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第274章 栽樹
江州府衙的石推,帶著五六個衙役,由孟彥清陪著,隔天巳初前後,急急趕到了楊家坪船廠。
進了船廠,石推趕擺開陣勢,放好印,豎好肅靜迴避牌,接著吩咐跟來的衙役,將已經看管起來的船廠諸人押出來。
兩個衙役離三間正屋十來步,就聞到臭味兒了,推開那兩扇門時,一子惡臭猛撲出來,薰的兩個衙役往後連退了好幾步,差點嗆暈過去。
從昨天巳正前後,直到這會兒,整整十二個時辰,這小小的三間正屋,屋門鎖上,就一次沒開過。
吃喝還好,也就一天一夜,略忍一忍就過去了,可五穀迴這事兒,沒誰能憋得了十二個時辰。
屋子裡又是青磚漫地,小便滲不下去,四流淌,一個屋角一堆一堆,全是大便。
石推坐的離三間正屋兩丈多遠,也被這一開門的惡臭,薰的乾嘔了好幾聲,差點吐出來。
幾個衙役和石推乾嘔歸乾嘔,個個用盡全力,裝著一切如常,本就沒有這子惡臭!幾個衙役屏著氣,好在屋裡的人本不用催,門一開,一個個逃命一般衝了出來。
石推不聲的輕吸深吐著,將那子惡臭吐出來。
他來前,他家府尹千叮嚀萬囑咐:
這一趟差使極容易,只要做好一樣就行了,那就是瞧好大當家的意思,照大當家的意思辦好案子就行了。
這趟極容易的差使,那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辦砸了。
審案子這事兒,只有孟彥清帶著幾個人,算是原告,跟著前後張羅。
李桑從昨天起,就開始到看船廠,以及看楊家坪鎮上那些做船廠生意的各家鋪子、酒樓、邸店等等。
楊家坪是個大鎮,十分熱鬧,看起來,鎮子上但凡消息靈通些的,都已經知道了廣順船廠換了東家這件事兒,也知道了新東家是個人。
李桑一路走著看各家鋪子,各家鋪子的東家、夥計,也緒複雜的看著李桑。
這楊家坪,是先有了船廠,再有的鎮子,後來大大小小七八家船廠,都並進了廣順船廠,這廣順船廠,就了半個楊家坪鎮的食父母。
廣順船廠轉手這事兒,整個楊家坪,都極其關心。
這位新東主,是個年青的人,這讓整個楊家坪都憂心忡忡。
李桑往船廠看了一圈兒,又沿著碼頭看了幾條剛剛靠岸,趕著過來免費維修的船,回到自己船上,抿著茶,琢磨著找誰寫廣順這倆字兒。
知道的,字兒寫得好的,離這兒都遠,字兒不怎麼樣,份尊貴足以彌補的那位,離這兒也遠。
李桑正琢磨著,一長竹篙從岸上進船側的水裡,竹篙另一頭,一個小姑娘手腳抱著竹篙頭,隨著竹篙彈起,落向離岸兩三丈遠的一條小船。
竹篙直立起來時,正好在李桑船頭上空,抱著竹篙頭的小姑娘,目不轉睛的看著李桑。
李桑仰頭看著,衝招了招手。
片刻,竹篙再次扎進水中,小姑娘從小船上躍起,落到了李桑船上。
李桑坐著沒,上上下下打量著小姑娘。
小姑娘十四五歲年紀,健壯敏捷,一布裳,著腳,面黧黑,眼睛烏亮。
“你跳來跳去,就是看我的?你知道我是誰?”李桑招手示意小姑娘。
小姑娘提起竹篙,放到船邊,走到李桑面前,再次仔細打量李桑。
“他們說你是廣順的新東家。”小姑娘嗓音微沙。
“是,我姓李,李桑,你呢?姓什麼什麼?今年多大了?”李桑欠拿了只小馬紮過來,示意小姑娘坐,又倒了杯茶,遞給小姑娘。
“多謝你。我姓張,阿英,今年十五了。”阿英接過茶,一口氣喝了。
“你家裡是做什麼的?你呢?平時都做什麼,不會天就是這麼跳來跳去吧?”
