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第199章 世世間
下邳縣和宿遷城之間,隔著樂馬湖,沿著樂馬湖東岸,到宿遷城,也就三四十里。
李桑等人一路過來,帶著三四十匹軍中健馬,以及二十來頭大青走騾。
棗花不敢騎看起來極有脾氣的傲氣軍馬,黑馬給挑了頭脾氣溫順的騾子,其餘人騎了馬,沒多大會兒,就到了宿遷城下。
宿遷城牆破爛不堪,隔不多遠,就有一段塌壞,有幾,甚至塌到了底。
護城河也被填了這一段那一段的小水窪。
李桑等人在城門外下了馬,牽著馬進了城門。
城門明顯剛剛修好,城門裡,靠著牆,十來個老廂兵有的和泥,有的擡著泥兜子,將泥送上城牆,城牆上,正從城門起,一片忙碌的修補重建。
看到李桑等人進來,老廂兵都停下來,上上下下,好奇無比的打量著諸人牽著的高頭大馬。
這會兒,人不稀奇,馬稀奇!
宿遷城到都是殘垣斷壁,以及火燒過。石頭砸過的痕跡。
城裡的鋪子,還好好兒的,有不家,已經開著門做生意了,街上的人卻很,街巷裡更是一片安靜寥落。
鄒旺走在最前,帶著衆人,往順風派送鋪過去。
順風派送鋪離北門不遠,已經燒的只剩半人來高的幾面殘牆了。
“說是南樑人攻下城,先找咱們的鋪子,找到就燒就砸,唉。”鄒旺站在原本豎著順風大旗的位置,仰頭看了看。
現在,順風大旗沒有了,旗桿也沒有了,連下面的大石頭墩子,也不知道哪兒去了,他一仰頭,只能看到空空的天空。
“嗯,去老楊家瞧瞧。”李桑掃了眼已經燒空的鋪子,示意鄒旺。
老楊家確實離鋪子極近,往前走個二三十步,拐進條巷子,巷口頭一家,就是老楊家。
從鋪子過來半條街,再到半條巷子,都被燒的只剩半截土牆。
老楊家原本從裡到外,剛剛翻蓋一新的房屋院子,如今焦土一片。
院子裡,藉著堂屋的三面半截牆,用葦蓆麥秸,搭出來一小片地方。
老楊媳婦和大兒子,正在院子裡收拾,五六歲的小兒子,帶著兩三歲的妹妹,坐在地上,掰著妹妹的手,教翻繩。
“老楊嫂子。”棗花走在前頭,揚聲了句。
“唉,棗花嫂子,大掌櫃,你們怎麼來了。”楊嫂子應了聲,趕迎出來,招呼了鄒旺,看著李桑等人,有些侷促起來。
“這就是咱們大當家,這是馬爺,陸爺他們。”棗花忙介紹道。
“您就是,您真年青,大當家快請進來,您看,家裡……”老楊嫂子慌的招呼著,轉頭看了眼焦土一片的家,眼淚奪眶而出。
“會好起來的。”李桑拍了拍老楊嫂子,越過,走到棚子前,彎下腰,頭往裡看了看。
“吃的穿的,都夠不夠?”棗花跟在李桑後面,也彎腰往棚子裡看。
“夠夠,吃的穿的,都有。
回來的時候,老張嫂子給拿了好些吃的用的,拉了一大車。
上邳那邊有人來,都過來看看,問缺不缺啥,不缺啥,都好。”老楊嫂子揪著襟,抹著眼淚。
“這房子院子,你們自己這麼收拾,收拾不了什麼,得請人過來,重新把屋起起來,這會兒找不到工匠?”李桑圍著院子看過一圈,站到老楊嫂子面前問道。
城裡的工匠人手,好像都被徵過去修城牆了。
“泥工瓦工木匠,大勞力小勞力,都被衙門去修城牆去了。
修城牆那是大事兒。
我們孃兒幾個先自己收拾收拾,是收拾不出來,可也沒啥別的活兒,總不能閒站著。
城牆上也招小工,家裡有倆小的,我去不了,他年紀小,個子矮,去了,沒挑上。”老楊嫂子問一答十。
“上邳肯定有不工匠,從上邳請些工匠過來……”
“不用不用!不急不急!大當家的……”老楊嫂子擺著手,急急打斷了李桑的話。
“不是爲了你們家這房子。”李桑按下老楊嫂子的手,笑道:“上邳縣城裡城外,到都是逃難的人,中間肯定有不工匠,勞力更多,把他們到這裡幹活,解了你家的難,也讓他們賺點兒回家的路費。”
“這事兒容易,大當家放心。”鄒旺先應了句,再看向老楊嫂子,笑道:“這是一舉兩得的事兒。
嫂子不用管別的,一會兒就開始準備準備。
快的話,明天一早,就能有工匠過來了,先讓他們給你們搭個住的地方,把鍋支起來,燒水燒茶的,就便當了。
修房子的錢……”
