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河怪談》第25章 刀不留

“馬姥姥”正是張十三的師父,那時候已經是個六十幾歲的花甲老人了,眼力、聽力、手段都不中用了。

老頭子要臉,怕丟人現眼,只得棄了干了大半輩子的殺人營生。

“收刀”之后,一心在破廟里等死。好在徒弟夠孝順,沒黑沒白地伺候在邊,老頭子這才沒遭罪。

法場派來的人騎著快馬到了破廟,請“馬姥姥”立即“出山”斬殺十三煞。

“馬姥姥”倒是有心,卻無力,只得把徒弟張太平喚到跟前,吩咐徒弟應下這趟差事。并對徒弟說:“祖師爺全你小子臉,你拿著祖師爺的刀,去把那十三個‘菜瓜’給我砍了。記住,活兒在腕子上,勁兒在腰眼兒上,祖師爺傳下的玩意兒在你骨子里。該怎麼做,你懂。去吧,別給祖師爺丟臉!”用盡最后一口氣力囑咐完畢,便兩一蹬,兩眼一閉,與世長辭。

十三歲的張太平強忍悲痛,不眼淚流出來,跪下給師父叩了三個頭,便拿著那口其貌不揚,卻砍下過無數顆人頭的老刀,邁開大步,奔赴法場。

登臺一亮相,立即引發如浪般的好聲。

每個人都想看看,這個瘦瘦頭小子,要如何把十三煞的頭顱砍下。

十三煞也不再鬧騰了,他們也想看看,這個不起眼的后生會用什麼樣的手段讓他們的腦袋跟脖子分家。

再看張太平,倒提著老刀,朝著老爺們兒拱拱手。

隨后,扯開尚帶些許稚氣的嗓子,朗聲道:“承蒙老爺們兒賞臉,今兒就讓我伺候十三位好漢爺上路。我的刀快,管保利利索索,不讓好漢爺遭罪。”

“好小子!”十三煞的領頭大哥朗笑道,“你給咱們哥們兒一個痛快,咱們哥們兒到了曹地府也忘不了你的好。趕著吧,我們哥們兒等不及了。可有一點,刀一定要拿穩咯,手可千萬別哆嗦,不然讓你師娘笑話,不給你小猴崽兒洗炕單子。哈哈哈——”他大笑,人們跟著大笑,張太平也在冷冷地笑。

日頭即將偏西了,該手了!

張太平以一種超出本年齡的老練,從容地在十三煞的后走了一圈,干的小臉上始終掛著一種莫名的不屑。

顯然,他已竹,知道該如何把這樁差事辦漂亮了。

祖師爺顯靈,該著他一刀名的時刻到了!

只見他不不慢地松開腰,當著男男,老老的面兒,掏出與生俱來的“家當”。

旋即,一條橙黃的水線,冒著熱氣澆在了刀刃上。

十三條惡漢的臉登時大變,他們明白,這小子是個“會家子”,懂門道,有手段,那泡子尿,正是他們的催命符。

整個法場,雀無聲,每個人都把眼皮睜開到最大程度,不敢眨,生怕錯過了最為彩的瞬間。

系好腰的張太平,單手拎刀,移步至領頭大哥的后,笑呵呵地、客客氣氣地說:“大掌柜,晚輩先伺候您老上路。”

“好!”領頭大哥凜然道,“那就有勞小兄弟了。”

“大掌柜言重了。”張太平笑著說,“能送您老一程,是晚輩的福分。”

領頭大哥不再說話,將脖子直了,迎合張太平手中的老刀。

張太平一手持刀,用另一只手的兩手指在領頭大哥的后脖頸上比量了幾下,猛地將食指咬破,將一抹鮮橫涂在領頭大哥的后脖頸上。

“煩勞大掌柜給句實話,晚輩掐算的準頭還行吧?”張太平笑著問。

“準頭十足!”領頭大哥朗笑著說,“一毫都不差。行家里手,你是大拿!”

“呦。您抬舉我。”張太平笑著把刀舉了起來,“大掌柜,您一路走好。”

話音未落,刀鋒頸而過。

人頭落地的同時,竟高了一聲:“好!”

