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茶已經不冒熱氣，鐘靈枯坐著，都不杯子一下。的對面，坐著那個曾經斯文的溫和青年，而今再見，卻覺他的眼中藏著銳利之鋒，若是對視，會讓心里不舒服。

這次會面，并不在鐘靈的預料之中。原本只是出門為父親裱畫，誰知遇上汪劍池，直接走畫就走，害不得不跟到這五云日升樓。

汪劍池打開畫，贊嘆道：“畫風獨特，蒼勁恣肆，確是好畫。要說十里洋場，名賈巨富，多是驟然暴富，只懂附庸風雅。易伯父卻不同，只看畫，不論名，才是真正懂畫之人。”

“這畫是父親在畫展上購置的。”汪劍池論畫，鐘靈也論畫，“洋人看畫，最近不過石濤、髡殘，籍籍無名的畫師縱是功夫再深，亦不得重視，國人也學這風氣。所以這幅畫掛了兩年，乏人問津。”

“你不是知道嗎？裱畫，是我的興趣，何必舍近求遠。”汪劍池坐下，開始裝裱，“我父親說過，要論裱畫，北平松古齋的湯先生，技藝出神化，他有幸跟著學了皮，再傳給我，竟也夠用了。古人講，良工用糊如水，你用了化學糨糊，容易毀變形，以后別自己裝裱，送去朵云軒吧。”

鐘靈不自覺點頭，只因汪劍池說得句句在理。

語蘭在一旁，看兩人談得那麼融洽，手心卻急得冒汗。

忽然，屏風發出巨響，轟然倒地。

鐘靈驚嚇回頭，但見外面一群士兵包圍著這間雅室，隨后的丈夫面鐵青走了上來，拖板凳一坐，眼神霸道凌厲。

汪劍池卻頭也不抬，專心致志地裱著畫。

“汪主任，放著正經公務不干，您干什麼哪？”席維安手在桌上叩兩聲。

汪劍池嘆口氣，看著裱了一半的字畫，讓人端來水盆洗干凈了手：“鐘靈，可惜了，不能裱完。”

“沒關系。”鐘靈語氣和，但一轉對席維安就冷了，“維安，我請汪先生幫忙裱畫，你不要誤會。”

汪劍池笑容和煦：“我與尊夫人是舊友，今天街上偶遇，看要裱畫，我才會主請纓，畢竟裱畫是我多年來的一個興趣，一見好畫就手。”

“這話，你自個兒信嗎？”席維安冷笑。偶遇？他看，是一直盯著呢吧！

“實話說與君子，不是說與小人。”汪劍池眼中藏冷。

席維安一聽，拔出了槍。怎麼，投他夫人所好，咬文嚼字，順便踩他這個不讀書的人一腳是吧？

士兵們一看老大槍，當然也，齊刷刷幾十槍桿子。

鐘靈按在席維安的手槍上，有點生氣：“維安！放下槍！”他不信任嗎？

“席司令一向霸道狂妄，視委員長如無。你的種種行為，已經嚴重過界，現在你的槍，還指向中央特派員。這是擁兵自重，想要威脅中央嗎？”汪劍池毫無畏懼。他既然敢回來，就不會怕姓席的，父仇，母仇，奪妻之仇，還有他差點命喪黃泉的仇，一定要算！

“同四大集團軍相比，我這點資本哪兒夠瞧啊，不過嘛——”席維安大笑著站起，將杯子揮落地面，“今天殺了你，還是綽綽有余！”

鐘靈忽然也站了起來，往外走去。

席維安一愣。

這時，租界的英人督察長帶著巡捕趕到，警告雙方不要擅自武。席維安牽掛著鐘靈，也不廢話，轉追妻去了。汪劍池沉地看著兩人離去，轉頭卻對督察長笑，大方請喝茶，拉攏人心。

人心，比槍桿子，可怕。

鐘靈和席維安一前一后回到家，寄漁好似等著兩人，立刻迎上前來。

“堂姐，你們回來了？”看出兩人臉不好，人還繼續往前湊。

可是，誰也沒理寄漁，上樓去了。

寄漁要跟，卻讓呂朝聞攔住。

“寄漁，我正在想鉤針的花樣，你來幫我，好不好？”不知何時，黃瑩如站在小客廳門旁。

寄漁不甘不愿，到底走了過去：“二嬸，要不是您給巡捕房掛了電話，今天一定會惹出大子。我看那位汪先生，與堂姐藕斷連，你就不怕樓上出事？”

原來，席維安回過家一趟，然后才得知鐘靈和汪劍池見面的消息，趕過去的。當時，寄漁也在場，所以知道前因后果。

黃瑩如突然腳步一頓，回頭看向寄漁“你很盼著出事麼？”

“看您這話說的，當然沒有！”寄漁訕笑。

黃瑩如一笑：“那就好。夫妻吵架很尋常，算不得事，等你出嫁之后就知道了。”

寄漁再不敢多言，跟著黃瑩如進了小客廳。

那邊，鐘靈進了房間，坐在梳妝臺前梳頭，一言不發。

席維安原本還有氣，但看鐘靈氣更盛，不由好聲好氣：“夫人，我知道今天這事不怪你，不過你既然不應酬，這樣的場合今后還是能免則免吧。”

