛亮轉世吧？”

他不敢瞞，老老實實地說：“文薈不敢在進士爺面前說瞎話，我的確會擺弄幾下簫。但不是無師自通，是有人教過我。”

唐進士的眼睛突然一下就亮了，忙問：“那人是誰？長什麼樣子？什麼名字？”

袁三愣了一下，心說：“進士爺這是怎麼了，怎麼一提起教我吹簫的那人，他就這麼焦躁，難道他跟那人認識嗎？”他不打誑語地說，“那人是個小老頭兒，歲數我說不好，反正老。有天后晌，我到洼子地逮野鵪鶉，看見有個戴著破草帽的人在一棵大樹下面坐著，我沒理會他，他卻跟我招手。我不知道他喊我過去有什麼事，就大喇喇地跑了過去。等到了跟前，我看到了他的臉，嚇了我一跳。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見著長得那麼難看的人。”

“你快說說，那人是個什麼長相。”唐進士眼睛里的更足了。

“怎麼說呢——”袁三想了想，“尖尖的，一對黃眼珠兒，骨碌碌地特賊。小鼻子頭兒，兩邊長著幾邦邦的狗油胡兒，鼻梁上還架著一副老花鏡。一呲，滿口齊整的小白牙。說話啞聲啞氣的，就跟嚨里塞著什麼東西似的。還有，還有——對了，他還穿著一件藍布大褂——”袁三撓著頭皮使勁地回憶，也只能想起這些了。

“是他了，是他了——”唐進士激地說，“那是黃老太爺，是大仙兒，黃仙兒。”

“大仙兒？黃仙兒？”袁三愣怔住了，“進士爺是說，那個小老頭兒是黃鼬？”

“不許對仙家無禮。”唐進士臉瞬間端正了起來，“黃老太爺是得道的黃仙兒，你能見著他老人家，是你的造化呀。”

“啊——”袁三張大著，直冒傻氣，“我見著黃仙兒了？哎呀，我當時咋就不知道呢，要早知道的話，我說什麼也要跟他討幾招仙決，起碼吃飯不用愁了。教我吹簫，不能當飯吃啊。”

“胡說！”唐進士臉凝重地說，“黃老太爺有心栽培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他老人家呢。”

“是是，”袁三趕認錯，“進士爺教訓的極是，我口臭，不會說人話。”

“文薈啊，黃老太爺都教你什麼曲子了？”唐進士換了一副笑臉。

“他也沒教什麼，他把他的簫給了我，非讓我吹奏幾個小過門兒，我頭一回擺弄那帶窟窿眼兒的竹兒，弄不明白咋回事，他就在我的腦門上拍了一下。嘿，我立時就會了。”

“接著呢？”唐進士的眼神之中吐出一種怪異的，似乎源于嫉妒。

“接著呀，他把簫從我手里要了回去，一連吹了兩個曲兒，然后問我記下了沒有。我說沒記下，他又在我腦門上打了一下，讓我拿著簫到遠吹去。我聽了他的話，拿著簫跑到了遠，再一回頭，他不見了。我也不知道記沒記住他吹奏的曲兒，胡吹了一下，居然跟他吹出的調調兒一個樣兒。我起初并不知道那是什麼調調兒，后來我吹給懂行的人聽，人家告訴我，那是《孤雁平沙》和《穿秋水》。”

“那你現在還記得怎麼吹奏嗎？”唐進士語帶激地問著。

“記倒是記得，但簫沒了。讓孫大圣給奪走了。”袁三老老實實地回答著。

“哼！”唐進士把臉一沉，“什麼孫大圣，不就是孫寶麼。他一個不流的混混兒，也敢自稱大圣，真是不知道自己的斤兩。”

“是是，”袁三在心里把孫寶的祖宗八輩罵了一遍，“他是混混兒，不是孫大圣。他把我的簫給奪走了，我也不敢找他要，是不是被他當燒火兒了我也不知道。”

“嗯——”唐進士點了點頭，突然抬手一指，“文薈啊，你過去把那個匣子打開。”

袁三順著唐進士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在靠墻的一個長條案幾上擺放著一個長條匣子。他依著唐進士的吩咐走了過去，雙手放在匣子上，卻猶豫著不敢開啟。

“打開吧，你看看里面是什麼。”唐進士催促著說。

袁三好似得到了皇帝的圣旨似的，恭恭敬敬地打開了匣子。只一眼，便傻了。匣子里的，分明是他的東西——那支被孫寶奪走的簫。

“怎麼回事，我的簫咋跑到唐進士這里來了？”袁三的心底泛起了疑問。

“你一定納悶吧？”唐進士笑了，“是我的管家老順在街上看見孫寶用這件寶打人，于是攔下了孫寶，問了這件寶的來歷，便花錢買了下來。既然這是你的東西，就歸原主吧。”

