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第182章 煙火
從平靖關往北,行程雖然趕得,卻不急。
晚上或早或晚,不管邸店大小新舊,一行人必定找家邸店落腳歇息,熱炕暖屋,好好睡一覺。
早上雖說很早啓程,卻必定熱湯熱水的吃過早飯再走。
中午晚上,有能吃飯的地方,必定停下來,有有菜有湯有水,要是實在沒有能吃飯的地方,就自己挖竈支鍋,多數時候是大常做飯,偶爾,李桑也手做上一回兩回。
吃過一回李桑做的飯,宋啓明就覺得這位大當家,也不是哪兒都不好,至做飯是真好吃。
一行人三輛大車,一輛半車用來裝行李,每到縣城,必定補足消耗,
車上帶的暖水瓶多暖窠多,有薰爐有手爐,還有腳爐,不管什麼時候都有熱茶喝,各個爐子裡都是紅旺的炭。
宋啓明不得不承認,雖然爲囚犯,這麼趕路,還是比和師叔師兄們趕往江陵城的時候,舒服太多了。
一連走了十來天,程善規矩老實,一步不多行一句不多說,李桑讓黑馬買了服鞋子,給了程善和羅啓文。
雖說是單薄鞋,不過他們出屋上車,下車進屋,只要不往外跑,就一點兒也不冷。
只要有服穿,那就好的不能再好了。至羅啓文拿到服時,激的眼圈都紅了。
李桑一路走,一路查看順風的遞鋪。
往北這條線,只有遞鋪是順風的,派送鋪什麼的,都由慶安老號經營,各家派送鋪,李桑順便聽幾句看幾眼,並不多管。
臘月中,一行人進了唐縣地界。
唐縣不大,唐縣外的順風遞鋪,卻是前後兩府五六個縣最大的遞鋪。
黑馬趕著車,繞過縣城,直奔遞鋪所在的興安鎮。
興安鎮正好逢集,又是臘月裡,喧囂熱鬧從鎮子裡出來,鋪向鎮子四周。
好在順風的遞鋪都在縣城外鎮子邊。
慢慢走了一會兒,黑馬就趕著大車進了順風遞鋪的大院子。
遞鋪的管事老包看到大常,驚喜的唉喲一聲,扔了懷裡抱著的乾草,奔著大常迎上來,“是常爺?真是常爺!常爺您這膀,老遠就能看到,常爺您怎麼來了?
還有螞爺,螞爺您也來了!常爺螞爺您們快請裡頭坐!”
“馬爺?說我呢?”黑馬指著自己,“他怎麼認識我?”
“是我,螞蚱,不就是螞爺。”螞蚱白了黑馬一眼,擡了擡下。
黑馬難得的傻呆了一回,“什麼?你?螞爺?還蝗爺呢!哎!他姓李!不是螞爺!馬爺是我!”
“老包,我姓李,大名李蝗,還有,別李爺,也別螞爺,就我螞蚱。”螞蚱李蝗拍了拍管事老包。
“這是咱們大當家。”大常鄭重的介紹了李桑。
李桑笑瞇瞇看著老包,微微欠,“大常話,夸人很超過兩句,他誇你的時候,足足誇了四句。
也是因爲你,大常才把這前後兩府的總遞鋪,放到了咱們唐縣。”
“不敢當不敢當,見過大當家,不敢當不敢當。”老包打量著李桑,有幾分不敢相信。
關於他們大當家,一件一件的事兒,跟那話本子一樣,他常聽往來的騎手說起,真是不得了的不得了。
可眼前這位大當家,跟他們鎮上的小娘子,好像沒什麼分別,嗯,比鎮上的小娘子好看。
再看到從車上下來,豔綠大襖下面豔紅子的宋啓明,以及兩單的程善和羅啓文,老包簡直有點兒懞頭懞腦了,怪人太多!