“你是怕我應酬，還是怕我和汪劍池重續舊？”鐘靈無意敷衍過去。

“夫人！”席維安變臉，“我不愿意在你口中聽到那個小人的名字，不要挑戰我的耐心。”

“你從不容許別人違抗半句，即便我是你的妻子，只要我挑戰你的權威，你就要發狂殺人，是嗎？”鐘靈拍桌而起，見的怒容滿面，“我今天把話跟你說明白！我和汪劍池的婚約已經解除，今后不會再有任何來往，你沒有再殺他一次的必要了。”

“你認為之前他遇到的兇險，是我的手？”席維安聽明白了，神愕然。

“難道不是嗎？”鐘靈一直很想問清楚，“汪老先生是文界泰斗，德高重，無緣無故吐亡。沒過半個月，汪劍池也遇上意外事故，驟然離世。他是獨生子，汪老夫人不起打擊，沒一年就病故了。好好一個汪家，轉眼家破人亡。”

“原來你一直懷疑我，卻始終忍不言！看來，今天和老人見面，你是痛徹心扉，才會口而出！”席維安的自尊心不容心之人的質疑。

“我只想告訴你，汪劍池死里逃生，已是上天庇佑，你一定要殺他的話，就先殺了我吧。”誰能知道的痛苦，背負汪家三口的罪，只因一切為而起。

席維安騖地盯著鐘靈。知道，當他聽說與汪家的婚約解除的時候，他欣喜若狂嗎？知道，他再次來易家找老爺子提親的前一晚，張得難以眠嗎？在眼里，他只是個不分青紅皂白的草莽屠夫，配不上易家文貴書香嗎？

他突然走到床前，從床下拉出一只皮箱，惡狠狠往地上一砸。皮箱彈開，出里面一件鮮紅嫁。

鐘靈大驚失沖過去，想要撿起嫁，卻被席維安搶快一步，將嫁用力撕幾片。

“不要！”鐘靈跌坐在地，無力地收集起撕裂的片，摟在懷里痛哭。

香譜是祖母留給大家的，但這件嫁，是祖母和一起制的，也是祖母留給最后的一份念想了。

席維安看鐘靈哭得這麼傷心，心頭一，卻終究說不出話：“你最好想清楚，你到底是誰的妻子！”

說完，再也看不下去，他轉走出了房間。

守在門口的呂朝聞立刻跟上，才走兩步，卻被突然轉回來的席維安打了一拳，整個趴地了。但他趴得快，起來得也快。

“知道我為什麼打你？”席維安冷然。

“司令打得對，當初威汪家退婚，殺汪劍池，向易家施，都是卑職所為。”呂朝聞聽到了房里的爭吵。

“你所為？”席維安哼一聲，又一記重拳打臉，“你有多大的膽子，我能不知道？說，到底誰讓你去的？”

呂朝聞咬牙站穩：“就是我自己。”

席維安忽然開悟：“啊，老爺子。”轉就往樓梯那兒走。

呂朝聞連忙追著：“司令，這件事是我沒辦好，老爺子一片好心。夫人那邊，我去解釋！”

“現在還去解釋什麼？老子干的事，兒子就得認！”橫豎都是他席家干的。

“要不是您那會兒眼太高，一個都相不中，老爺子實在是急了，一聽說您相中一個，還被人家給回絕了，當時就要斃了易老板，還是我拼死攔著呢！”這樁婚姻的背后，確實不彩，但老子疼兒子，誰也說不得。

席維安氣道：“我要得到一個人，還用你們幫忙？這心的，太他媽多余了！”

呂朝聞賠笑：“司令，還是我沒辦得干脆，居然讓汪劍池活了下來。”

“還說？”席維安抬腳要踹，“滾！”

呂朝聞卻沒滾，看席維安下樓，又追上去了。

席維安走了之后，易興華回家來。

百貨公司近來多事之秋，剛避免一場大火，員工中又混了竊聽的接待員，好在被沈彬抓了個現行。結果，到了下班的時候，才知道對面的大樓人買下了，直覺不太好。

心里事多，但想到鐘秀的訂婚，易興華才寬心一些，來鐘靈，商量訂婚晚宴的事。

鐘靈眼圈紅著，但凡父親提出的建議，只說好。

易興華卻沒注意，自顧自說著：“你從小由老太太帶著，跟著出世家，耳濡目染，對禮儀規矩很清楚，要在你母親耳邊多提點。對了，你去聯系報社，我要一個整版，登鐘秀的訂婚啟事，除了敬告親友，更要告訴整個上海的人，我易家要辦喜事了。”

易興華等了一會兒，不見鐘靈回應，這才抬頭看：“鐘靈？”

“啊？”鐘靈回神，有點張，以為父親看出自己的異樣。

“你怎麼還不去辦？”易興華催促，然后低下頭去，自言自語，“我再和梧談談，看他還有什麼要求。”

鐘靈呆呆看著父親，眼淚幾乎要落下來，卻在那瞬間調轉頭，走了出去。一次次的期，一次次的失，已經記不清，上次父親對的關心是在什麼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