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陸嘉川到家的時候，給母親發了一條短信。

“媽，你睡了嗎？”

他坐在十九樓的落地窗前，手邊有一隻小圓桌，一盞小夜燈。屋沒開大燈，他靠在單人椅上，被那點昏黃的燈籠罩著。

朝外看是萬家燈火的夜。

孫耀珈的電話很快打了過來。

“正準備睡，怎麽了？”母親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

他也不由自主放低了聲音：“沒什麽，隻是想跟你說說話，還有，中秋我會帶回老宅吃飯。”

孫耀珈笑了，聽上去格外開心：“好，好好好。”

陸嘉川彎起了角。

下一刻，他聽見母親說：“你外公一定會很高興。”

笑意凝固了。

“我不是為了讓他高興才這麽做的。”他靜靜地說，“我還沒有原諒他，也不準備原諒他。”

“嘉川，你還在怪你外公嗎？你爸的事——”

“不隻是他，那一家子我都不會原諒。我跟他們來往的唯一原因，不過是因為你一直還把他們當一家人。”

“……”

片刻的岑寂。

陸嘉川抬手了眉心：“時候不早了，你早點睡吧，媽。”

那邊靜默良久，言又止，最後低低地說了聲好。

他握著手機，側頭看向這燈火輝煌的城市，久違地到有些孤零零的。大概是獨來獨往慣了，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醫生這個職業上，回家看報看書，吃飯睡覺，別無娛樂方式。

唯一的朋友是劉承東，男人之間沒什麽知心話要說，要麽打仗，要麽喝酒。

陸嘉川承認自己是個無趣的人。

可今晚怎麽會莫名其妙覺得有些空的？

他站起來，熄滅了那盞燈，轉朝臥室走去，決定把所有罪過都推給那個瘋子。都怪，一個人嘰嘰喳喳鬧騰得要命，害他被吵了一晚上，這才在靜下來的時候竟然有些不適應。

離開客廳前，他的視線落在鞋櫃上順手擱下的兩隻絨玩偶上，頓了頓，他把那兩隻狗放在了沙發上，讓它們並排坐著。

一隻公的，一隻母的。

還真是巧。

他對著那歪瓜裂棗的稽玩偶嗤之以鼻，心想，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醜狗，都醜一塊兒去了。

*-*

周笙笙到家時才發現，咦，忘記把陸醫生的外套還給他了！

把它小心翼翼掛在門口的架上，心想中秋那天正好帶給他。

失去大兄弟的羅歐已經從悲痛中恢複過來，雖然熱大不如前，但好歹還是朝周笙笙撲了過來，這讓到很欣。

然後它一口咬住周笙笙的拖鞋，將往冰箱前麵拽。

周笙笙這才明白，哦，它並沒有和和好如初，隻是想吃豬肝拌飯了。

半小時後，羅歐蜷在沙發邊上啃盆子，就坐在沙發上寫日記。

周笙笙有寫日記的習慣，雖不是每天寫，但每周也會寫上一兩篇。

這樣顛沛流離的人生，如果沒有筆桿為伴，怕真的會忘記自己是誰，又曾經遇到過誰。

鄭尋回來的時候已是淩晨，酒吧休的時間總是這樣，他早已習慣晝夜顛倒的作息。

推門進去，他發現周笙笙還沒睡，挑眉問：“在等我？”

“撒泡尿照照，再決定自己要不要想太多。”周笙笙頭也不抬，伏案咬筆桿。

鄭尋一抬眼，發現門口的架上多了件男人的大，煙灰，料子括，看著都不一般。他心裏一樂，隨手拿了下來：“喲，給我買了件服？可以啊你，周笙笙，衝著這個，我決定原諒你的出言不遜。”

誰知道周笙笙忽然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扔下筆記本跑了過來，一把奪過那件大：“撒手！”

然後小心翼翼地重新往架上掛。

鄭尋嗅出點什麽，眼神微瞇，似笑非笑：“喲，不是給我買的？別人的服？”

周笙笙知道他在想什麽，瞥他一眼：“都讓你不要想太多了。”

“那男人誰啊？”鄭尋倚在門邊，手大袖口，“這服貴的吧？看看這牌子，奢侈品店裏的？”

周笙笙一把拍開他：“別。”

回到沙發前，重新拿起筆記本，說：“電飯鍋裏熱著飯，你再吃點吧。酒吧裏全是垃圾食品，你管好自己的胃，酒也喝點。”

鄭尋撇：“都有野男人了，你還會管我的死活？”

周笙笙頭也不回，擱下一句：“那你就去死好了。”

話題到這裏終止了。

鄭尋並沒真擔心周笙笙會和誰好上，對誰心。他太了解了，自從十七歲那年忽然開始變臉，心這種事就和節了。

第一次變臉後，驚慌失措地向他人尋求幫助，可除了他，沒有人相信是周笙笙，他們連聽都不仔細聽解釋，就武斷地認定這是不知哪來的神病。

鎮上的人報警要送去神病醫院，然後就跑了。

鄭尋一直記得離開小鎮前，背著隻破舊不堪、洗得發白的雙肩包來敲他家的門：“我要走了，你跟我一起嗎？”

