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四來咖啡館的人不算多，眾人照例打了一下午麻將。

店長又是老模樣，四麵八方轉兩圈，每逢周笙笙要出牌時，他就開始咳嗽，一會兒在耳朵上比二，一會兒翹著拇指和食指頭皮。

丸子看不下去了，怒斥店長：“大哥你作弊能不能作得委婉一點？這麽明正大比來比去，真當我們沒帶腦子上班嗎？”

東東默默掏出已空的錢包，堂堂一米八的漢子，儼然一朵風中哭泣的小百合：“我媽媽從小教育我，男子漢大丈夫，拒絕黃賭毒。我到今天才終於明白媽媽的用心良苦。”

小金冷靜地一把拉出店長揣在大口袋裏的手……滿滿一把備用麻將：“店長，麻煩你解釋一下你口袋裏這些東西是怎麽回事。”

店長“咦”了一聲，一臉天真：“是啊，我口袋裏怎麽會有這麽多麻將？”

“……”

四道目凝聚在他臉上，他老神在在地把麻將重新裝回兜裏：“我媽年紀大了，多半把我的口袋當麻將袋了。”

周笙笙哈哈大笑，目送店長尿遁後，把贏來的錢全部還了回去。

丸子瞪眼：“你當咱們是什麽人了？願賭不服輸？”

“都是店長作弊作來的，服什麽輸？”周笙笙往他們一人麵前擺了幾張，“鬧著玩，不要認真。”

小金一臉冷淡，看半天，正正經經對說：“周笙笙，你是個好人。”

“……”周笙笙幹笑著，心想這冷場王的外號真不是浪得虛名，這人怎麽接下去？上還是飛快接著說，“哪裏哪裏，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東東和丸子笑得喪心病狂。

周笙笙跟著們一起笑，心想完了完了，是真的上這個地方了，如果真到了離開那天，該有多舍不得他們？

側頭窗外，生平第一次這麽迫切地著老天不要下雨。

*-*

下班時，店長又推來“寶馬”要送回家。

周笙笙每天都在拒絕，可店長異常頑強，這要擱抗戰時代，恐怕他就是下一個董存瑞黃繼，並且依他那壯碩的材，要是他去炸碉堡堵搶眼，一準比兩位英雄前輩更管用。

周笙笙看他片刻，破天荒點頭說好。

店長本來已經醞釀好了臺詞，打算今天好好磨一磨，自顧自地接著說：“你就讓我送吧，我見你一弱質流，大晚上回家多不安全？你——哎，你剛剛說啥來著？”

“我說好。”眨眨眼。

店長一激，胖臉漲得通紅，趕忙下車小心翼翼地扶。

周笙笙陡然生出一種錯覺，就好像自己即將踏上的不是一輛破破爛爛的腳踏車，而是金碧輝煌的南瓜馬車……

隻可惜這一夜並不是店長的王子之夜，周笙笙讓店長停在了一家中餐廳門口。

店長興高采烈地說：“嘛呀嘛呀，不就送你回個家嗎？周笙笙我跟你說哦，你要是這麽客氣非得請我吃個飯，那可就太見外了！我是那種人嗎？不吃！絕對不吃！”

一邊說，他一邊往裏走。

周笙笙咳嗽兩聲，拉住店長的袖：“不是，店長。今天有人請我吃飯，就在裏麵。”

說話時，已然看見坐在靠窗位置的陸嘉川了，順手一指。

“就是他。”

店長順著指的方向看過去，心碎了渣渣。

不是什麽高檔餐廳，就是吃家常菜的地方，明亮的落地窗，溫馨平常的擺設。而那個穿著煙灰大的男人姿拔地坐在窗邊，隨意地撥弄著腕上的手表。

儼然一幅偶像劇中的截圖。

他不死心，撇著問周笙笙：“他是你哥吧？”

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周笙笙頓了頓，仍然把心一狠，坦然告訴店長：“是我喜歡的人。”

失魂落魄的店長騎著破舊的“寶馬”迎風而去，裏還淒淒慘慘地唱著歌。

周笙笙分辨了幾秒鍾，聽見了“娘子，啊哈”這一句，哦，他在唱《狼的》。

……品味獨特的。

但這並不是說話拒絕他的理由。很激店長這樣一個心寬廣、熱心腸的好男人會喜歡，可卻不適合他。他是那樣居家的好好先生，這輩子應該過一段平淡卻溫暖的時。

而……

周笙笙的眼神慢慢地暗了下來。

說真的，也很想找個這樣的好人，這樣簡簡單單過好一生。要是真能如願以償就好了。

*-*

周笙笙還站在街道邊上出神呢，玻璃窗的陸醫生已然看見了。

那人呆呆傻傻站在寒風裏想什麽呢？

他不耐煩地敲敲窗戶，看見倏地轉過頭來。他也不說話，就瞪著黑眼珠盯，一臉“你想死我嗎”的表。

周笙笙趕忙推門跑了進去。

其實很詫異陸嘉川為什麽會約吃飯，但他約在這樣一個家常小菜館，覺得非常滿意。溫馨，簡單，勝過金碧輝煌的西餐廳好多倍。

陸嘉川對這裏似乎很悉，點了幾個特菜，又要了一份鍋。

“你對這兒不，我怕你點得太難吃會害人害己，就當仁不讓了。”當然，陸醫生就是陸醫生，說話永遠難聽得要命。

周笙笙說：“陸醫生，你知不知道說話也是一門藝？有的人說話人一聽就開心，有的人一開口就人想把他打二級傷殘。”

陸嘉川點頭：“我知道我長得帥，容易招人嫉妒被人打。”