大頭拿了一小筐果乾,一小筐米糖過來,李桑接過,放到阿英面前。
“我家原來是水上的,大前年春天,大風大雨,船撞散了,我們沒地方去,我大舅就讓我們到這裡來,讓我爹在船廠幫工,我跟我娘打漁,攢了錢再打條新船。”
阿英一邊說,一邊指著岸邊一大堆木料旁邊的一個破木屋,“我們就住在那裡,是大舅求了楊東家,許我們住在那裡,夜裡要幫船廠看木料。”
“那船上是你娘?”李桑指著剛纔阿英跳上去的那條小船,這會兒,小船已經搖遠了,船頭的人正在撒網。
“嗯。”阿英看著果乾和米糖,一隻手攥住又開。
“這是桃幹,這是山楂幹,我們家的山楂幹只有一點點酸,這是葡萄乾,這是杏幹,這是梨條,你喜歡吃哪個?
“我們家的米糖也很好吃,放了芝麻、花生碎,還有核桃碎,又加了桔皮丁,你嚐嚐?”李桑指著兩隻筐子,細細介紹。
“我沒吃過。”阿英了脣。
“那你嚐嚐,都嚐嚐,看看哪個最好吃。”李桑一邊笑道,一邊重新沏了壺濃些的茶,和剛纔的茶滲在一起,倒了一杯放到阿英面前。
“真好吃。”阿英猶豫了下,先拿了塊米糖,小口小口咬著吃了,再去吃果乾。
“除了阿爹阿孃,家裡還有什麼人?”李桑看著阿英吃了四五塊果乾,喝了茶,又掂了塊米糖,一邊給添茶,一邊笑問道。
“還有個弟弟,十二了,跟我爹在船工幹雜活。
“原本,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弟弟比我小一歲,我娘剛生完我,就生了這個弟弟,水不夠,弟弟得瘦,後來傷了風,就沒能好,還有個妹妹,大前年船散的時候,淹死了。”
李桑默然片刻,才接著笑道:“你家裡存了多錢了?夠打新船了嗎?”
“唉!”阿英一聲嘆息短促而有力,“哪能夠啊,船廠裡一直虧錢,開始的時候,我阿爹在船廠幹活,算工錢,阿壯不算。
“後來,就去年吧,他們說阿壯太能吃了,要是跟著我阿爹在船廠吃,要麼得飯錢,要麼我阿爹就不能算工錢了。
“阿壯是真能吃!一頓飯能吃七個大饅頭!
“阿孃說,先讓阿壯吃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唉!”阿英再嘆了口氣,依舊短促有力。
“阿壯這樣的好飯量,力氣肯定也不差,肯定能幹很多活。”李桑笑道。
“對對對!”阿英眼睛亮了,趕嚥了裡的米糖,“阿壯力氣大得很,他水又好,好幾回,船塢底下卡著了,都是讓阿壯下去套上繩子拉開的!
“你別看阿壯年紀小,他能頂一個人用!真能頂一個人!”
“你真聰明。”李桑看著阿英笑。
阿英頓時紅了臉,“我沒騙你,阿壯真是力氣大,要不,你他過來看看,那個錨,他一個人就能搬起來,他也聰明,他還特別聽話,那些師傅,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阿英示意岸上的鐵錨。
“你呢?平時做什麼?幫你娘打漁?你娘好像用不著你。”李桑看了眼又遠了些的那條小漁船,笑道。
“天熱的時候,我到河裡鐵釘。
“船廠在那一塊拆船修船,河裡好些鐵釘,很值錢的。
“天冷了就去捉鱉挖黃鱔。”阿英又拿了塊米糖。
“船廠不是不許人進嗎,那兒不算船廠?”李桑看了看阿英指向的河邊,沿岸停著七八條船。
“來修船的水上人家,哪家沒有人哪。破規矩!”破規矩三個字,阿英說的又輕又快。
“真聰明!”李桑再誇了句,“那你們家,你阿孃阿爹的打算,就是先讓阿壯吃飽長大?”
