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第二章 鸞雙喜轎

驚蟄多雨,萬復蘇。

廣記轎行連月不曾有生意上門,快揭不開鍋的杜杜老板只能在前院墾了掌大的一塊地,打算自己種兩棵小白菜。剛把鬧著玩的榮和二寶從犁頭上下來,院門就被人輕輕推開。穿著清水藍旗裝的清秀站在門頭,腦后松松挽一個發髻,如同一枝沾雨白蘭:“老板,我來請個喜轎。”

直起腰板來,剛想說話,一個穿紅戴綠的點痣婆已經黏上來:“哎喲,姑娘,你怎麼來了這一家?這一家的轎子可是出了名地貴,只賣不租。”

便有些猶疑,一雙剪水秋瞳在杜上流連,穿著雪白子黑學生鞋的腳也在門檻上收回了一半。鞋上沾了泥,似乎跑了很多地方。

了個懶腰,剛想說自己家不出喜轎,門口已經“嘀嘀”兩聲,開過來一輛漆黑發亮的小汽車。一西洋騎裝打扮的姑娘翻從汽車上輕捷地跳下來,順手將手套下甩給旁邊的司機,大步流星地走進門來:“你們家的喜轎,我全都包了。”

清秀微微蹙了柳眉,神經質一樣自言自語:“我總歸是要嫁給他的。即便我請不到轎子,赤腳荊釵我也要進他們家的門。”

“方清清,我在這里你想也別想!你爹是早些年的進步人士,要是知道自己上了十年新式學堂的兒嫁到那種宅門里給紈绔子弟做妾,泉下何安!”

頗有興致地著怒氣沖沖的洋裝姑娘,明明長著一張討喜的圓臉,卻偏偏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頭發是蓬松的自來卷,被亮晶晶的西洋發鈿住,俏皮可,和一英姿發的騎裝對比鮮明。

還沒有來得及收回目,司機已經先嗆了聲:“看什麼看,這是警察局謝局長的千金!”

原來是剛剛留洋歸來的謝局長掌珠,傳聞中七八歲就把男孩子攆到樹上痛哭流涕的清平鎮小太歲。而邊那位,就應該是自小在西式學堂讀書,謝大小姐的同窗好友方清清了。

謝小卷將一卷銀元丟給杜:“你們家的喜轎,一頂也不準出給!”

不舍地把銀元推出去:“兩位姑娘上別爭吧,我這里確實不出喜轎了。”

當晚是明月中天,許是月亮太亮,反而襯得天空黑一片,一顆星星也無。杜蹲在地里盯了毫無靜的菜芽芽半晌,再三確定沒有什麼明顯的長勢后嘆了口氣。他剛背過子要回屋睡覺,卻冷不丁看到有一道黑影閃過。

狀似無意,回卻如同鬼魅一樣撲近,出手快捷。前的人用手去擋,卻被牢牢下。杜瞇著眼睛,如同發狠的豹,全然不同于白日的安謐慵懶。手指一晃閃出,但下一秒下的人卻痛呼了一聲。

愣了一下,下意識松了手:“謝小姐?”

來人正是謝小卷,燭火下蝴蝶發鈿悠悠掛著幾,頗為好笑。略顯狼狽地整理了一下頭發,抬頭撞上了杜的眼睛。杜還沒有來得及發問,先兇過去:“干嗎下那麼狠的手?!”

早已經懶洋洋地蜷回搖椅:“警察局局長千金深夜來訪,總不會是察民吧?”

謝小卷郁悶了一下,“白天我已經盤下清平鎮所有的喜轎,除了你們家。我才不相信你們家沒有喜轎這種鬼話,哪里有轎行不出喜轎的?是不是方清清那丫頭給了你好讓你來騙我?”

突然來了興致,探起子撥亮了燈芯:“不如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死活攔著?”

謝大小姐的手帕方清清,是清平鎮南繡鑼巷二十三號方家獨。父親是清末上過燕京大學的新派進步人士,游行演說時被彈片傷了,回鄉養了兩年還是傷重而逝。留下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在父親舊謝局長的照拂下也送去讀了新式中學,和謝小卷近乎于形影不離。十五歲那年謝小卷被父親送去留洋,而方清清因為三年守孝未滿不宜遠行,便留在了清平鎮。

方清清是孤子也繼承了書香門第的清高。年紀略大一點便不愿意接親友救濟,因著在新式學堂學得出類拔萃的洋文,接下了老師介紹的一個活計,為大戶人家的小爺做洋文西席。

登門授學那天剛好是夏季伏,知了在樹上得焦躁,方清清卻站在青墻烏瓦的門前躊躇不前。若不是親眼所見,決計不會相信清平鎮郊會有這樣的古古香的豪門大院,連謝家的白小洋樓都難以堪比。

將方清清引書堂,書堂前懸下一方水晶珠簾,只能影影綽綽看見簾外的形廓。侍微笑:“府里鮮接待客,夫人知道來的是位先生,礙于男大防,掛上珠簾,是姑娘的一番意。”

如此迂腐。

方清清覺得好笑,背撥了撥桌上香爐。卻聽見簾外腳步響,知道是自己的學生,便笑瞇瞇地轉頭:“isthatasunnyday,right?”

