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張宅。

著縞素，掛白綾，整個正堂屋幾乎為一片雪白的世界，這就更顯得堂屋正中那口漆黑的楠木棺材尤為突兀，棺材裏躺的自然是被神仙娶了去的張娘。自古年輕夭折，多有怨氣，所以按規矩，這未出閣子的葬禮，應是一切從簡，速速土為好。

故今日便是張娘殮出殯的日子。

此時此刻，張初仁穿青灰圓領寬袖袍，立於棺木旁，左手叩棺，低聲呼喚。

“娘啊，你慢點走，起來吃點東西啊！”

“娘啊，這是你最吃的花糍、米錦糕，對了，還有紅綾餅……”

“吃飽了再上路，莫著急走！你和你娘在天上福，留下我這個孤老頭子，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啊！”

……

張初仁絮絮叨叨，淚流滿麵。

殮前大聲呼喚，要親人飲食間之，是本地的喪葬風俗。但以父呼，極為見。畢竟白發人送黑發人，怎麽說都是一件不吉利的事。

忽地，管家張福快步走了過來，附在張初仁耳邊低聲道：“大人，那萬年縣的陸仵作和郭捕頭又來了。”

“他們來幹什麽？”張初仁本來就心抑鬱，聞聽此言，麵上簡直能沉得滴下水來，低喝道：“難道那十兩金子還喂不飽他們？”

“不是，他們說，有要事稟報。”

“要事？我張府能有何要事，讓他們滾！”張初仁憤憤地道。

但浸場多年，張初仁縱然悲憤卻也很快就恢複了理智。郭燁與陸廣白是為數不多目睹娘死狀之人，事關乎張家門風，這兩人能不開罪還是別開罪的好，多一事不如一事吧。如此心念一轉，張初仁又改口了：“罷了，讓他們到後院的廂房等著，娘一殮，本就去見他們。”

沒想到，張福有些為難地說：“恐怕不行。他們說馬上要見您，晚了就來不及了。而且，來的不隻是他們倆，還有幾個衙役，還有……這麽大靜，府外已經有不人在看熱鬧了！”

“真真是欺人太甚！”張初仁叩在棺木上的左手，此刻握了拳，他牙關咬道：“讓他們進來，再把家中的護院給本召集好了！若他們敢來，本定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是。”

不一會兒功夫，郭燁等人在張福的引領下到了正堂屋。進屋前，郭燁示意隨行的衙役守在堂外，自己與陸廣白走了進去。

“見過張校尉。”郭燁等人躬行禮。

張初仁轉走到窗邊的太師椅旁，坐了下來，裏冷哼一聲，道：“免了！郭捕頭、陸仵作，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郭燁也跟著轉了個，依舊深深一躬，苦笑道：“我們也不想來攪擾了張校尉的清靜，隻是府上小姐之事……”

說著郭燁看了看堂屋裏那幾個虎背熊腰的護院，擺出了一副言又止的樣子。

張初仁何等明，一看便知郭燁這是要說娘未婚有孕之事了。縱然千般不願提及，卻又迫於勢，不得不揮手摒退了左右。

“你想說什麽？”張初仁的語氣不甚客氣。

“張小娘子懷孕一事疑點重重。張校尉，你果真願意看到，自己的親生兒含冤而死，陳冤永不得昭雪麽？”郭燁也不多廢話，既然已無旁人在場，便開門見山直說了。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張初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郭燁正道：“在下懷疑，張小娘子是人陷害，才有了假喜脈的跡象。”

“你是說，娘，娘沒有懷孕？這……這怎麽可能！”張初仁一臉難以置信，雙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見張初仁的表不似此前那般拒人以千裏之外了，郭燁便迅速將這二日查到的線索，尤其是婢秀兒在廣仁寺誤導他們的況，簡要地陳述了一遍。

當張初仁聽到此間還涉及到自己府邸的丫鬟秀兒後，麵驟變。

郭燁講至最後，指著屋外道：“證張小娘子的清白，唯今之計，就是開棺驗。您若是怕男子了小娘子的，找萬年縣的梁婆即可，此刻就在外麵候著。”

梁婆是一個六十來歲、麵沉的婦人，雖不在萬年縣的編製，但和萬年縣衙長期合作。

對犯進行搜、用刑、短期拘，或者對進行查驗，若家屬使了錢，就會由梁婆代替差來做，萬年縣衙會承認的驗結果。

張初仁久居長安，當然聽說過梁婆的名號。

此時他抓著扶手的手略略放鬆了一些，沉了片刻後，緩緩站起來，目平視著對麵的兩個年輕人，語氣異常剛地說：“郭捕頭、陸仵作，本知你二人為此事頗費了一番苦心。但你們可知此事事關小的名節與張家的聲譽，若是出了什麽岔子，我張家可就了長安人盡可知的笑柄了。你們……擔待得起嗎？”