“家裡有!家裡都有!”老楊嫂子急忙點頭,“都有,先前攢了不錢,他爹又……”
老楊嫂子的嚨哽住,揪著袖子抹了幾把眼淚,才接著道:“棗花嫂子說,咱順風有規矩,他爹這樣的,給一百兩養家銀,銀子已經給了,我沒敢拿回來,託老趙掌櫃收著呢,夠了,都夠。”
“娘,你跟大當家說說鋪子的事兒。”一直跟在老楊嫂子邊的大兒子,扯了扯他孃的袖,悶聲道。
“幹嘛讓你娘說,你自己說不就行了。你什麼?今年多大了?”李桑打量著墩墩實實的楊大,笑道。
“我楊大石,石頭的石,今年十四。
我爹接下順風鋪子那天,我就跟著我爹,鋪子裡的事兒,我都懂,都會,我想接著管鋪子。”
李桑眉梢揚起來,“可你太小了,咱們順風有規矩,做掌櫃,得年滿十六週,你十四,才十三週歲吧?”
“不用等三年,等不了三年!我都會,我真會!”楊大石有點兒急了,“等三年,鋪子就沒了。”
“頭一條,順風的規矩,誰都沒有例外,別說你,我都不能例外。你不到十六週歲,不能接就是不能接。”
李桑神嚴肅,頓了頓,側頭看著抿著的楊大石,一邊笑,一邊指了指老楊嫂子。
“不過,你阿孃倒是可以接過去,只要能做得下來,能經得住鄒大掌櫃和棗花掌櫃的明察暗訪,這鋪子,就可以到你娘手裡打理。”
“我哪行,我一個婦道人家……”老楊嫂子有點兒慌。
“行!有我!有我呢!娘,咱行!你行!娘你快接下來!娘!”楊大石立刻抓著他孃的胳膊,急的搖起來。
“好好好,可我,好好好,你先鬆手。”老楊嫂子被兒子搖的子來回晃。
“你還在念書是吧?”李桑笑看著楊大石。
“只念半天!就只有晚半天!只上半天。
我跟著我爹,一早上先在鋪子接郵袋,都是我爹看著,我跟騎手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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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半天鋪子空閒,我爹看著,我就去學堂裡念半天書。
我爹說了,讓我念書,就是爲了讓我以後能好好兒的接下鋪子,不爲別的,我念書一般得很。
我能接,不是,我是說,我能幫著我娘,我幫著我娘,我跟我娘,肯定把鋪子打理的好好兒的,跟我爹在的時候一樣好!”
楊大石急急的連解釋帶表態。
“你想接,我就讓你試試。不過,你要想好了,接過鋪子的是你,不是你兒子。鄒掌櫃和棗花掌櫃要查要看要問的,也是你,不是他。
鋪子裡的一切,你自己,不用大石,不會做,還要做好,包括寫字盤帳。”李桑看著老楊嫂子,神嚴肅。
老楊嫂子臉微白,迎著兒子急切的目,咬牙道:“好!”
們一家的好日子,全在順風鋪子上,要是能接著做,那是無論如何也要接下來的。
大當家說的是,大石還太小,這會兒就讓他一個孩子撐家,這個當孃的,忍不下這個心,得把家撐起來,爲了孩子,爲了這兩兒一。
……………………
出了宿遷城,李桑看著鄒旺和棗花,待道:“兩件事,一,在順風做事,所有的人,都必須擔得起,做得好,肯盡職盡責,你們明查暗訪的時候,不管這個人是誰,怎麼接的活兒,這條規矩都是一樣的,不能有任何茍且。
宿遷縣這間派送鋪,老楊嫂子要是能打理好,那最好,要是能力不及,就立刻換人,至於要養家餬口,寧可多給銀錢,也不能法外施恩。”
“是,大當家放心,這一件,我和棗花嫂子都明白得很,這是本。”鄒旺忙欠答應。
“嗯,第二,宿遷派送鋪是到老楊嫂子手裡,鋪子裡大大小小的事,必須要老楊嫂子擔得下來,是老楊嫂子自己做得很好,這宿遷派送鋪,才能算是查覈過了。
你們查覈的時候,一定要記著,要查的是老楊嫂子,和楊大石無關,一定要把他摘出去。”
李桑接著吩咐道。
鄒旺一個怔神,這第二條,他不是很明白。
棗花擰著眉,看著李桑,猶豫道:“大當家的意思,是要把這鋪子,就長長遠遠的到老楊嫂子手裡?還是,怕耽誤了楊大?”
