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得輕巧，可在這要的節骨眼上，哪還有心思睡大覺。袁三漫說此刻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即便有了睡意，只怕也睡不著。

“張大哥，我不困。”他實話實話，還想著跟張十三多嘮一會兒。

張十三可好，居然打起呼嚕來了。

袁三心里這個氣啊，憤憤地、不敢出聲地罵了一句：“真你媽的沒心沒肺。”

可不是麼，前一刻還有說有笑，一眨眼就打起了呼嚕，人家這睡眠質量也忒好了點兒，這是袁三羨慕不來的。

一個人干瞪眼兒實在無趣，索側著往地上一躺，虛著眼皮瞄著燃燒正旺的火堆，腦海中如同拉洋片似的，浮現出一幕幕過往畫面。

在這些畫面中，有親人、有人、還有半生不的人以及仇人，其中也包括了給他差事的唐進士。

唐進士那張和悅，富貴且帶著威嚴的一張臉在他的眼前時時現。

忽地，那張臉一下便扭曲了，五移位，猙獰不堪。兩個眼睛，吐兇；角撕裂，出獠牙。好好的一張人臉，全然換作一張鬼面。

袁三驚，陡然坐起，額角上已經滲出冷汗。而一旁的張十三卻依舊睡得像頭死豬，呼嚕聲一聲接著一聲，睡得甭提多香了。

“唐進士是鬼，他不是人！”袁三驚魂未定地嘀咕著。

他用棉襖袖子去額角上的冷汗，重新側著躺了下去，心里面忐忑不安，他到很不舒服。

他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一些。

他開始埋怨起了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進唐家的門，更不應該接下唐進士代的差事。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病麼？袁三啊袁三，你也老大不小了，多會兒腦子能機靈點兒呢？你呀你呀，活該倒霉！

在自我埋怨之中，上下眼皮開始不聽話地打架，他強睜著眼，不準眼皮打架，但眼皮卻不肯聽他的話。沒多大會兒功夫，他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約約地聽著耳邊上有靜。他以為是火堆里的木柴崩裂發出的響聲，也就沒有在意，連眼皮都懶得睜開。

可是，那靜越發地大了，也越發地不像柴火發出的聲音。他心頭一慌，不由得睜開了眼皮。

火焰尚存，只是沒有原先那麼旺了。借著火，視野所及之，看得也算清晰。

有影子！

一個站著的影子。

雙已廢的張十三在這一刻居然是站立著的。

獨目當中，吐邪。

咧在笑，詭異可怖。

在張十三的一只手里，有一柄牛耳尖刀，刀鋒著寒氣，人到刺骨的寒。

袁三張大著，愣怔著，傻傻地不知所措。

張十三那張丑臉搐了幾下，從嚨里發出夜貓子般的笑聲。

“袁老弟，我的好弟弟——”張十三拖著長音，森森地，怪笑著說，“你舍得把酒讓給哥哥，證明你疼哥哥。既然疼哥哥，那就干脆疼到底，把你這一皮囊也舍給哥哥吧。”

說著，往前挪了一步，弓著腰，將丑臉向前湊了湊，凝視著袁三那張死灰狀的臉，獰笑著。

袁三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好心喂了狗。

不！張十三不是狗，是一匹狼，一匹吃人不吐骨頭的狼。那把尖刀就是他的利爪，他要用這只利爪剝人皮！

袁三想，嚨里卻好似堵著棉花套子似的，讓他不出聲。

袁三想跑，四肢卻好似灌了鉛似的，沉重無比，害得他彈不得。

眼瞅著，張十三的“利爪”已經到了眼前。袁三無法逃避，只能任他宰割。

“好弟弟——嘿嘿嘿——”張十三狡笑著，仍如夜貓子般的難聽，“你不說話，那就是答應了呦。別怕疼，哥哥的刀快，一會兒就完事，你忍一忍啊。”

說著，將刀鋒橫亙在袁三的額頭上，輕輕一剌，袁三的額頭便裂開了一條大子。

袁三吃痛難忍，掙扎求存，“救命啊——”竟在一瞬間喊出聲來，手腳也似乎可以彈了。

他嚎，手打腳踹，全然一副瘋癲狀。張十三試圖按住他，同時呼喊：“袁老弟，醒醒，醒醒……”

袁三猛然坐直了子，他不再鬧騰了，呼哧呼哧地、惶恐不安地大氣，手腳不由自主地哆嗦著，額角不住地滲出冷汗，這一切全因過度恐懼所致。

“袁老弟，你做夢了？”張十三在一旁關切地問著。他既沒有站起來，手里也沒有尖刀，語氣和藹可親，不帶分毫惡意。

袁三哆嗦著手，拭額角冷汗，用一雙驚魂未定的眼神打量著貌丑殘的張十三。

半晌，才磕磕絆絆地說：“張——張大哥，我我——剛——剛剛做了個——嚇人的——夢。”