“好!”余下的十二條惡漢隨著大哥的好聲,異口同聲地了一嗓子。

十三刀,十三顆人頭,干凈、利落、穩當,沒有毫的羈絆,輕巧如砍瓜切菜一般。

看客們沒有一人不挑大指,也沒有一人不而生畏。

正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年注定這輩子要吃這碗帶的飯。若說他是殺星轉世,想必也不為過。

打這天起,張太平了張十三,十三刀的名號響徹直隸,那些罪大惡極的兇徒,末了能得到“刀爺”的全,便自認為是這輩子的造化。

可是,昔日大名鼎鼎的十三刀,如今卻怎得落到這步凄慘田地?這讓袁三大為不解。

“張大哥,我聽說,最后一個得您全的好漢是大名鼎鼎的康八太爺。都說您一共在他上用了三千七百八十四刀,這是真事麼?”袁三問出了困擾在心頭多年的疑

張十三苦地笑了笑,抓起酒瓶,咽下一大口老酒,“唉——”長嘆了一聲:“我若不是因為他,又何至于變現在這個樣子。”

袁三一愣:“您是說,是康八太爺害您這樣子的?”

“不錯!”張十三輕點下顎,“當年,我活剮了康小八,用從他上割下的碎換了銀子,就連骨頭也被藥材鋪子買了去。”

“我倒是聽人說過,”袁三說,“活剮下來的能治眼疾、疾,所以人們爭搶著買。還聽說,骨頭磨碎了能藥。本以為是騙人的瞎話,原來都是真的。”

“是啊,就連都有人搶著要。”張十三說,“我剮了康小八,得了一大筆銀子,本想著舒舒坦坦地過下半輩子,沒想到偏就有人不讓我好過。”

“這人是誰啊?”袁三著問。

“康九!”張十三語帶無奈,“他是康八的堂弟,在康八死后,他一直沒斷了找我。”說著,抬手指著了眼珠子的眼眶,“這只招子,就是被他摘掉的!”

袁三不倒吸了一口冷氣,喃喃道:“這個康九可真狠呀。”

“也是怨我。”張十三苦笑著說,“要不是那天我多灌了幾碗貓尿,又何至于遭了他的毒手。”說著,憤憤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又把酒瓶拿高了,用那只獨目狠狠地瞪了這無辜的酒瓶一眼,“也是你,敗也是你。”

袁三心里說話:要怨就怨你自個兒大意,怨得著酒嗎。

“那天,是我正式‘收刀’的日子。”張十三惆悵地說,“我這雙手前半輩子沾了太多的,我只想后半輩子干點小本營生,討個不嫌我晦氣的人當老婆,再生一窩小崽兒,過平常人應有的日子。袁老弟,不怕你笑話,有句笑話人的話,‘想得’,這三個字用在我上最合適不過了。”

“大哥千萬別這麼說。”袁三趕打圓場,“誰不是往好想啊,總往壞想,日子也就沒法過了。您看我,都已經混這揍了,可我不還是整天樂樂呵呵的麼。我呀,有法寶,那就是做白日夢。整天介想著自己早晚有一天會發大財,吃著油、穿著綢、坐著洋車、摟著大妞,我一想起這些好事,從腦袋瓜兒到腳丫兒,渾上下都舒坦。咱這就窮樂呵。”

張十三笑了,比哭還難看。他手在袁三的肩頭拍了拍:“老弟說得對。哥哥我白活了這麼多年,遠不及老弟想得開。”

“張大哥,您又抬舉我了。”袁三呲牙傻笑。

張十三又說:“那天,我心里高興,一個人喝了幾瓶酒,末了醉的不省人事。也不知道醉了多久,我只覺著臉上火辣辣的疼,就好像有人拿刀割我的臉似的。我本以為是做夢,等我想睜開眼的時候,卻是‘一目了然’”。

張十三是在自嘲。可不是麼,就剩一個眼珠子了,不正是“一目了然”麼。

他接著說:“我認出了禍害我的人是康九,我想跟他玩命,手腳卻無法彈。”

“他拿繩子捆著您呢。”袁三自作聰明地

“是啊。”張十三說,“他恨我,但他也怕我,所以捆著我,讓我無法彈。他說,他要為他堂兄康八報仇,要用我當年用在康八上的手段,將我一寸寸剮零碎了。末了還要用我的心肝祭他堂兄。”

“他媽的。”袁三不唏噓,“這個康九可真不是東西。”又問,“那您是怎麼從他的手里逃出來的啊?”這個問題才是關鍵。

“全賴祖師爺顯靈。”張十三說,“我本以為必死無疑,哪料想,掛在房梁上的老刀居然憑空落了下來,若不是康九足夠機靈,那天死的人就是他了。他躲得快,僅是被砍掉了一條膀子。但這一下也把他嚇得夠嗆,他顧不得殺我,也顧不得撿起被砍掉的胳膊,抹頭跑了出去,我才得以保全這條爛命。那口老刀是祖師爺留下來的,讓老弟說,還不是祖師爺顯靈麼?”