“……”周笙笙扯了扯皮，端起那杯熱開水一飲而盡，“請允許我對你強大的心和堅強的臉皮致以十二萬分的敬意。”

他仍是變不驚：“那我替它們多謝你了。”

周笙笙嗆到了。

餐館的上菜速度很快，飯菜也確實可口。

周笙笙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問：“你為什麽請我吃飯？”

“有求於你。”

“……求我幹什麽？”手一抖，那隻鍋不急著送口了，總覺得黃鼠狼在給拜年。

陸醫生也沒什麽好瞞，坦白說：“我跟我媽說我有往的對象了，我媽讓我帶回家吃飯，撐撐場合。我想了想，覺得你還湊合，雖然形象氣質都差了點，但有一點很好。”

覺得到了侮辱，但還好最後還有一句誇獎，所以原諒了他，滿懷期待地問了句：“哪點好？”

“是個人。”

周笙笙麵無表擱下筷子，起就走。下一秒，手腕忽然被他一把抓住。

轉頭看他：“幹嘛？”

陸嘉川頓了頓，說：“你昨晚說你喜歡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耳朵有點紅。

周笙笙翻了翻白眼：“我跟陳奕迅也說過這話，那年他來開演唱會，我在場館外麵當誌願者免費蹭歌聽，我也在下麵喪心病狂地跟他吼了好多句我喜歡你呢。怎麽，是不是我也要跟他回家見家長？”

陸嘉川鬆了手，臉沉了下去：“我隻是想請你幫個忙。”

“別的忙也許可以，但這個不行。”周笙笙也收起了笑意，一臉認真，“這是欺騙，是謊言，你媽媽希你找對象不是為了讓你搪塞，是希你能過得好有個伴。不好意思陸醫生，這個忙我確實沒法幫。”

看了看那一桌子菜，有些猶豫：“要是你怕浪費，這菜我可以幫你打包……”

陸醫生冷冷地瞥一眼，生氣著呢。

周笙笙痛心疾首，一步三回頭，最終還是走了。隻是到底沒有走遠，看著陸醫生和那一桌子菜，最後又默默走到了落地窗外，離他幾步開外的地方。

看見他在打電話，隔著玻璃窗，他的聲音綽綽，但仍能聽見。

他說：“媽，我……”

頓了頓，很輕很輕的一句：“沒什麽，想問你吃過晚飯沒有。如果還沒吃，我買點你吃的鍋給你送來。”

明黃的燈下，陸嘉川垂著眼眸講著話，用著周笙笙從未見過的麵目，和前所未有的溫語氣。

有些迷，就好像這是一個陌生人，並非認識的陸醫生。

年輕的男人掛了電話，坐在那裏不言不語的。一個人麵對一桌菜，這場麵冷冷清清，總人覺得孤零零的。

咬咬，又重新推門走了進去。

在陸醫生狐疑的目下，坐回了桌子對麵。

“回來幹什麽？”他問。

“幫你啊。”答得理直氣壯。

“能問一句是什麽讓你改變心意了嗎？”他還記得上一刻的信誓旦旦。

周笙笙湊近了些，他也不由自主前傾了子，然後聽見小小聲地問了一句：“是不是隻要我答應你了，這桌菜就可以打包回去？”

“……”

晚飯後，陸嘉川依言請去看了一場電影，不是什麽纏纏綿綿的片，而是……恐怖片。

陸嘉川不怕這種東西，隻是沒想到周笙笙也不怕。

說不怕其實不夠切，應該說他從來沒見過像周笙笙這麽冷靜淡然地把恐怖片當畫片看的人。

鬼出來了，披著白頭巾，滿頭滿臉都是。

周笙笙說：“哈哈哈哈，你看像不像頂著一張沾滿的姨媽巾？”

陸嘉川掀了掀角，想嘲諷兩句的，但念在答應幫忙的份上，臨時改了臺詞：“……有意思的。”

男主角是個劈的渣男，拋棄了主角，因此主角穿著婚紗臥軌自殺，了鬼。

周笙笙又湊過來小聲說：“我爸爸跟我說過，男人鬆什麽都不能鬆腰帶，你可以有很多次，但不能做發的公狗。”

陸嘉川：“……你爸爸也有意思的。”

到音樂最□□，主角以最可怕的麵目冒出來報仇時，男主角鮮四濺，那些可疑的混合在一起，電影院裏有不生發出了尖聲。

陸嘉川側頭看了看周笙笙，正一顆一顆把米花往裏扔，吃得津津有味。

“你不怕嗎？”他輕聲問。

那個吃米花的人回頭著他，眼裏是一片坦的笑意：“有什麽好怕的？都是假的，妝一卸，還是演員的本來麵目。不管化了多可怕的妝，都得掉，洗得幹淨。”

他仍然覺得這不是人該有的反應。

可下一刻，周笙笙又扔了一顆米花在裏，語氣輕快地說：“你是不知道，真正可怕的是不管你怎麽洗，怎麽，都回不到本來麵目。”

他把視線移回大屏幕，隻簡短地說了兩個字：“有病。”

一片漆黑的電影院裏，隻有大屏幕發著微，影片演得熱鬧，音樂聲說話聲尖聲應有盡有。可周笙笙隻是盯著屏幕，心下前所未有的寂寥。

寧願看上去狼狽又醜陋，隻要卸了妝還是。

沒有人知道的，沒有人懂得的恐慌，這樣日複一日每逢下雨就變一張臉，那張臉陌生到對著鏡子都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而最大的恐懼其實隻有一個，會不會永遠這樣變下去，直到有朝一日忘記了在最開始的時候，那個原原本本的周笙笙是什麽模樣？

慢慢地，慢慢地手這張臉。

它很漂亮，可那終究不是真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