張十三呵呵一笑：“可不是麼，連我都差點嚇著。你夢見什麼了？”

“夢見——”袁三沉頓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說，“夢見大哥您站站——站起來了。”

“唷！這是好事啊。我不得能站起來呢。”張十三大笑，分明很中意這個夢。

“不站起來了——”袁三咽了咽口水，“您還要拿刀剝我的皮。”

“我要你的皮有啥用啊？”張十三笑著說，“你呀你呀，八是張過了頭，所以才會做這樣的夢。醒了就好了，你瞅外面都已經亮了，咱該忙活著了。”

可不是麼，老的晨照了進來，天的確亮了。

袁三尷尬一笑，自言自語道：“瞧我的膽兒，比耗子還小，愣是個夢給嚇著了，真他娘的丟人現眼。”

咯咯一笑，又對張十三說：“張大哥，天既然亮了，我就該辦正事了。您不說您知道怎樣才能找到蟲兒麼，您現在就跟我說吧，我早早地找到，早早地收工。”

張十三卻不著急，說：“你白天先找，晚上咱再忙活。這東西見不得，見就死。”

“嚯。還金貴。”袁三說，“那我現在就去找，您告訴我，怎麼才能找得到？”

張十三問袁三：“前陣子是不是下了一場小雪？”

“是呀。”袁三說，“今年頭一場雪，下的不大。趕上這幾天日頭足，早已經化干凈了。您問下雪的事兒，難道跟找蟲兒有關？”

“沒錯！”張十三滿意地點了點頭，“袁老弟好機靈。”

“您別夸我，我這人不經夸。”袁三嘿嘿傻樂。

張十三說：“你要看仔細咯，看哪個墳頭上有雪，你再看一看墳頭是不是有蓍草，然后你把蓍草拔起來，看一看兒是不是帶有綠頭。如果是的話，你就在墳頭做個記號。”

“您的意思是說，墳頭雪不化，草帶綠頭，尸蠶就住在里面？”袁三煞是好奇地問著。

“是這麼個理兒。”張十三說，“尸蠶是至致寒的活，因為寒氣太重的緣故，所以墳頭上的雪不容易化。也正是因為寒氣太重的緣故，一般只長蓍草，而不長別的草。這種草有制邪氣的功效，正是一降一，鹵水點豆腐。不然，躺在里面的死鬼就會爬出來害人。”

“老天爺啊——真邪乎啊。”袁三唏噓道。

“嗐。”張十三說道，“天底下的邪事邪多的是，你只是不容易看見罷了。就拿咱現在棲的這個破磚窯來說吧，這里面邪氣重得很，挨著你我邊坐著的都有冤死鬼。”

“真的啊？”袁三趕瞪大了眼珠子，不安地朝左右、后看了又看。

“你看不見他們的。”張十三笑著說，“咱們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他們過他們的日子，咱們過咱們的日子，誰也不礙著誰。要說，咱們只是借宿，不會打擾他們太久，他們不會有抱怨。”

“話是這麼說，可我這心里還是虛得慌。”袁三尷尬地笑，眼珠兒仍左右踅。

“你不用怕。我更不會怕。你是子，我是殺人王，咱倆的氣加一塊兒，足以抵擋十萬兵。你放心大膽就是了。”張十三說罷，朗聲大笑。

“有道理。”袁三點了點頭，“再說了，我窮鬼一個，有什麼好怕的。比起鬼來，我更怕窮。嘿嘿嘿——”

笑夠了，便對張十三說：“張大哥，我這就去了啊。”

“慢著。”張十三手懷，出一個大洋，拋給袁三。

袁三眼疾手快，穩穩地接住，不解地問：“大哥，您這是干嘛啊？”

張十三回他：“老弟，刨墳挖坑是力活，不吃飽了可不。你回來的時候，多捎些好吃的，咱等吃飽喝足了，才有力氣干活。”

“大哥，這個我不能要。我有錢。這個您還是留著吧。”說著，將大洋遞了過去。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磨磨唧唧的，不像個老爺們兒。”張十三假裝不悅，“我不缺這東西，你只管拿著用。別磨嘰了，快去吧。”

“得嘞。”袁三樂呵呵地把大洋收好，“我這就去了啊。您多等會兒我，要是無聊，您就睡覺，我回來了喊您。”

“行了。快去吧。”

“好嘞。我去了。”

袁三出了破磚窯，仰臉看了看，今兒的天可真不賴。好好好，天公作，助我事。舒展舒展手腳，滋滋地邁開了步子。

磚窯里，黑暗中，張十三用手輕著了眼珠子的眼眶子，丑臉上出一抹怪異的慘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