“我阿孃不想再打船了,不是不想,是想不起,攢不下錢,唉!”阿英再次英式嘆氣。
“阿孃想讓阿壯跟我大舅學打釘子,可我大舅家,四個兒子,二舅家還有倆,都想進船廠,自己家還顧不了呢,阿孃想也是白想。
“阿孃待阿壯,讓他眼皮活絡點兒,甜點兒,手勤勤,聽師父們的話,也許,哪個師父能看中阿壯,收他當徒弟呢。
“我娘淨想好事兒,哪個師父家裡沒幾個兒子,沒兒子還有一堆的侄兒外甥,這個親戚那個親戚呢。
“你看,除了讓阿壯吃飽長大,別的,沒啥能想的,對不對?不是不想,是沒辦法!”阿英再一聲英式嘆氣。
“那你呢,有什麼想法?有什麼打算沒有?”李桑笑問道。
“我能有什麼打算?就想著,能多點釘子,多幾隻鱉,多抓幾條黃鱔。”阿英再嘆氣。
“等再大幾歲,就嫁個差不多的人家,或者替你弟弟換個媳婦回來,嫁過去以後,生孩子,幹活,像你娘這樣?”李桑說的很慢。
阿英呆怔了片刻,看著李桑,突然問道:“你這船上缺人麼?你把我買過去吧,我水好,你往水裡扔個銅錢,我一會兒就能給你上來!
“我還會使帆,我能爬上最高的桅桿,爬得可快了,還能再走到最高最邊上綁帆繩!我一點兒都不怕!
“我還會辯風!你看,現在這風,打東邊過來的勢頭弱了,最多兩個時辰,就要改向了!要偏北了。
“我有力氣,我還會做飯,會洗裳,我也能學著侍候人,我能學會的!我很聰明的,你剛纔誇過我!”
阿英一口氣說完,屏氣看著李桑。
李桑手過去,著阿英蓬的頭髮,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你是個有福緣的,以後,不用學著侍候人,洗自己的裳,做自己的飯就行了。”
阿英不停的眨著眼,李桑的話,似是而非,聽不出是什麼意思。
“從現在起,你先跟在我邊,我一天給你五十個大錢,你不用做什麼,就跟在我邊,好好聽,好好看。
“還有,以後,不要輕易把自己賣了。”李桑看著阿英笑道。
“五!五十?五十!”阿英兩眼圓瞪,著一隻掌,差點懟到李桑臉上。
李桑上往後,手指點了點阿英另一隻手裡的桃乾,“先學頭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自制,不管多,不許吃撐,不管多好吃,不許多吃,適可而止。”
阿英立刻將桃乾扔回筐子裡。
“去跟你阿孃說一聲,然後立刻回來。”李桑示意極遠那條小一個點兒的小漁船。
“好!”阿英應聲乾脆興,站起來,幾步跑到船邊,一頭扎進水裡。
李桑眼皮微垂,數著自己的呼吸。
大常從船艙裡出來,站在李桑旁邊,看著遊的飛快的阿英。
沒多大會兒,大常看到阿英游過來,走到船邊,甩了條繩子下去。阿英抓住繩子,用力爬上來,水淋淋癱坐在甲板上,呼呼氣。
遠遠的,那條漁船也飛快過來。
“讓去洗一洗,找舊裳給穿。”李桑看著累的說不出話,一雙眼睛卻亮閃無比的阿英,笑著示意大常。
大常答應了,看著阿英能爬起來了,帶著走一步就是一灘水的阿英,進了船艙。
遠遠的,那條小漁船也靠近到大船旁邊。
李桑依舊坐著,抿著茶,看著漁船上的蒼老婦人。
婦人坐在船後面,兩隻手按著兩隻船槳,仰頭看著李桑,從李桑看到船邊那的亮的竹篙,呆了片刻,婦人垂下頭,用力劃船槳,重新劃往湖中,重新撒開漁網。
“老大,這娃兒,能幹啥?”大常蹲到李桑旁邊,低低問了句。
“仗快打完了,以後,都是做生意的事兒了。
“這小丫頭聰明,有心有膽,帶在邊,看看能不能帶出來。
“能獨擋一面的人越多,咱們越省心。”李桑微笑道。
大常斜瞥著李桑,好一會兒,嗯了一聲。
他家老大這話,太認真太一本正經,這就不怎麼對了,還有,以後都是做生意的事兒這句,他家老大的生意,從來都不是爲了做生意。
不過,不能再問了,照他的經驗,再問下去,容易把老大的懷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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