袁三可不敢要，他看得出，也聽得出，唐進士舍不得這件東西。

“進士爺，這不是我的簫。”袁三撒了謊，“我的簫比這個要短，都快要裂了。您這支簫這麼古舊，還帶花紋兒，一看就是值錢的老件兒。這不是我的，真不是我的。”

“真不是你的嗎？”唐進士笑著問。

“嗯。真不是我的！”袁三堅定地撒謊。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為難你了。”唐進士就坡下驢，倒也干脆。

嗐，文人嗎，都好這些雅致的件兒，所以一旦到手，就視若親生骨一樣對待，才不肯施于他人。想必他明知袁三是在撒謊，卻也不愿意揭穿謊言，因為這個謊言對他實在有利。從這一點來看，這位唐進士的圣賢書還是沒有讀通，圣人不飲盜泉的古訓，他在這一刻都給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老家伙，夠賊。

“文薈啊，你能不能為我吹奏一曲？”唐進士請求道。

萬沒想到，有錢的唐進士會求到一個小花子的頭上。袁三寵若驚，巍巍地拿起簫，咽了咽口水，將簫的吹孔抵在上，悠悠揚揚地吹奏起來。

他吹得是一曲《孤雁平沙》，蕭聲悲涼幽怨地回繞在這堆滿了古籍的書房當中，只把那唐進士聽得潸然淚下。或許，他想起了與大在一起的時，這一刻，兩只相依相伴的大雁只留一只，他不正是那只孤雁嗎？

吹罷了，袁三竟也被自己的蕭聲的落了淚。他又何嘗不是一只孤雁。

“好哇，好哇——”唐進士拭著淚水，“你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造詣，難得，難得啊。”

袁三著鼻子說：“進士爺謬贊了，文薈不，只會這麼一兩首曲兒。”

“這就夠了。”唐進士說，“玩意兒不在多，在于。這就很好，很好了。”

袁三心里面高興，進士爺的夸獎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的。他把那支本屬于他的簫規規矩矩地放回了匣子，輕輕地合上了蓋子。

“文薈啊，”唐進士又說話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幫一幫我。”

袁三“咕咚”一聲跪了下來：“進士爺，您可千萬別說‘拜托’兩個字，文薈不起。您讓我干什麼，我立馬給您去干，您就是要我這顆腦袋，我也會立馬揪下來給您。”

袁三上謙遜，心里面卻樂開了花，能給進士爺效力，是他的造化不說，進士爺是敞亮人，又豈會虧待了他。

果然，唐進士沒說讓他干什麼事之前，先行拿出一個小布袋，沉甸甸的，似乎是大洋。

“文薈啊，這個你先拿著，買雙棉鞋穿。事辦妥之后，我另有賞。”唐進士將小布袋朝前推了推，示意袁三拿著。

袁三才不敢爪子去拿，呆立著不敢作聲。

“拿著吧，是我的一點心意。”唐進士說，“這件事我不能托付給旁人，都不靠譜，也不合適。只有托付給你，我才放心。”

袁三的落淚，忙請進士爺示下，讓他干什麼都行。

“唉——”唐進士似有惆悵地搖了搖頭，“這件事干系重大，你要麼不幫我，要幫我，就一定要幫到底才行啊，你倘若半途而廢，我也就再沒指了——”說著，唐進士的眼圈兒紅了。

“進士爺，您就明說了吧，再難辦的事兒，文薈也給您辦！”袁三語氣堅定，他這是在打包票。

“好吧！”唐進士猛然將眉一豎，“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我不許你告訴第三個人，你答應嗎？”

“答應！”袁三拍了拍膛。

“好！”唐進士接著說，“我要你給我找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可不是世的東西。”

“不是世的東西？”袁三心里納悶，“那不就是世的東西了嗎。我一個大活人，怎麼能到世去拿東西。唐進士給我出的題太難，我倒是有心，但就怕沒力。”

“你為難了？”唐進士問他。

“沒有！”袁三說，“不為難！”

“好！”唐進士說，“那你就在明天晚上，去荒郊找一個無主的絕戶墳，把墳墓挖開，棺木撬開，給我從死人的腦袋里取一條蟲兒出來！”

此言一出，袁三瞬時呆住了。他想起了孫寶，想起了親眼目睹到的畫面。

明白了！終于明白了，孫寶刨墳，原來是了唐進士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