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陸嘉川開車送周笙笙回家。

他其實並不想多事，但外麵天寒地凍，又是個年輕人，他恰好開著車，也就行個方便了。

周笙笙恩戴德地謝了他一路。

“陸醫生，你好人有好報，將來一定會長命百歲，平平安安。”

“……”

“你說你人長得這麽好看，還這麽好心，真是人。你爸媽知道自己生了這麽好的兒子，一定做夢都會笑醒的！”

“……”

“你這麽帥這麽善良這麽熱心腸，怎麽到現在還沒有朋友？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啊？我認識一姑娘，二十來歲，年紀輕輕，力氣很大，還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到後來陸嘉川幾乎有些後悔了，他真是吃飽了撐的才提議送回家，這話嘮！

他瞥：“你都謝了一路了，措辭不帶重樣的，誇我的時候還能順帶把自己捎上，口技不錯。”

口，口技啊……

周笙笙又想多了。

臉上微紅。

為了掩飾心中的黃暴之力，咳嗽兩聲，理直氣壯地說：“我這還不是因為窮啊，你送我回家，省了幾十塊錢打車費用，我當然要謝你了！”

“是嗎？”聽的人可不怎麽投，不太相信說的話的樣子。

周笙笙說：“我是真窮，窮得牙刷都刷炸頭了，都沒舍得換新的。”

“……”

“跟你講，我腳上這雙子都穿破四個了，可我窮，也沒舍得換。”

陸嘉川不鹹不淡地說了句：“是嗎？那你再接再厲，穿破第五個了，還能拿它當手套。”

“……”周笙笙憋了半天，沒憋住，自己哈哈哈笑起來。

陸嘉川說：“我在諷刺你。”

“我知道啊！”

“知道還笑那麽開心？”

“我笑你還有力氣諷刺我，沒有如喪考妣，也沒有一臉哀莫大於心死。”周笙笙湊過去看看他，歪歪頭，“這樣我也放心了。”

陸嘉川忽然就說不出話來。

是因為他，因為25床的事，所以才這樣一路上裝瘋賣傻的。

車行一路，他們安靜了好一會兒。

直到陸嘉川忽然開口：“你怎麽知道25床的事？”

“無意中撞見的。”周笙笙不敢說自己是專程去看他，“前一陣在醫院撞見你和曬太，還以為現在醫護關係這麽好，醫生和病人都談起來了，然後就隨口問了問護士。”

陸嘉川沒說話。

又小心翼翼瞧了瞧他，低聲說了句：“你別難過了，陸醫生。”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在難過？”

“兩隻。”指指自己明亮的雙眼。

陸嘉川一怔，真是要瘋了！

同樣的作，同樣的話，他一年前也在那個人那裏看見聽見過。

怎麽滿世界都是周笙笙？！

他繃了臉：“我是醫生，正確理醫護關係很重要，如果每走一個病人，我都要悲痛一番，那我還工作不工作了？要真這麽弱，這麽有母輝，不如回家孩子。”

他難得一口氣說這麽多，碎碎念的樣子讓想起了一年前的陸醫生。

周笙笙篤定地說：“你不用口是心非，我知道你心裏是難過的。”

“我不難過。”

“你口是心非就說明你還不僅僅是難過，是非常難過，難過到不願意接傷痛。”

“我再說一遍，我不難過！”

“你看，你這就是逃避傷痛。人隻有真正傷了心，才會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假裝自己不難過。”

“……”陸嘉川把車一停，氣急敗壞，“再多，再多踢你下車了！”

這該死的話嘮！

周笙笙老老實實待在座位上不敢了。

車子又發了。

憋了半天，不敢再提25床，隻能小小聲地說：“陸醫生，我並不是一個很沒有骨氣的人，事實上我是個骨頭。之所以接你的臭脾氣不下車，是因為我確實有點窮，第一個月的工資還沒發，前幾個月我都在家待業。所以陸醫生，如果你覺得我是一個好欺負的人，那你就錯了，下一次你再這樣惡劣地對待我——”

吱——

急剎車。

陸嘉川停在了先前說過的路口，側頭盯著，一字一頓，咬牙切齒：“你放心，不會有下一次了。”

周笙笙默默地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站定了，轉頭衝他揮手：“陸醫生，一路順風。”

這樣乖巧的樣子讓他再生氣也發不出火來了。

看來他好像確實有點太兇了，垂著腦袋，一不站在路邊，可憐的。

陸嘉川臉稍霽，點頭：“你注意安全。”