老包看著兩單的程善和羅啓文,顧不上多想,趕讓著衆人進了大院裡的小院。
小院四圈兒都掛著臘臘,還有十幾條兩尺來長的大魚。
李桑看過一圈,才掀簾進屋。
屋裡燒的十分暖和,程善和羅啓文趕上炕坐著,宋啓明下豔綠大襖,從炕頭的茶吊子上,提了茶壺,先倒了兩杯茶,遞給師叔和師兄。
老包進出幾趟,送了一大筐帶殼花生,一大盤子自家炒的瓜子,一大盤子核桃紅棗,接著又送了一盤子柿餅,一盤子麻糖。
老包老伴兒跟在後面,抱著一摞碗,提著個陶罐進來,擺上碗,從陶罐裡舀出油炒麪,一碗碗衝油茶。
油炒麪的香味兒彌滿了屋子,李桑接過一碗,小心的抿了一口,連聲誇獎,“真香,這炒麪炒得真好,又細又均,芝麻花生又香又脆。”
“大當家喜歡就好。”老包老伴兒看起來不擅言詞,含糊說了句,抹了把額頭的細汗,笑的眼睛細瞇一條。
老包兩口子忙進忙出,衆人吃也吃了,喝也喝過了,大常和老包去盤帳,黑馬帶著小陸子和大頭,往後面查看馬匹,倉庫等,螞蚱和竄條往鎮上採買。
李桑坐到廊下,對著只炭盤,嗑著瓜子,看著院子的熱鬧。
院子裡搭著結實的棚子,棚子下支著大竈地鍋,旁邊幾個炭爐上放著銅壺燒水。
老包老伴兒,和其它四五個幫廚的婦人,正忙著和麪,咣咣咣剁餡兒,殺燙,切豬切羊,刮豬頭上的細,擇菜洗菜,泡乾菜泡臘臘魚,說著閒話,一陣陣笑著,忙著給李桑們準備晚飯。
宋啓明掀著簾子看了片刻,猶猶豫豫,還是從屋裡出來,自己找了把椅子,坐到李桑旁邊。
又過了片刻,屋裡的程善和羅啓文,裹著老包送進來的兩件羊皮襖,一前一後出來。
宋啓明急忙站起來,將自己的椅子先遞給師叔,再到院子裡拿了兩把椅子過來。
程善和羅啓文滿腔小意的挨著炭盆坐下,李桑挪了挪,將炭盤讓給兩人,卻沒看兩人,只管嗑著瓜子,看滿院子裡的忙碌和熱鬧。
一個瘦小婦人急匆匆進來。
“陶嬸子來了。”坐在最靠外剝蔥的一個婦人笑道。
“咦,你家不是搬到鎮上了?怎麼還晚了?”正雙手拿刀,咣咣剁餡的婦人話語和剁餡一樣爽利。
“被老張家孃兒仨堵上了。”陶嬸子一邊說著,一邊對著院門,用力抖著懷裡抱著的圍,好像要把那子惱怒和晦氣都抖出去。
“不是早就跟他們說到底說明白了,怎麼還來堵你?”剁餡兒的婦人接話也最快。
“就是要換親,非換不可!兩年前,咱們這順風鋪子剛開出來,我就跟他們說過,話都說絕了的。
就是因爲村挨著村,他一家子,見了我們一家子就纏著不放。他那個兒子,有一回,揪著我們小翠往林子裡拖,要不是小翠哥趕到了,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要不是因爲這個,我也不能這麼急著搬到鎮上,這剛搬過來,他一家子就來堵門了,真是氣死個人了!”陶嬸子抖好了圍,圍好,坐到案板旁邊,細細切一塊臘。
“他家那妮兒也來了?”剝蔥的婦人拎著筐拎著小馬紮,挪到陶嬸子旁邊。
“來了!真是氣死個人!”
“你家大旺哪兒去了?別讓那妮兒堵上大旺,再扯下服什麼的。”剁餡兒的婦人關切的待了句。
“大旺沒事兒,跟他爹在後頭侍候馬呢。
大旺懂事兒的很,不說這兩年,早幾年就是,眼角瞄到他家那妮子的影兒,就躲得遠遠的,就怕到他上剝不下來!
大旺是個好孩子。
大旺說,他不是嫌棄那妮子,那妮子我也不嫌棄,可那妮子是留著給哥換親的,大旺招惹了,那翠兒怎麼辦?”陶嬸子說著話兒,切著臘,一片片鋪出來,厚薄正好,瘦相間,十分好看。
“這一家子纏起來沒完沒了,當初,你們怎麼跟這樣的人家搭上了話?”旁邊和麪的婦人皺眉問道。
“當初他們家窮,我們家也窮,兩家差不多,都是大兒子二閨,再後頭又是倆小子。
換親這話兒,也就是句閒話。
他家那大小子,小時候瞧著好,悶聲不響的,肯幹,眼裡有活,可後頭,越長脾氣越大,打他那個妹妹,照死裡打。
有一回,我家翠兒往他家送鞋樣子,正上他打他妹妹,把我家翠兒嚇的,鞋樣子都丟了,回來就跟我哭,說那樣打,可不了。
我們家,你們都知道,我們當家的脾氣多好,我們大旺,也是壯壯實實,高高大大的,你見他打過誰?