方清清以為自己的學生是個七八歲的頭小子,不想簾外的影卻頎長拔。蜀錦長袍映著水晶珠簾,潑出一片迤邐彩。青年男子的聲音清雅矜貴:“姑娘說什麼?”

方清清覺得自己的嗓子微微一滯,緩緩開口:“夏意正濃君知否?”

那人作祈佑,家里也是沒落的貴族,昔日八國聯軍攻下京師,老太爺避禍南下,在清平鎮這樣的世外桃源偏居一隅之安。侍們管祈佑小王爺,過新式教育的方清清卻不卑不,只盡職盡責地從西法音標教起,再到洋文字母,簡單的單詞。祈佑是極有悟的人,學得也快。

直到又一年初春,祈佑突然生了病,府上便放了方清清兩個月的假,薪水照付。是小孩心,本來樂得輕松自在。只是沒想到沒去府上授課不過一日,每每在家中書案前抬起頭來,仿佛都能看見竹簾外祈佑瘦削的形。約覺得詫異,明明連臉都未曾瞧真切過,怎麼會產生這樣的幻覺?是夜,方清清做了夢。夢中書堂的珠簾卷了起來,祈佑轉過來,五清俊,眼神哀切。方清清猛然驚醒,心跳如鼓,卻又記不清那張夢中的臉。

兩個月后祈佑病愈,方清清重新府授課。祈佑在簾外練習書寫英文長句,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袖帶翻洋墨水瓶,沾染了一袖水墨煙雨。侍不在書齋,方清清幾乎是下意識地沖出珠簾,手拍著他的背。

祈佑用拳頭勉強堵住咳嗽,這才抬起頭來。

有些人,只消一眼,便刻進了心里。

那是非常清俊的一張臉,因為咳嗽還染著病態的紅。頭上的圓錦帽上綴著拇指大的一顆通碧璽,映著方清清自己的盈盈眼波。這深匿于鄉野的滿貴還留著發,那明明是們這些新式學生抨擊過的樣子,而祈佑仿若是從書卷里走出的清雋公子,讓人覺得他本就應該如此。

他看著方清清有些愣怔,似乎沒想到會從簾子后面跑出來,勉力一笑:“沒事兒,老病了。”子微微一偏,不錯痕跡地避開方清清的手,說句:“今日課罷,請先回吧。”便自去堂下休息。

客氣疏離卻又溫文爾雅,縱是無人。

方清清很快意識到,自己最初因為祈佑的一辮子產生的偏見有多麼可笑。他雖是舊式爺的裝扮,但跟那些整日因循守舊、不學無并不同。他本高門私塾堆出來的詩書功底很深,對史書記載的名人軼事、鄉野趣聞也可以信手拈來。他學習洋文也不是為了和洋人打道,而是為了遠方舶來的那些天文地理、商經律法的知識。更重要的是,他通達朗闊,對于各家所學毫無偏見,也從不擅表非議。似乎這世界上沒有什麼觀點是他不能理解、不愿傾聽的。

他是故紙堆中跳出的錦繡人,窗子里進來,他便舒展開來舒舒服服地曬著。古與今,中與西在他撞出微妙的流,襯得其他人都黯然失。但方清清又覺得,當你想要徹底把他從這屋子里拽出來,又似乎有什麼東西牢牢拴著他的手腳,讓人覺得有些可惜。

一旦生了欣賞和憐憫,便也不遠了。方清清悄無聲息地墜了下去,贊嘆祈佑的學識,欽佩他的見地,先前他那有些可笑的陳舊儒雅的做派,如今也了讓人著迷的若即若離。他甚至還畫的一手好工筆,那扇面上的人娉娉婷婷,堆著云髻,也自拿了一柄小扇憑窗而立。再細看去,才發現那小扇上也畫著一個人。見喜歡,他便也大方贈給,說是不值什麼錢的小玩意。只是不肯落款,怕有些私相授的嫌疑。

一旦心里產生了變化,便不覺得這些規矩是鄙陋,而像是放陳了的書頁,著那人上的溫一下墜了這余韻裊裊的古典之里,過往自得于自己上的西式學堂,而今一襯,驚覺自己活得陋,竟將這東方土地里孕育的優雅丟棄得毫不剩。頭發長了,不再剪短,而是慢慢蓄長,那樣的自己似乎也很好看,更接近那扇上人,他應該也會喜歡。

到底跟古典人不同,清楚明白,若放在過去按門第論,跟祈佑本不會有集。即便是現在,若不主剖白心跡,為自己爭取,兩人也只有錯過。因此待頭發留長到可以扎垂肩兩才素手芊芊從珠簾里遞出一張紙箋,那上面舍棄了熱洋溢的西洋詩歌,帶著的溫愁緒憂傷地落下一句《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之間最玄妙的莫過于那一層窗戶紙,大著膽子捅破了,卻沒有想到是如此冷漠的結果。