“這是規矩,誰接的,誰就得能擔得下來。”李桑角挑著笑意。
“是。”鄒旺和棗花覺得他們明白了,點頭答應。
“這個楊大石很不錯,以後你們來往這裡,多留心指點指點他,說不定以後能派大用,咱們用人的地方多,蜀中,江南,還有現在的荊州,到要用人。”李桑接著道。
“大當家別說以後了,就是現在,這人手上,都缺的不行。”鄒旺一臉苦笑。
棗花也苦起了臉,都想把大妮子帶出來用上了。
……………………
隔天一早,聶婆子和大常留下安排找工匠重建鋪子房屋,教老楊嫂子從接郵袋走一遍,以及順風的規矩規則,李桑和鄒旺、棗花等人,奔往下一遞鋪。
七月底,秋高氣爽,李桑一行人趕了大半夜的路,凌晨時分,進楚州,到了山府外的遞鋪。
遞鋪里正在接忙碌,管事兒老宋看到最前的鄒旺,急忙丟了手裡的帳冊,跑迎上來,“大掌櫃來了!您這是趕夜路了吧?這還沒太平呢,大掌櫃您看您這瘦的……”
“這些人是誰?”鄒旺從進來起,就盯著剛纔和宋管事接的三四個陌生漢子,沒理會宋掌櫃的熱。
“這是趙大爺,這是趙二爺,這是趙三爺,正要跟大掌櫃稟報,這是咱們山府派送鋪的新掌櫃。”宋管事趕介紹。
“新掌櫃?我怎麼不知道?”鄒旺沉下了臉。
“我說錯話了,是這麼回事,不能算新掌櫃,還跟從前一樣。”宋管事見鄒旺沉下了臉,趕陪笑解釋,“大掌櫃大約還不知道,咱們山縣的趙掌櫃,唉,命不好,沒躲過去,找到的時候,半邊子都沒了。
趙掌櫃沒了,咱這生意不能耽誤,這是大掌櫃的待,大家夥兒都牢記著呢。
這位趙大爺,是趙掌櫃嫡親的堂哥,他們三個是親兄弟,跟趙掌櫃都是嫡親的,趙掌櫃沒了,這鋪子,自然要到嫡親的兄弟手裡,大掌櫃您說是不是?”
“趙掌櫃沒了,這事兒我知道,我不是寫信給你,指了你這遞鋪的小曹暫時代管山府派送的事兒,現在接給他們,是誰作的主?”鄒旺臉更沉了。
“小曹哪能管得了?這事兒,我跟聶大掌櫃提過一回……”
“聶大掌櫃肯定不知道這事兒,我也不知道。”棗花在後面接話道。
“不是不是,棗花掌櫃也來啦。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跟聶大掌櫃說過一回,您看咱們這鋪子,都是一家子一家子,都在鋪子裡忙,這鋪子,都是一家子的事兒。
您看趙掌櫃他沒了,他這不是有兄弟麼,這都是一家子,又沒到外面去。
再說,您看,接都接了。”宋管事陪笑解釋。
“鄒大掌櫃,山縣的鋪子,是我們趙家的,弟弟沒了,我這個當哥的,肯定得出頭接下來,您說是不是?這都是正理兒。
大掌櫃放心,這鋪子,從前我弟弟做啥樣兒,我們兄弟,肯定做的更好,絕差不了!”站在旁邊的趙大爺,上來,和鄒旺拍著口道。
“就是就是,大掌櫃放心,這鋪子裡,大事小事兒,現在都是我管,我這個大哥,雖說不識字,至有把子力氣……”趙二爺上來。
鄒旺眉頭擰,沒理會趙家三兄弟,回頭看向李桑。
李桑已經了瓜子出來,靠著院門口的一棵香樟樹,閒閒的嗑著瓜子,見鄒旺看過來,擡了擡手,示意鄒旺置。
“小曹呢?”鄒旺轉頭看向旁邊聚了一堆,假裝忙著,卻都在豎著耳朵聽熱鬧的夥計騎手們。
“這這,這裡。”小曹急忙從人羣后面出來。
“我給你也寫了封信,信你收到了?那這是怎麼回事?”鄒旺沉著臉問道。
“是是,是宋宋管事,他,他說,說說,說我,我這……”小曹不停的點著自己的,“這,話都都,都都,說不清!說,不不不,不行!我,我我家,外外外外,來來戶。”
小曹連急帶怕,幾乎說不出話。
“我知道了。”鄒旺拍了拍小曹,看向宋管事,“咱倆,誰是大掌櫃?是你,還是我?”