先是這打人,把我家翠兒嚇著了,我家那時候還是窮,換親還是得換親,可那時候,我就不想跟他們家換了,這話,我就跟他家說過。
隔了半年,咱們順風鋪子就開出來了。
唉,我們家翠兒,你們都是瞧見的,咱鋪子裡不管什麼活兒,有比我家翠兒更肯幹更能吃苦的沒有?
這話不是我說的,這是咱們包掌櫃說的,嬸子也說過,是不是?”
陶嬸子仰往後,拉了拉老包老伴兒。
“最肯幹的就是咱們翠兒,人又聰明。”老包老伴兒笑應了句。
“我家翠兒拼死拼活的幹,一個大錢都不花,連頭繩都捨不得買,全給我存著。
翠兒跟我說,要是能攢夠給哥娶媳婦的錢,就讓我別拿換親了,說不怕幹活,怕捱打。”陶嬸子說著,抹了把眼淚。
“咱不說這個了,把你眼淚都招出來了,大過年的。
你家翠兒婆家看的怎麼樣了?大旺呢?”旁邊洗豬頭的婦人站起來,一邊往大盆裡添熱水,一邊笑道。
“城裡派送鋪的牛掌櫃給提了家,姓吳,吳家老爹在縣學裡看門兒,做點兒雜活。
吳家哥兒在縣學裡上過六七年學,後頭說是縣學裡的先生說,讀書上頭有天份,可天份有限,家裡要是極有錢,倒是能供出來。
他爹就託了人,把他送到縣城黃大夫家藥鋪上,本來是想學著抓藥,誰知道黃大夫瞧中了,收他當了徒弟,現如今,跟著黃大夫學了三四年了,說是能開一個兩個方子了。”
說到閨的親事,陶嬸子滿臉喜。
“喲,這可是頂頂好的人家,這樣的人家,那可都是挑著說媳婦的。”剁餡兒的婦人手裡的刀頓了頓。
“牛掌櫃跟我提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這樣的人家,咱們哪兒攀得起?
牛掌櫃說,有一回,他往縣學裡收小報錢,跟吳老爹說閒話,說到我家翠兒,說翠兒識字識的快,學寫字學得快,不管教什麼,一說就會,人又能幹得很,一個閨家,幹活能頂一個男人,長的也好看。
牛掌櫃說,吳老爹當時就了心,就拉著他打聽我們家,又聽說我們當家的是咱們順風鋪子修馬掌釘馬掌的管事兒,當時就說讓牛掌櫃問問。”陶嬸子連說帶笑。
“人家這是先看中了你家翠兒。
翠兒那孩子是好,長的也好,可比你年青時候好看多了。
要是跟這樣的人家攀了親,你們家翠兒,這福氣可就大了!”剝蔥的婦人很是羨慕。
“今天一大清早,我跟翠兒進了趟城,從黃大夫醫館門口來來回回走了三四趟,吳家那哥兒跟在黃大夫邊,說話細聲細氣,瞧著和氣的很呢,對了,他還穿著長衫呢!”陶嬸子笑起來。
“翠兒瞧中了?”剁餡兒婦人笑問道。
“瞧中了,我也瞧中了,瞧中的很,我乾脆就去找了牛掌櫃,牛掌櫃說,吳家也看來看去看了四五年了,也急著呢,說是年前就要相親。”陶嬸子切完了臘,將臘細細擺進大盤子裡,配了把青蒜,遞給老包老伴兒。
……………………
李桑嗑著瓜子兒,聽的津津有味兒。
宋啓明坐在李桑旁邊,託著腮,有點兒聽明白了,漸漸蹙起眉頭,猶豫了下,看著李桑問道:“這算嫌貧富麼?”