“此事和擔待與否無關。”郭燁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想提醒張大人，這世上沒有不風的牆。您細想，若真有人心積慮地製造出讓張小娘子有孕的假象，目的是什麽？小娘子殮之後，那賊子會不會四宣揚張小娘子未婚先孕之事？到了那時，您何以證清白？那神仙娶妻的把戲，您覺得真有人會信嗎？”

“這！這都是你們的猜想。但若今日老夫允你們開棺驗，便是坐實了小橫死之事。不，老夫絕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張仁初尤不肯鬆口。

“請恕在下直言，恐怕就算不驗，今日之後，也難保張家不會為長安城裏的笑柄了。”一旁沉默不語的陸廣白接過了話茬，“剛才我們在門外久候大人不至，早已有不人看到了隨行的梁婆。家中有未出閣的子夭折，仵作上門，張大人換做是你，你作何想？”

“爾等竟敢拿本，簡直膽大包天！”張初仁有些形不穩，踉蹌退了兩步，麵起伏。

靜默了良久，張初仁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咬牙道：“張保、陳勝！”

“在！”門外兩個家丁齊聲答應。

“你們把秀兒給本給我帶來，看住了！出了半點差錯，本唯你們是問！”

“是！”

兩名家仆領命而去。

郭燁見狀，也不得不佩服張初仁的反應，大悲大憤中也能判斷出秀兒是此案的關鍵。

“小陸，請梁婆靈堂吧。”

很快，陸廣白便領著梁婆進了堂屋。

張初仁整了整冠，衝那老婦人一躬到底，道：“梁婆，我家娘的清白，就拜托了！”

“老可不敢當校尉大人這一鞠！”

梁婆趕錯開一步，麵依舊沉著道：“咱們醜話說到前頭，張小娘子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得看自己，老隻是做個見證而已。”

張初仁道：“理應如此，有勞了！”

眾人全出了正堂屋，來到天井當院中，隻留下梁婆在裏驗。

早就被張保、陳勝來的秀兒，此時已是似篩糠，若不是被兩個丫鬟架著，恐怕已經癱倒在地上。

張初仁似乎預到了什麽，眉擰了一團，雙拳互握“哢哢”直響！

吱扭扭~~

終於，屋門開了，梁婆立在門的影裏，道：“張大人，你們請進吧。”

張初仁迫不及待地推門：“梁婆，怎麽樣了？”

梁婆見人齊了，手拿一份文書，道：“事關小娘子的清譽，這格老就不念了。但我可以用自己的腦袋保證：張小娘子至死，還是子之！”

“…………娘啊！我的啊！我這當爹的對不住你！”張初仁的形晃了兩晃，險些當然摔倒。

張初仁的哀嚎聲傳到了靈堂外。

“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啊！”院子裏的秀兒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把頭磕得都出來了。

其實，從張保、陳勝押解自己來到這靈堂中，就約預到當日的勾當怕是要敗了。當堂屋門打開的一瞬間，梁婆這個萬年縣仵作出現在門，便知曉剛才堂屋裏發生了什麽，直至張初仁的一聲淒厲的哀嚎，徹底讓失去了僥幸的心理！

“老爺饒命，不不不，老爺替奴婢做主啊。這所有的一切，都……都是盧重恩指使奴婢幹的！他說隻要奴婢幫他害了小娘子，他就會娶奴婢過門。還……還說，說要休了原配，將我扶正！”

“盧重恩？果然是盧重恩！”

郭燁出了廣仁寺之後，就加深了對盧重恩的懷疑，今天來張府前，他甚至托請昔日萬年縣的衙役同僚，盯著盧重恩的行蹤。

此刻他從堂屋裏出來，對著門外的衙役喊道：“吳老三，去通知張雄和齊四兒手！”

“好嘞！”

吳老三領命而去，不消半個時辰，就和兩個萬年縣的衙役一起，由張府的管家領著把盧重恩五花大綁，推推搡搡地帶到了天井當院中。

“盧重恩，你這個殺千刀地！”見著這昔日的郎，秀兒像瘋了一樣，踉踉蹌蹌地衝著盧重恩跑了過去，若不是衙役攔著，那染了仙花的紅指甲，頃刻間就要撓破盧重恩的臉頰了

“你不是說你的計劃天無嗎？怎麽還沒三天呢，就被萬年縣的差查了出來？你說！你跟差說清楚，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指使我幹的！”

