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城裡，武懷國武大帥的住，挨在鄂州軍大營旁邊。

這原本是一個富戶的宅子，戰起之後，富戶一家投奔在杭城做生意的兒子，這宅子一直空著，就被武懷國賃了下來。

宅子不大，武懷國只帶了蘇姨娘照顧飲食起居，說起來，主人只有他一個人，足夠住了。

蘇姨娘送走武懷國，到廚房看了看剛剛採買回來的食材，吩咐將老麻鴨殺了，配幾片火，燉一鍋扁尖老鴨湯，再包些蝦餛飩，中午大帥不回來，用老鴨湯給煮碗蝦餛飩，再把菠菜燙一燙，用芝麻醬拌一碟子，就行了。

從廚房出來，再看著買了兩三車綿。

天已經涼起來了，大帥和小廝護衛們的夾要做起來了。

再往前院看了一圈兒，一切妥當了，蘇姨娘這纔不不慢的往正院進去。

雖然這會兒只有跟在將軍邊侍候，夜裡都是跟著將軍歇在上房，可還是將後面一極小的偏院佈置出來，早晚洗漱，白天起居，都在偏院。

這間上房，是將軍的，那偏院，是的，得有自己的地方。

蘇姨娘到上房看了一圈，出來往偏院過去。

偏院兩面是屋後牆，只有朝東兩間廂房，一丈見方的天井正中，放著個半人高的大花盆，種著棵月月紅，通紅的花兒正開的豔麗。

蘇姨娘推開廂房門，看著坐在圓桌旁，看著笑起來的李桑，用力眨了下眼，再看。

李桑手解開桌子上的荷葉包，燒的香味兒頓時彌散開來。

蘇姨娘深吸了口氣香氣，笑道：“我還以爲眼花了。”

李桑將燒推到桌子中間，彎腰拎起一小罈子酒，“這兒不是江都城，不知道你有沒有酒，爲防萬一，我帶了一罈子。”

“還真沒有。”蘇姨娘拿了兩隻茶碗過來，又將暖窠裡的茶壺拿出來，把茶倒掉，將壺放到李桑面前。

李桑扯開封泥，抱著罈子，先倒了兩碗酒，又往茶壺裡倒滿。

蘇姨娘端起酒碗，和李桑了，一口氣喝了一碗酒，手撕下只翅膀。

李桑撕下，咬了一大口，拿起茶壺，往自己那隻茶碗裡倒上酒，將茶壺推給蘇姨娘。

蘇姨娘自己倒了酒，端起抿了口。

“阿清說你當了北齊的將軍了？”蘇姨娘啃著翅膀，口齒有些含糊的問道。

“說來話長，當是當了，當了一個來月吧，早就不當了。”李桑吃的很快，吃完一隻，再扯下另一隻。

“你早上沒吃飯，昨晚上也沒吃？”蘇姨娘看著吃的很快的李桑。

“昨晚上沒吃飽，早上沒吃，趕了一夜的路，累了。”李桑連吃了兩隻，端起酒碗仰頭喝了，長舒了口氣。

蘇姨娘吃完兩隻翅膀，將餘下的燒往旁邊推了推，洗了手，擰了溼帕子遞給李桑。

李桑了手，往茶壺裡滿上酒，端起酒碗，衝蘇姨娘舉了舉。

“阿清說，武老三死在你手裡？”蘇姨娘也端起酒碗，抿著酒問道。

“嗯。”

“爲了報仇？”蘇姨娘看著李桑。

“不全是。”李桑抿了口酒，“那會兒沒想著報仇。

因緣這事兒，都是一環扣著一環的，像水波一樣。

當初我貪圖趙掌櫃的五千兩銀子，覺得送個人出城，不過是舉手之勞，沒想到那人是那位世子，更沒想到武將軍也手進去了。

趙掌櫃死了，江都城回不去了，還得罪了永平侯府，你知道永平侯府麼？”李桑看著蘇姨娘問道。

蘇姨娘點頭，“聽將軍說過，北齊二皇子的外家，二皇子要是即位，永平侯府就是北齊最顯赫的家族。”

“嗯，二皇子沒即位前，已經非常顯赫了。

永平侯府覺得，那位世子死了，對他們才最有利，劫殺世子，他們也了手。

託我的福，世子活生生的回到了建樂城，永平侯府就把世子活著這事兒，遷怒到我上。”

李桑的話頓住，出苦笑。“不能算遷怒，要不是我，那位世子確實兇多吉。

後來，永平侯父子殺了金和金姐姐一家六口。”

“金找到他姐姐了？”蘇姨娘下意識的問了句。

“嗯，剛剛找到，就連累的柳家滅了門。

去年除夕夜裡，我殺了永平侯父子，被髮到軍中做苦役，後來，爲了。”李桑攤手而笑，“我得有軍功，贖罪贖。

合之戰過後，我就離開軍中，回建樂城了。”李桑簡潔明瞭的說了前因後果。

“阿清說，從合撤回去的那些兵將，提到你，都害怕得很。”蘇姨娘仔細打量著李桑。

沒見過殺人，跟在一起時，都是像現在這樣，吃吃喝喝，說說笑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甚至納悶過，這位有些懶散的孩兒，是怎麼服那羣乞丐，以及城南那些跟畜牲差不多的下九流的。