他看著那張全然陌生的臉，耳邊卻是周笙笙的聲音，頓了頓，問：“你去哪？”

聳聳肩：“浪跡天涯唄。”

“那麽牛？”他哈哈大笑，毫不遲疑地說，“那你等等我，我收下東西，咱們一起走。”

他沒問為什麽走，也沒問他為什麽跟他走。

兩個孤零零的人結伴同行，這不就跟好萊塢大片似的嗎？

有那麽幾年時間，周笙笙了叛逆的代言人，染著花花綠綠的頭發，煙喝酒打架。過東西，進過派出所，反正沒人理會。的父母在小的時候離婚了，母親改嫁去了別的地方，從此杳無音信，而父親在初一的時候心髒病突發去世。

就是一棵孤零零的野草。

鄭尋把鍋裏的豬肝拌飯全部倒進了盆子裏，抱在懷裏往沙發上一。

周笙笙的筆記本上多出了一道長長的墨漬，扭頭兇地吼了句：“搞線啊！”

鄭尋咧著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一個不留神，這個暴力瘋子就往他腦門上狠狠一，痛到他笑不出來了。

最後他一邊在沙發角落上與羅歐排排坐著，一邊罵罵咧咧叨叨。可潛意識裏，他其實是平和而欣的。

這樣的周笙笙，好過當初那個叛逆到人心痛的千萬倍。

頹廢之後，有了新生，開始努力生活。

鄭尋了懶腰，然後眼疾手快一把推開羅歐的臉，趕在它上自己的飯盆前搶回了盆子：“這是我的！”

羅歐幽怨地跳下沙發，扭著屁走了。

*-*

中秋那天，周笙笙跟店長請了個假。

甚至起了個大清早，破天荒拿出櫃子裏很久不用的化妝包，琢磨著裏麵的玩意兒過期了沒，到底還能不能用。

這張臉看上去太年輕了，像個小姑娘。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決定好好打扮，以最佳麵目為陸醫生的“往對象”。

畢竟飯也吃了，電影也看了，幫忙也該盡心盡力。

對，周笙笙就是這麽有良心的社會主義好青年！

陸醫生的短信在九點整如期而至：周笙笙，告訴我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以及你答應過我什麽。

嘖嘖嘖，大過節的，也不知道發短信該先問候對方。果然是陸醫生的典型作風，沒禮貌。

周笙笙很快回複：你先跟我講一句中秋快樂，說不定我就記起來之前答應過你什麽了。

五分鍾後，陸醫生再回：時間，地點，我來接你。

被□□地無視了。

最後與陸醫生約好十點鍾的時候在昨晚道別的街口見麵。

周笙笙穿上了最喜歡的大，踩上了很久不的小高跟，大是溫的皮，口紅是淡淡的豆沙紅。

將馬尾放下，鬆鬆散散披在肩後。

鏡子裏有個溫好看的年輕孩子，自己看著自己，沒忍住彎起了角。

將近十點，準備出發了。

周笙笙臨走前與剛從臥室裏出來的鄭尋打了照麵，鄭尋還在摳眼屎的，冷不丁看見周笙笙盛裝打扮出現在麵前，手一抖，中了自己的眼珠子。

“臥槽，你打扮這·浪·賤模樣是要上哪兒去？”

周笙笙從他眼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要的反應，心沒由來地一陣好。哼著歌，順手取下架上的灰大，出門了。

孩子誰不？

雖說時不時就慨兩句，這臉再好看也不是的本來麵目，可當著鏡子裏的自己和他人欣賞的目時，總還是會沾沾自喜。

步伐輕快地走在小巷子裏，卻漸漸察覺天昏暗下來，早上十點不到，天卻朦朧晦暗，像是日落時分。

周笙笙的心提了起來。

步伐也輕快不起來了。

轉出巷口，走了一小段路，街口已然近在眼前。

不遠停著一輛黑的小車，就在他們約定好的那個位置，哪怕沒有看清車裏的人，也像是有預，那個壞脾氣的醫生大概正不耐煩地坐在車裏等待著。

轟隆一聲，天邊響雷乍起。

耳邊有行匆匆的路人在抱怨：“又要下雨了！”

肩而過一位母親，拉著五六歲的小男孩開始小跑：“快點快點，一會兒淋了會冒。”

周笙笙生生停下了步子，視線卻沒有離開那輛黑的轎車。

短短十來步而已。

去吧，你答應過他啊，盛裝打扮隻為幫他完他母親的心願罷了，這就進去吧。

吧嗒。

一顆冷冰冰的雨珠打在額頭上。慢慢地抬頭看天，烏雲布的蒼穹已然開始釋放忍好些時日的水意。

從頭皮開始，一陣灼熱滾燙的覺漸漸襲來，像是有人當頭澆下一盆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