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飯吃到一半時，小姨媽提起一樁事。

的兒是學護理的，今年剛畢業，該進醫院上班了。小姨媽左挑右挑都沒挑到合適的，想找陸嘉川幫忙吧，平常一年到頭也見不了一次麵，好在這個聖誕節全家人一起吃頓飯，總算可以提起這樁茬了。

陸嘉川提起腫瘤科——

說：“晨馨年紀還小，腫瘤科那種地方不太適合，一天到晚烏煙瘴氣的，還會死人。我看不合適。”

陸嘉川提起外科——

說：“外科都是過手的人，值班的時候要打起十二分神，免得什麽手並發癥啊大大小小的突發狀況。連個安穩覺都睡不好，不妥不妥。”

陸嘉川提起檢驗科——

說：“聽說這年頭獻都能染上艾滋，我可不想讓晨馨去檢驗科，天接那些有細菌的東西，萬一影響到自己的健康怎麽辦？”

最後擱下筷子，語重心長地對陸嘉川說：“嘉川啊，咱們家孩子裏麵你算是最有出息的，年紀輕輕就當上專家了。你在市人民醫院也該說得上話的，要不你就幫幫你妹妹？都是一家人，互相幫幫忙，嗎？”

給了那麽多建議，都一一回絕，陸嘉川也擱下了筷子，平靜地對上殷切的目：“小姨媽希我怎麽幫？”

小姨媽咧笑了：“大家不都說金眼銀牙嗎？要我說，你那眼科就不錯。”

“眼科沒在招人。”陸嘉川語氣平平，“小姨媽也知道金眼銀牙，別人當然也知道，大家都破了頭想進來。所以我們科平常卡得比較嚴，基本杜絕關係戶，全看個人水平。”

小姨媽的笑容掛不住了，當下一頓，又繼續說：“是，是是是，這事兒是難辦，要好辦的話，小姨媽還會擱這兒求到你麵前來嗎？你也知道，晨馨是個踏實上進的孩子，不說能力多強，但做事本本分分，我看就算論個人水平也不會差。你這個當哥哥的就幫一個忙，讓在工作這事兒上走點彎路嘛！”

陸嘉川沒說話。

桌上的氣氛頓時有些尷尬，孫耀珈夾了一筷子菜給周笙笙，然後輕聲說：“小妹，嘉川年紀輕，資曆也淺，在醫院表麵上是個專家，其實基也不穩。你讓他幫這種忙，他要是幫得上，自然不會推。可他也為難——”

“不是我的問題。”陸嘉川打斷了母親的話，抬頭看著小姨媽，“晨馨學的是基本護理，去外科，去腫瘤科最合適不過。眼科況特殊，不在的護理範圍，所以不夠格，沒法來。另外，不好意思，小姨媽，我這個人在醫院的事上一向比較刻板，不走後門，所以幫不了你這個忙。”

這番話說得很生，一點不留麵，哪怕是事實，聽在耳朵裏也人很不舒服。

周笙笙愣愣地拿著筷子，也忘了飯，隻尷尬地看著忽然間安靜下來的飯桌。是真的很想問一問陸嘉川，所以“兩年學說話，一生學閉”這個道理他是真的沒聽過嗎？

這安靜真是人食不下咽。

下一刻，飯桌上的老頭子忽然一拍桌子，嚇得周笙笙差點抖掉手裏的筷子。他火冒三丈地問：“有你這麽跟長輩說話的嗎？”

和陸嘉川一模一樣的生語氣。看來是已久的怒氣發了。

陸嘉川就這麽靠在椅背上，姿態閑適地抬頭看著外公，角輕揚：“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外公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嘉川！”孫耀珈急得臉發白，越過周笙笙去拉他的袖子。