“張徵做了將軍，阿清呢？也在城裡嗎？”李桑看著蘇姨娘，岔開了話題。

“嗯，今天大帥出城巡查，他在城牆上值守。城東城北，就是齊軍的大軍。”蘇姨娘似有似無的嘆了口氣，“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怎麼來的？從北齊大軍中過來的？”

“看了份軍報，說武將軍到鄂州了，帶著你。我就來了，來看看你，說說話兒。”李桑衝蘇姨娘舉了舉杯子。

“專程來看我的？”蘇姨娘看著李桑。

李桑看著，沒答話。

“就爲了看看我，說說話兒？”蘇姨娘追問了句。

“嗯。”李桑極其肯定的嗯了一聲，“跟你說說話兒就走了。”

“從建樂城，這麼大老遠的來一趟，是來告別的嗎？”蘇姨娘沉默片刻，看著李桑道。

“嗯。”李桑這一個嗯字，和剛纔一樣的肯定。

“這麼說，你打算站到北齊那邊兒去了？”沉默片刻，蘇姨娘問道。

“嗯。”李桑再次肯定的嗯了一聲。

“爲什麼？從前，咱們說起過，要是江南江北打起來了怎麼辦，你一直說要做壁上觀。”蘇姨娘語調裡都是好奇，只有好奇。

“你知道，我一直有點兒想法的。”李桑神認真。

“你那些異想天開？”蘇姨娘笑起來。

“嗯！”李桑一個嗯字，認真而鄭重。

蘇姨娘側頭看著李桑，片刻，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嘆氣，“我真喜歡你這樣，想的都是千百年的事兒，還能真真的當真。”

李桑跟著笑起來，“一開始沒想，後來看到好多人，比如你，就覺得，好多事，好多人，就像江都城外那些山一樣，遠看著一片一片的樹林，遮的實實，可等你鑽進山中，站到樹下，就會看到樹下有無數這樣那樣的野花兒，極了。

我喜歡看花，想讓花兒開的更多更好而已。”

“我也是你看到的花兒？那你跟我說說，我是從哪兒開出的花兒？”蘇姨娘斜看著李桑。

李桑笑起來，拖著長音，“雖然……可我真是不想說。”

“說吧說吧，我就想知道這個，我總得知道自己到底哪兒跟別人不一般，我上那主貴的地方，到底在哪兒呢。”蘇姨娘抿著酒笑。

“當初，我準備搶城南那片私窠子，就想著，我得先知道武將軍是個什麼樣兒的人，不是明面上的，是私底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就溜進了將軍府。

武將軍在老夫人那裡，必定規矩嚴整，在夫人那裡，想來也是要正襟危坐的。

武將軍和夫人出了名的舉案齊眉，你說過，武將軍和夫人，是夥伴。

那時候，滿江都城都知道，武將軍最寵你，寵你寵的昏了頭，寵到縱容阿清做了統領。

所以，我想著，要是想看看武將軍的真面目，我應該到你那兒看。”李桑笑瞇瞇看著蘇姨娘。

蘇姨娘眉梢揚了起來。

“頭一回到你屋裡，我就趴在你屋裡那個大櫃子上面，你進了屋，我看了沒幾眼，你就皺著眉頭四下裡看，我就不敢再看你了。”李桑看著蘇姨娘。

“這事兒，我不記得了。”蘇姨娘仔細想了想，搖頭。

“嗯，頭一回，守到你睡著，我就走了，第二回，也沒守到武將軍，第三回，武將軍來了，我在大櫃上趴著，不看，就聽著。

你們倆靜大。”李桑拖著尾聲，“武將軍不愧是一員猛將，強健，力旺盛，你也不差，後來，我一直聽到你指揮著武將軍，快快！不要，不要停！”

“你個死妮子！”蘇姨娘一掌拍在李桑胳膊上。

李桑哈哈笑起來。

“我當時就覺得，這麼直爽明白的子，真是讓人耳目一新，武將軍能那麼聽指揮，也不是俗人。

回去後，我就殺了慶賴子。後來，又找機會，認識了你。”

“你是個姑娘家，我從來沒跟你說過這樣的話兒，也不知道你一個姑娘家，怎麼懂這些事兒。”蘇姨娘抿著酒，神自得中帶著幾分寥落。

“我是十一二歲，跟著家人逃難，和家人走散了，在江都城外，到個老鴇，說能給我找個地方幹活掙錢，能讓我帶著阿清。

我就這麼，落進了伎家。

沒幾天就破了瓜，疼極了，剛破瓜那一陣子，價錢高，一天也不許歇著，那些男人，都喜歡看，哪怕不是他破的瓜，看著牀上的，他們也高興，跟破了個差不多。”