“是是是,”袁三一個勁兒點頭,“的確是祖師爺顯靈。但您的又怎麼會——”沒把話說全,是為了不讓張十三難堪。

“哈哈哈——”張十三灑一笑,“命中注定,躲不掉的。那天,祖師爺顯靈救了我一命,從此之后,我姓埋名到躲藏,本以為躲了這麼多年,康九總該已經把我忘了,又或是他早已經不在人世了。于是,我便回來給師父掃墓。結果還是撞見了康九。他雖然廢了一條膀子,但他那三個兒子霸道,把我打暈后,挑了我兩條腳上的大筋,讓我變這幅模樣。他們爺們兒本來合計好了要把我弄到康八的墳前活剮了,可他們忘了,我才是殺人的祖宗。我的雖然不好使了,可我的兩只手還在,就在康九的大兒子拿著刀子要割我耳朵的當兒,我一把將刀子奪了過去,刷刷刷三下,登時讓那小子的上多了三個窟窿眼兒。康九另外那倆兒子撲過來跟我玩命,也都被我抹了脖子。”

“大哥真牛!”袁三佩服至極,“還剩下一個康九,您也把他給宰了?”

“沒有。”張十三平淡地說,“我沒有殺他。”

“啊——”袁三瞪大了眼睛,“您把他給放了?”

“沒有。”張十三繼續平淡地說,“我沒有殺他,他自己殺了自己。”

“這話怎麼說的?”袁三撓著頭皮,“我怎麼聽不太懂呢?”

“他眼見著自己的親生骨都讓我給宰了,一時急火攻心,一口老噴出來,直地趴在了地上,隨他那三個兒子一塊兒去了。”張十三的話語仍舊十分平淡。

“哦——”袁三點了點頭,“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啊。該!活該!他們要不是死乞白賴地算計您,又怎麼會有這樣的下場。

“唉——”張十三慨道,“命啊,這就是命啊!我雖然活了下來,卻也變了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像條賴狗,爬了好幾天,終于爬不了。我見這座破磚窯沒人住,便爬了進來,本以為必將死在里面,沒想到遇到了袁老弟。這恐怕又是祖師爺顯靈,把袁老弟這位福將送到我邊,全我再活些日子。”

“張大哥,您一準兒長命百歲。從今往后,您就在這里安安穩穩地住著,吃的喝的,全包在老弟我的上。您只管放心,但凡有老弟一口吃的,就絕對不了張大哥那一份兒!”袁三的話擲地有聲,且都是大實話,沒有半點兒虛頭腦。

這番話讓張十三連連拱手,以示激。

袁三讓他不要客氣,謙遜地說,能跟張大哥這樣的江湖漢子做兄弟,是他的福氣。

“袁老弟,有句話我本來不想過問,但既然咱倆是兄弟,我又不能不問。”張十三冷不丁地說出這番話,同時用獨目盯著袁三的臉,只為看他臉上的反應。

袁三的心里面咯噔了一下,馬上猜到了張十三要問什麼,便說:“張大哥怎麼還跟兄弟我客氣上了,您有話只管問就是了。”嘿嘿傻笑,心里面卻打著鼓。

“我見你帶著鍬鎬進來,要是哥哥我沒猜錯的話,老弟想要借這兩樣東西探一探地。”張十三把話說得十分婉轉,卻又一針見

袁三的心里不住又咯噔了一下,他想:這個張十三還真是個厲害人,別看只剩一個眼珠子,卻賊的很呀,竟然看出了我來這兒的目的。

我該不該跟他說實話呢?

他猶豫了。不說實話,太不夠意思。但是,實話又不能全對人說。不過,讓他知道了也有好,這個人常年累月跟死鬼打道,備不住他知道尸蠶是個什麼東西。

好!我就問一問他,看他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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