然而已經晚了。這頓飯本就吃得不尷不尬的，眼下更是起了衝突。老頭子氣得把筷子一扔，指著陸嘉川的鼻子：“你這是什麽態度？這一桌子都是你的長輩，你是有多能耐，才敢一個都不放在眼裏？一個小小的醫生就擺這麽大架子，我們還能指你做什麽？”

“我沒有針對誰，也不是故意對長輩不禮貌，我隻是就事論事，不能幫就是不能幫。”偏陸嘉川不退不讓，還這麽筆直地坐在那裏，語氣平平地說，“就像你說的那樣，一個小小的醫生確實沒什麽本事，治病救人，盡職盡責，這就是我能做的全部的事。所以外公也好，小姨媽也好，你們確實不應該指我做什麽。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我一向是敬而遠之的。我沒什麽架子，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地方，隻想讓每一個走進我科室的病人都能得到最好的治療，健健康康地走出去。這就是我當醫生的初衷，也會是我離開這個崗位那天唯一有底氣說的話。”

他這番話說得不卑不，卻立場堅定，態度從容。

周笙笙坐在一旁怔怔地著他，那個側臉幹幹淨淨，沒有多餘的□□彩，偏那眉那眼都好看至極，仿佛閃耀著點點星芒，彰顯著卓卓風姿。

這是第一次這麽清楚地認識到，這個世界也許有很多討人喜歡的人，說著討人喜歡的話，他們是難能可貴的一群人。然而更難能可貴的，其實是像陸嘉川這樣明知會不討喜，卻依然我行我素，為了底線為了原則堅持孑然一走下去的人。

想起了在眼科辦公室窺見的那條短信，想起了因病去世卻有幸得到陸醫生短暫陪伴的25床……

幾乎忍不住為他喝彩，而真的這麽做了，像個小學生一樣，端端正正坐在陸醫生旁，雙手啪啪啪鼓起掌來，麵上帶著一種與有榮焉的得意表。

“……”

所有人，餐桌上的所有人都盯著。

周笙笙後知後覺地回手來，著這死一般的寂靜，很尷尬。然後為了緩解尷尬，清了清嗓子，弱弱地唱了一首歌：“最怕空氣忽然安靜——”

然後空氣就更安靜了。

卻沒想到率先笑出聲來打破這岑寂的，竟然是陸嘉川。他一聲一聲笑著，那笑聲像是珠玉滾落，清脆悅耳，剎那間拯救了周笙笙的尷尬境。

周笙笙倏地抬頭向側，隻見一雙明亮和的眼。

明黃燈下，那火山一樣時不時就發的醫生是這樣溫和地著，眼裏有深深淺淺的歡喜。他的像是天邊的新月，彎漂亮的弧度，擁有染人心的力量。

接著是老頭子著氣的聲音：“反了天了！你自己不懂孝道就算了，還帶回來這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到別人家來，基本的禮節都不知道，這是存心來氣死我的？”

周笙笙一聽自己被點名了，背都直了，麵上一陣青一陣紅的。

天知道也不想被卷這家人的戰爭裏來啊！

小姨媽看老頭子都怒火衝天了，趕打圓場：“哎哎，飯還沒吃完，這事兒以後再說吧。”

天知道是幾姨媽的也趕說：“是啊是啊，先吃飯，今天過節呢，吃飯最重要啊。”

老頭子沒吭聲，呼哧呼哧著氣，板著臉跟菩薩似的坐在那。

陸嘉川卻站起來，從容不迫地說：“有我在，這頓飯大概也吃不安穩。不如我就先走了，也好讓外公清淨清淨，不用每次見到我都氣不打一來。”

老頭子兇他：“你站住！我讓你走了？”

下一秒，老人的目銳利地定格在周笙笙麵上，嚇得脖子一，

“你周安安？”

“是！”

“幹什麽的？”

“咖，咖啡店打工的。”

老人的眉頭蹙起來不止一點點：“咖啡店打工的？什麽學曆？”

弱弱地說：“高，高中——”