“你這個蠢人！”盧重恩倒也不怕，隻是鄙夷地看了一眼，道：“我從未想過要了娘的命！若不是你自作主張，從藥鋪裏了藥，鼓張娘自盡，鬧出了人命案子，差又怎會窮追不舍？事到如今，你這蠢人竟還反咬一口！”

“那毒藥的方子，還是給我的！”

“呸，你這個毒婦，我何曾給過你毒藥的房子。明明是你趁我睡之時從我臥房的書架上盜取的。”

“我……我還不是為了你好。”被人揭了底，秀兒的氣焰明顯多了不，“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不殺了那小娘子，再過幾個月，假喜脈的事兒不就餡兒了嗎？”

“怎麽可能餡兒？！蠢貨！懷胎做假還不容易，我能讓假懷孕，自然有辦法讓胎。你這蠢人，壞了我的大事！”盧重恩萬萬沒想到自以為天無的計策，竟會毀在這蠢鈍如豬的人手上。

……

這對夫婦一通撕，大家對張娘被害的經過也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但是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那張娘竟是服毒自盡的，這對夫婦，一個製造了假懷孕的癥狀，一個給這個可憐的深閨子提供了毒藥，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出手殺人。

一旁張初仁聽完，氣得渾發抖，他巍巍地抬起右手，指著盧重恩道：“姓盧的，你……你為何要如何害我張家？我張初仁哪點對不住你？”

“哈哈，你和盧婉兒生下了張娘，就是最大的對我不起！”盧重恩目眥裂,紅通通的雙眼盯著張初仁惡狠狠地道：“我對用至深，為守如玉，憑什麽盧婉兒就不能？我要報複，報複這水楊花的人！我要的在天之靈永遠不得安息！”

他仰天大道：“盧婉兒，你的在天之靈，往下看看，往下看看啊！我為你能將近二十年不近，而你親之後卻連一年都守不了，是你對不起我。今日，我報複你的兒，是你罪有應得！”

“盧重恩！我看你是瘋了，婉兒與你本不可能婚的，同姓不通婚這是禮製，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張初仁也是雙眼通紅地斥罵道。

“我呸，張初仁，你也裝什麽好人！”

盧重恩扭頭看向張初仁，歇斯底裏地吼道：“婉兒就算不能與我婚，難道不能為我守節嗎？我是如此的，惜，卻嫁給了你，還給你生了張娘這個小孽種！我看著這小孽種一天天長大，，越長越像娘，心裏那個恨啊，恨盧婉兒當年背棄了月下之誓，更恨你張初仁奪了我心人的清白，你們毀了我的一輩子，我便也要毀了你們最心的東西！哈哈哈哈哈……”

“我……我……我……哇！”張初仁再也不了了，一口鮮狂噴而出！

“老爺，小心！”管家張福在引了衙役進來後，就一直未曾退走，此時趕上前，一把扶助了搖搖墜的張初仁。

郭燁見不是事兒，給陸廣白使了個眼，道：“還是我來問吧，小陸執筆。我且問你，盧重恩，是你勾搭了秀兒。然後，利用秀兒在張娘的飲食裏麵加了特殊的藥，造懷孕的假象，你認是不認？”

盧重恩冷哼一聲，道：“秀兒這種水楊花的子，還用得著我勾搭？是勾引得我，盧某人隻是半推半就，利用報複盧婉兒罷了。沒想到，這個蠢子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那神仙娶妻是怎麽回事兒？”郭燁又問。

盧重恩笑一聲，道：“好端端的未曾與人茍合，如何就會懷孕？張娘自己也解釋不了。我便讓拿秀兒在的飲食裏額外加了些致幻的藥，再稍微一引導……哈哈，哪個不懷春？那傻丫頭便把那若有似無的夢境當了真，這怪得了誰？怪隻怪那不依不饒的爹，若非張初仁窮追不舍，張娘自名節盡喪，如何會尋了短見？”

一旁的張初仁，又是一個踉蹌，痛徹心扉啊。

郭燁繼續問：“張家小娘子死時，為何又會穿嫁？”

“這你就要問秀兒了。我從未想過要殺張娘，如何知道死後之事？”盧重恩道。

“你來說！”

郭燁將目落向了跌坐在角落裏的秀兒。

“我，我，小娘子拿了那毒藥，服下後，我便想著既然，既然是神人娶妻，不若一不做二不休，把戲做足了。那嫁原是我給自己準備的，花了我好幾個月的功夫——”說著，秀兒再一次把目投向了盧重恩。

果然是個跌落中的蠢人啊。郭燁忍不住腹誹。

“既是秀兒的藥方，尊夫人又是如何知曉這毒藥方子的？”