蘇姨娘仰頭喝了酒，李桑端起壺，給滿上。

“後來，總算好了，沒有了，可還是疼，疼得沒辦法。

姐妹們一起聊天兒，都說疼，都說是煎熬，說來說去，全是怎麼熬過去的法子。”蘇姨娘長長嘆了口氣，“真是難熬啊。

熬了三四年，後來，有個行商。”蘇姨娘的話頓住，微微側著頭，出神的看著手裡的酒碗。

李桑側頭看著，等恍過神來。

好一會兒，蘇姨娘嘆了口氣，“我都忘了他姓什麼什麼了，就記得是個秀氣的人兒，長的很好看，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說話聲細語，一直在我耳邊說話兒，話很，不過他很溫，聲音也好聽。

他一點兒也不急，一點一點，一件一件的服，溫的像水，溫熱的水，那一回，不是我侍候他，是他侍候我，那是頭一回，我覺得真好啊，怪不得男人那麼喜歡。”

蘇姨娘笑起來。

“後來，我就知道了，這事兒，不是煎熬，就是，你得想想辦法。

將軍肯把我擡進府，是因爲他跟我在一起，痛快，他痛快，我也痛快。說我得寵是因爲我會侍候人，是個狐貍，這話沒說錯。”

李桑舉起酒碗，衝蘇姨娘舉了舉。

“我沒想到，你覺得我像朵花兒，竟然是因爲這個。”蘇姨娘仰頭喝了酒，一邊斟酒，一邊笑個不停。

“你還記得將軍府有個僕婦，鄰居喝醉了酒，進錯了門，黑燈瞎火上錯牀的事兒嗎？”李桑看著蘇姨娘問道。

“記得，你當時說過，要是兩個男人，也就是抹一把臉的事兒了。”蘇姨娘點頭。

“那個僕婦，被男人打的死去活來，知道的人，一說起，好像從這件事後，就了殘缺，比斷了一條，了半邊子更可怕。

可那個醉漢，就像服上沾了點兒灰，拍拍乾淨，哈哈一笑，就過去了。

這不公道，不該這樣。

人，應該和男人一樣，這件事上，要是男人不過是沾了點兒灰，拍拍乾淨就好了，那人也是這樣啊。

就像你，在牀笫之間，男人是樂事，你也是，男人指揮你取悅他，你也指揮他們取悅你。

這樣，纔是對的。”李桑慢吞吞道。

“怎麼可能呢。”蘇姨娘嘆氣。

“怎麼不可能呢，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就可能了。”李桑抿了口酒，笑道。

“我真喜歡你這樣，人家這麼看，你偏要那麼看，看到我這樣的狐貍，你也覺得好。”蘇姨娘往後靠在椅背上，看著天井裡豔紅的花兒。

“就是狐貍纔好啊。”李桑端起壺，壺裡空了，李桑彎腰拎起酒罈子，再倒了壺酒。

兩人都不說話了，對坐喝酒，良久，蘇姨娘嘆了口氣，“這趟跟將軍過來，是我自己要來的。”

“嗯？”李桑看向蘇姨娘。

“將軍說我無畏，我不是無畏，我是厭倦了滿府的人，想歇一歇，口氣。

這裡，你看，我就對著將軍一個人就行了，將軍的心思都在打仗上頭，早出晚歸，經常夜裡也不在，多數時候，就我一個人，在這個小院裡，走來走去，看看那個，看看那個，很輕鬆。

在杭城，和在江都城，每天睡覺，起牀，吃飯，到請安，陪著笑陪著小意兒，侍候將軍，在夫人邊侍候，陪老夫人打雀兒牌。

我覺得我像個被人著提著的人偶，也不知道是誰提著我，經常恍惚中，覺得自己不在自己上了，飄在空中看著自己笑，看著自己湊趣兒出牌。

好像就跟你在一起說話的時候，我是我，不是蘇姨娘。

認識你之前。”

蘇姨娘的話頓住，呆呆出了一會兒神。

“不記得了，好像就是認識你之後，我常常想，要是從很小時起，我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要怎麼過日子，我去做什麼。

要是現在，我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該怎麼樣。

想的越多，越覺得現在這樣過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一天比一天模糊，模糊的連眉眼都沒有了。”

蘇姨娘垂著眼，一口一口抿著酒。

“這酒不錯，沒想到鄂州城裡還有這樣的好酒。”李桑衝蘇姨娘舉了舉碗。

“嗯，確實不錯，雖然這是一碗離別酒。”蘇姨娘將碗舉到面前，看了看碗裡的酒，仰頭飲盡。

“那就，就此別過。”李桑喝了酒，將碗放到桌子上。

“從現在就開始麼？”蘇姨娘拎起壺，給自己斟上酒。

李桑轉回，看著蘇姨娘，笑著擡起手，認真鄭重的揮了下，轉出門。

蘇姨娘坐著沒，端起酒，一口一口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