“高中？高中畢業？！”老人嗓門兒大起來，幾乎是強勢地打斷了的話。

周笙笙吞了口口水，補充完整：“高，高中沒畢業……”

“……”一屋子人的表都很彩。

老人忍了再忍：“家裏都有什麽人？”

“家裏——”周笙笙很不想惹他不痛快，可他都這麽問了，也不想撒謊，於是老老實實說，“家裏沒什麽人。”

老頭子看樣子快要原地炸了。

“我問你家裏有什麽人，你跟我說家裏沒什麽人是什麽意思？拿我尋開心嗎？”

周笙笙頓了頓，說：“您誤會了。我父母都去世了，家裏沒有別的兄弟姐妹，隻有我一個。”

片刻的沉默。

老頭子沒有過多評價的家庭，隻抬頭看著陸嘉川，一字一頓地說：“這位周小姐和你條件很不般配。”

這句話已經算是很客氣了，較之他先前的語氣，簡直是溫到令人激涕零。可周笙笙沒想到的是，這話對於陸嘉川來說竟像是一丁點火星子，點燃了易燃易的他。

他忽然間一把拉過周笙笙的手，幾乎是冷冰冰地說：“那又怎麽樣？我的是的人，不是的學曆，不是的家庭，更不是所謂般不般配的外在條件。”

接下來，幾道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

“嘉川——”來自孫耀珈的喝止。

“你給我滾！”來自陸嘉川外公的怒吼。

“大家都說兩句——”來自不知道是幾姨媽的勸。

以及最後，來自周笙笙打哈哈一樣的臺詞：“謝謝外公啊，要不是您這麽一說，我都不知道川川他我得這樣死心塌地義無反顧。”

“……”

就在這樣的一片混裏，陸嘉川手一把拉過周笙笙，微微一笑：“那我就不耽誤大家吃飯了，你們慢慢吃，我們先走了。”

於是周笙笙就在猝不及防間，被陸嘉川用力地拉出了門，一路拉到了一樓。後傳來孫耀珈的呼聲，可陸嘉川破天荒沒有理會母親，隻顧向前走。

千鈞一發之際，周笙笙死死著他的手：“大哥，大哥你等一下！”

“被人這麽辱一頓，還能吃得下去？”陸嘉川反問。

著他的手哭無淚：“不是啊，我還沒換鞋，我今天為了你穿的我最貴的一雙鞋，你好歹讓我把它帶走啊……”

可陸嘉川一步也不想踏回去了。他站在一樓的樓道口，平靜地掏出錢包，塞進周笙笙懷裏：“走吧，買鞋去。隻要在我能力範圍以，你隨便挑，算是報答今天你幫我這個忙。”

這樣霸道總裁的舉，還有那隻被巍巍捧在懷裏的鼓鼓囊囊的錢包，這是生平第一次有男給予這樣慷慨的禮……可周笙笙病沒有覺得開心，隻是站在那昏暗的夜中，借著外間的路燈，小心翼翼向陸嘉川。

在這狹□□仄的空間裏，冷風，寂寂空氣，昏暗線，朦朧影。

可是沒有什麽，沒有什麽能擋住他眼中低低的哀傷。

見過他許多麵目，兇神惡煞的，溫好的，火冒三丈的，稚低級的，可沒有哪一刻，他像是現在這樣平靜又落寞。那眼裏的難過並沒有變作淚水淌下來，卻反倒更像是鋒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傷人至深。

周笙笙慢慢地攥了那隻錢夾，另一隻手並沒有從他的掌心掙出來。用力地回握住他，低聲說：“好，那你帶我走吧。”

走進那昏暗無邊的夜裏。

走進那足以藏每一個人心底傷痛的花花世界。

在那個世界，你有你的傷口，我有我的。

約約想起一首很老很老的歌，小時候收音機裏常常放的一首歌。在那首歌裏，人落寞地唱著那樣一句詞：如果你不想說，我就不問。

如果你不想說，我就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