“夫人確是恨絕我了啊。”此時，盧重恩的臉上微微出現了容，他苦笑道：“其實，夫人的醫雖然不如我，卻比我那傻徒弟高明得多。能看得出來，店裏有幾味藥的數量有出，怕是就是通過這些蛛馬跡推測出的藥方。”

……

郭燁按照衙門裏問案的方式，事無巨細，把該問的都問了一遍。

不知這盧重恩是覺得自己反正沒殺人，連人自殺的事兒都沒幹，這罪再重也不至死，還是早已心如死灰，把生死置之度外了，總之對過往之事他毫不瞞，一一作答。

旁邊的陸廣白筆疾書，將二人的對話全部記下。

盧重恩畫供之後，再讓秀兒招供，加上梁婆填的那份格，就能把這個案子辦一個鐵案了。

至於說，盧重恩的行為，應該判什麽罪？秀兒鼓張娘自殺，算不算殺人，要不要抵償兌命？就是朝廷員應該研究的了，與他二人無關。在婉拒了張初仁的挽留和重謝後，郭燁和陸廣白出了張府，急匆匆往不良司差去了。

“咱們倆隻用三天時間，就把這神人娶妻案破了，離著一個月的時限還早著呢，不良令大人肯定對咱們哥倆刮目相看，加派人手的事兒就算穩了！紀青璿那小娘皮知道了，肯定會大吃一驚吧，哈哈！”

一路上郭燁心舒暢，頗有些意氣風發。

陸廣白見他那得瑟勁，翻了翻白眼，不忘提醒道：“莫要得誌便猖狂，這樁案子不過是不良令大人的試金石，蕭廷案能不能偵破才是你我在不良司安下來的關鍵。……誒，對了，我想向你請教一件事。”“這麽客氣？除了骨辨的法門兒，你隨便問！”

“跟骨辨無關。”陸廣白搖頭道：“咱們抓於青時，隔著院牆你是怎麽聽出宅院裏麵走的人是男是的？”

“這個簡單。”郭業也不瞞，道：“要聽出來走的是男是，一是聽腳步的輕重，男的一般比的高壯得多，腳步聲自然比較沉重。二是算兩步之間的時間間隔，男不同，即便高重完全一樣，步伐也大不相同，時間間隔就有了區別。第三，就比較難了，男穿的鞋履不同，走路聲也會有輕微的區別。第四，要比前三點再難一點，你得通過前後腳步聲的不同，判斷前後兩步位置的不同，進而推斷出那人走路的姿勢來。第五……”

“得得得，竟有如此多的門道”陸廣白驚訝地道：“聽著就這麽費勁，真真做起來怕是難得多吧。”

郭燁不無得意地道：“其實也不難，我跟著師父學了一個多月，就能在四市橫街上閉著眼睛，知道一刻鍾，麵前走過了多男人多人了。小陸，你想學，我自然是傾囊相授啊。”

“那是你天賦異稟，天生就該吃捕頭這碗飯，我可沒這個天賦。你師父也教得好，真不知他老人家是何等人……哎呦！”

話未說完，陸廣白就被人撞了一下。

原來是一個年郎從側麵的小巷子裏急衝而出，收勢不及，撞在了陸廣白的上。

“二寶？怎麽是你。”郭燁扶了陸廣白一把，抬眼看時發現這冒失鬼竟是老人李二寶。

“這不是郭大哥和陸大哥嗎？”李二寶這回也停了下來，胡地拱了拱手，道：“兩位哥哥陪，俺得趕回不良司呢。”

“不良司怎麽了？”

“貓鬼的案子發了，萬國俊前來搶人，俺得趕回去支援！”

郭燁眼珠一轉，道：“我們倆正巧要去不良司複命，既為不良友，也算不良司的一員，如此咱們就一塊去吧？”

“不良友用不著去！”李二寶正道：“跟麗競門起衝突可不是什麽好事兒，那是我們不良人的責任，兩位哥哥沒必要冒險。”

陸廣白也輕輕扯了扯郭燁的袖子，微微搖頭。

這郭燁心中想的卻是，不良司那麽多人在現場，能有什麽危險？這貓鬼案是紀青璿辦的，這小娘皮不是牛氣的麽，真不知對上萬國俊還能不能牛氣得起來？這種大熱鬧，不可不看！

這般想著，他麵一肅，義正言辭地道：“二寶，你這是看不起我們哥倆？告訴你，自從為不良友以來，我們倆就把自己當不良司的一員了。如今不良司有難，我們哥倆豈能坐視不管，那還是個人嗎？”

李二寶聽了甚微容，豎起大拇哥，道：“郭大哥說得好！二寶再不讓你去，那可真是枉做小人了。走，咱們一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