繼續乖巧說：“你也是，路上注意安全。”

他點頭點到一半，聽到下一句——

“實在傷心的話，就把頭蒙在被子裏，午夜時分好好哭一場。俗話說得好，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周笙笙話說到一半，隻看見麵前的汽車倏地一下開走了。那個壞脾氣醫生黑著臉想也不想就踩下油門，隻留下一屁青煙。

終於忍不住，哈哈哈哈站在原地仰頭大笑。卻不知道後視鏡裏，氣急敗壞的陸嘉川又有了片刻的失神。

連肆無忌憚哈哈大笑的樣子，都那麽像。

*-*

陸嘉川沒有埋頭在被窩裏大哭一場，他拿了本書，坐在臺上的躺椅上斜靠著，一頁一頁翻起來。

醫學報告。

臨床心得。

明明是足以讓人冷靜得發指的容，可他偏偏看著看著，心緒就不平靜了。

事實上，說一點也不難過是假的。

他打開筆記本，在一個名為“”的文件夾裏新建了一個文檔，然後開始打字。

有時候是在手機裏，有時候是在電腦上，沒有習慣找人傾訴的人就隻能這樣孤孤單單地寫著偶爾的失控緒。在那個裏，仿佛有他的朋友，不會嘲笑他一個男人還這麽多想法，隻會安安靜靜聽他的心聲。

他其實也很想那個小姑娘。

壞脾氣如他，竟然能讓人這樣心心念念，他是真沒想到會因為喜歡他而願意重新接治療。

一邊迅速孱弱下去，一邊總是笑得燦爛地著他，語氣輕快：“陸醫生，要是有一天我好起來了，是不是就可以嫁給你了？”

他會說：“你還是個孩子，想那麽多幹什麽？”

“因為我怕今天不想那麽多，明天就沒有辦法去想了。”

那樣孩子氣的笑容配上這樣徹的話，他有時候並沒有什麽可以回應。

陸嘉川一下一下在鍵盤上敲擊著，空的屋子裏隻有落寞的鍵盤聲響。直到叮的一聲，有新的短信到了。

他隨手拿起一旁的手機。

“陸醫生，早點休息，被子裏不氣，哭的時候記得偶爾把腦袋出來換口氣。”

“……”

那個瘋子哪裏來他的手機號？

陸嘉川的腦仁兒一一的疼，他擱下筆記本，直起來回複：“我並沒有在被窩裏哭。”

很快，瘋子回複了：“相比起在沙發上哭，我覺得這個時候在被窩裏哭會更好一點。畢竟寒冬臘月的，被窩裏更暖和。”

“我沒有哭！”他打字打得恨不能把手機屏幕按裂。

“口是心非不好，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告訴我們口是心非其實並不是一個逃避痛苦的好方法。有時候疼痛需要發泄，傷口才能複原。傷疤這種東西就是拿來揭的，多撒兩把鹽就好了，你說對嗎？”

陸嘉川看見最新的短信，一個沒忍住就把手機朝沙發上重重地砸了過去。

話嘮！

神經病！

瘋子！

他氣急敗壞地合上筆記本，再也沒有了傷春悲秋的心。原地轉了好幾圈，最後還是一把撈起了手機，回複了什麽。

“瘋子，你哪裏來我的電話號碼？”

“哈哈哈哈哈你猜？”

“我不猜，你直說。”

“你猜我猜你猜不猜？”

臥槽這瘋子！陸嘉川簡直要氣死了，劈裏啪啦回複一串：“你要真不說，我就把你拉黑了。”

“那你拉黑吧，拉黑了你就一輩子都不知道我哪裏來你的電話號碼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一連串喪心病狂的哈哈哈哈，讓陸嘉川恨不能抓起的腦袋往門上敲。

他黑著臉去洗澡，可閉眼時眼前總是那副場景。

一年前的冬夜，那個人一路奔跑在無人的街頭，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他嘲諷地笑是瘋子，可轉過頭來眼神亮晶晶的樣子真是一點也不像瘋子。

說：“反正沒人認得我。”

胡說八道些什麽鬼，他不就認得嗎？

敢放他鴿子的人這個年頭不多年了，他還曾經發誓要是再見到，他一定會好好認出，然後把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偏偏不出現了。

洗完澡，陸嘉川把自己埋在床上，慢慢地平靜下來。

他閉上眼，又想起了今天這個瘋子的短信，莫名又覺得有些好笑。

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瘋子好像都讓他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