“不是不是,瞧大掌櫃說的,您是大掌櫃,可咱們這山府,這裡裡外外,這人那人,您看,我肯定比您知道,您說是不是?這話您也說過,論山府,我肯定比您。
小曹確實不行,您都看到了,他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又是外來戶,哪能服人。
再說,趙掌櫃沒了,這鋪子,肯定是趙家人接,要是趙家沒人了,或是他們趙家不肯接,這才能從外頭找人,您說是不是?這是正理兒。”宋管事解釋的正正理。
“照你這麼說,這山府,就是你的地頭兒,到了你的地頭兒,就得聽你的,那淮,就是老趙的地盤了,到了淮,就得聽老趙的,揚州,是老秦的地盤兒,到了揚州,就得聽老秦的,是這意思吧?”鄒旺氣笑了。
“您這話重了,不是這話兒,這事兒,誰對聽誰的,是不,小曹他確實不行,他話都說不出來,他怎麼能當掌櫃?他……”
“這遞鋪,你不用再管了,現在就搬出去,我另委人打理。”鄒旺打斷了宋管事的話。
“鄒大掌櫃,你當大掌櫃之前,這遞鋪可就是我管著了,我這個管事,是馬爺挑的,可不著……”
“誰我?”黑馬從後面頭出來,“我啥事兒?”
宋管事瞪著著頭一臉笑的黑馬,這才留意到靠著香樟樹嗑瓜子的李桑,以及在李桑旁邊蹲一排兒的小陸子幾個。
“原來這管事是你掌眼挑的。”李桑從後面踢了踢黑馬。
“我就說我這眼力不怎麼行,還真是不大行。”黑馬嘆了口氣。
“你接著清理,黑馬往後站,別礙事兒。”李桑笑著示意鄒旺。
“老吳,你跟小曹去盤帳清點。”鄒旺吩咐自己的長隨兼帳房老吳,再看向面煞白的宋管事,“去收拾收拾,清了帳,若有虧空,補了虧空,你們一家,立刻搬走。
你們,請回吧。”鄒旺再轉頭看向趙家兄弟。
趙大爺往地上啐了一口,正要往外走,李桑站出來一步。
“慢著。”李桑裝瓜子的錦袋,遞給小陸子。
“瞧著有好,你們這些七八糟的玩意兒,一個個敢頭手,是因爲撈著了,那就賺了,撈不著,也就是撈不著,也沒什麼壞嘛,總之穩賺不賠,是不是?”
“你是誰?”趙大爺瞪著李桑。
“順風大當家。”李桑笑看著趙大爺,“你們老趙家的破事兒,你們兄弟那些破事兒,我聽說過一點半點兒的。
像今天這樣,看到好就搶,從你們爹那時候起,就搶出甜頭了是吧?
踹寡婦門,挖絕戶墳,打瞎罵啞吃月子,聽說你們父子兄弟全都幹過?
現在,欺負到順風頭上,你們難道還以爲,了手,最多也就是個撈不著?”
“你……”憑著本能,趙大爺轉想跑。
“打斷他們,一人一條。”李桑往後退了一步。
幾個老雲夢衛撲上去,按住三人。
“打什麼樣兒?”孟彥清順手了,掂了掂,看向李桑問道。
“讓他們以後就瘸著吧,要不然,他們記不住。”李桑冷冷吩咐了句,回頭看向黑馬,“你們幾個,現在就去山縣,打聽打聽趙掌櫃是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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