“人家翠兒最嫌棄的,不是窮,是打人,你喜歡捱打嗎?”李桑斜瞥著宋啓明。
宋啓明急忙搖頭。
“就是嫌貧富,又怎麼啦?不嫌貧富,難道嫌富貧?
要是個個都嫌富貧,誰家有錢,誰家日子過得富裕,就人人嫌棄,人人唾棄,那還有人辛辛苦苦幹活辛辛苦苦嫌錢嗎?
誰家最窮,誰家就最好,最讓人羨慕,這人世間,得是什麼樣兒?”
李桑斜著宋啓明問道。
宋啓明呃了一聲,連眨了七八下眼,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跟人家說過。”羅啓文小心翼翼的說了句。
“嗯,當年,兩家都是一樣窮,窮的兒子娶不起媳婦,只能拿閨換一個回來。
現在們家富起來了,不用再拿閨換兒媳婦了,當年的打算就不作數了。”李桑閒閒道。
“都說一諾千金。”宋啓明嘀咕了句。
“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一諾千金,是這麼來得吧?”李桑斜看著宋啓明。
宋啓明點頭。
“這是史書上的吧,爲什麼這個季布一諾,會寫到史書上?會出來這麼一句一諾千金?會留芳千古?當鼓兒詞說上幾百上千年?”
李桑看著宋啓明,一連串兒的問道。
宋啓明被李桑問的上後仰。
“因爲這是聖人之行,因爲太見了,就是太見了,像割奉君,一諾千金,才被寫進史書,才寫摺子戲,編鼓兒詞,到傳唱。
現在,你覺得們,竟然沒有跟聖人一樣,竟然沒有一諾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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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你覺得,但凡是個人,就該一諾千金,捨生取義,無所畏懼,大公無私,事無不可對人言,不貪不嗔金閃閃?”
“我不是……”宋啓明一張臉漲得通紅。
“們,這鎮上,那座縣城,這方圓幾百幾千幾萬裡,九九的人,們不識字,不知道什麼是聖人,們對著棵大樹,對著塊石頭,都能當神明祈禱。
們辛辛苦苦一輩子,只想著一件事:活著,活得好,吃飽穿暖。
他們中間,只有煙火,沒有聖人。”李桑往後靠在椅背上。
喜歡煙火,只喜歡煙火。
……………………
“陸乘風李蝗李魚李首!起來起來!快起來!”
黑馬叉著腰,喊的底氣十足中氣充沛。
大常一新,一臉笑看著黑馬叉腰喊。
“啥事兒?”小陸子先一頭扎出來,“天剛亮……”
“快起來!把臉洗乾淨,牙乾淨,把新服換上!快!”黑馬再喊一聲。
“來了來了!”螞蚱、竄條一前一後衝出來。
“來了!”大頭跟在最後,一邊勒著腰帶,一邊衝出來,“馬哥,常哥,啥事兒?”
“站好,排整齊了!
老大說了,讓咱們給大家夥兒拜個年!”黑馬挨個點著衆人,“大頭你這服怎麼回事?大家都是大紅,你這……”
“這是老大給我挑的,老大說了,這紅得發紫,吉利!”大頭揪著襟,一臉驕傲。
“那你站前頭,站好,咱們要拜年了!來,跟著我:”
黑馬站在最前,一臉嚴肅。
“該常哥……”小陸子嘀咕了句。
“這是老大的吩咐,老大說我人氣高,人氣,你懂不懂?就知道你不懂!”不等小陸子說完,黑馬就氣勢昂揚的懟了回去。
“各位大姐小妹,大哥小弟,大嫂大娘大爺大叔,各位食父母,馬卿、常山,陸乘風李蝗李魚李首,給各位拜年了!
祝各位吉祥如意,福財雙至!”
“大哥大姐,求您賞幾個歲錢!”大頭雙手捧在前,一臉可憐相。
“這是拜年,不是要飯!”黑馬一掌打在大頭手上,“得講面,看我的!諸位兄弟姐妹,有錢捧個錢場……”
黑馬的話沒說完,就被衆口一致的噓聲打斷。
“瞧你們,這大過年的……”黑馬點著小陸子幾個。
“來都來了。”小陸子無接話。
“他還是個孩子。”大常著大頭的頭。
“賞倆錢吧!”竄條和螞蚱異口同聲。
…………桑桑攜丐幫諸沒眼看長老們,給大家拜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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