次日方清清領到了賬房結的月錢,告訴不必再來。方清清百思不得其解,再三追問,下人才不耐煩地說小王爺有了新的洋文老師。不死心,換了繡花長,挽了頭發去看他。揣測這樣他會喜歡,要為自己再爭取一次。強打了十二分的勇氣向水榭書走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歡聲笑語,簾是一名穿著式襯衫長的年輕孩,正拿著剪刀為祈佑修理頭發。方清清這才發現,祈佑額前的發早已經蓄長。一剪刀下去,長長發辮倏然落地。而他卻毫無惋惜之,只揚眉看著洋裝孩,笑意盈盈。

“聽說那是跟小王爺自定親的蘊敏格格,剛剛留洋歸來。”

“那服真好看,孩竟也能穿得那樣神。聽說小王爺學洋文也是為了,是嗎?”

方清清只覺得腦中嗡然一片,廊上裝飾的琉璃花鏡映出腐朽在裾里的殘影,仿若是那扇面上的工筆人,在這個時代只能被框在畫上。

原來祈佑不是不喜歡新派子,只是喜歡的不是。他將畫進了畫里,隨手賞一賞,就丟到一邊。卻從那紙面上掙不出來了。

想要狼狽離開,卻正對上祈佑剔的一對琥珀眼珠,沉如靜水地

謝小卷留洋歸來,幾乎認不出來方清清。昔年的方清清,穿天青馬蹄袖上就一折黑百褶,齊耳短發清新爽朗,說話做事大大方方,一笑出兩排健康的白牙齒。而今的方清清則打著桐油紙傘哼唱著昆曲,出手指出瑩瑩蔻丹,“這水紅還欠上幾分通,我要再去討些明礬來。”

謝小卷不自打了個冷戰,覺得眼前的手帕從骨子里換了一個人,不再是新開放的學生,仿佛是閨閣繡樓里飄出來的舊式鬼。謝小卷理所應當地去找老爹謝局長算賬,謝局長也無奈攤手,說早送去看過醫生,只說是心魔生的癔癥,心結不開,藥石無醫。

為了那個人,為了靠近那個人,將自己皮拆骨換作了另外一個人,卻發現自己想錯了,從頭到尾都想錯了。

蠟燭猛地了個花,謝小卷打了個寒戰。杜聽得津津有味:“那后來呢,怎麼那人又答應娶了?”

謝小卷深吸了口氣:“我也不曉得,那家人突然就來下了聘。還說不辦婚禮,讓清清自己找個喜轎從偏門送進去。這不是糟蹋人麼?偏偏那丫頭死心眼地要嫁進去。”打了個噴嚏,看了一眼懷表,慌不迭地站起來,“都這個點兒了,我要趕快走了。”末了又做出兇狠表,“記住,不許給出喜轎。”說完便風風火火地離去了。

把丟在地上的毯子撿起來,打著哈欠正打算去落鎖,卻聽見門被輕輕地敲起來,輕緩有禮卻非常篤定,仿佛不開就要一直這麼敲下去似的。

無奈走過去打開門:“謝小姐可是忘了東……”

來人穿著一上好的烏錦披風,徑直走到院子正中,沐著滿庭月放下了風帽,出一張瘦削清俊的臉。領子上繡著的圖案是金線織絞而,雍容富貴,非貴族不能有。

他開口,嗓子略微沙啞:“掌柜的,我來請轎子,抬到南繡巷二十三號方家。”

噙著微笑:“你就是祈佑?可惜我們轎行不出喜轎的。”

祈佑抬起頭來:“杜老板,我請的是鸞雙喜轎。”他看見杜臉上的笑容有些微僵,不由得又篤定了幾分,“家中姆媽,跟著我們家幾十年了。但是南方人,三十年前在江夏見過您。前些天在街上偶遇,姆媽說您的容半點也沒有改變。”

帶著轎牌四流浪,三十年前確實到過江夏。那陣子杜荷包頗,便頻頻出過一個轎子——鸞雙喜轎。顧名思義,就是親抬新娘子的大紅喜轎。可說也邪,那年有幾個新娘子臨門悔婚,全都是坐著廣記轎行的轎子抬過去的。

“姆媽說,您的鸞雙喜轎三十年前在江夏閨閣間口耳相傳,但凡是個出閣的姑娘,都一定要坐您的轎子嫁過去。姆媽時有個閨中好友,坐您的轎子到了家門口卻大哭悔婚,口口聲聲說自己將來會被丈夫打死。娘家人貪圖親家彩禮,說是姑娘發了癔癥,死活嫁了過去。果不到半年,那姑娘就被丈夫活活打死了。”

保持微笑:“想必是巧合,坐過去的時候發了夢。”

祈佑找了把椅子坐下,若有所思:“后來我姆媽也坐了您的轎子,同樣是在家門口悔婚,說新郎有花柳病,自己將來也不會善終。家里人本來也不相信,誰知道那新郎怒暈倒在地,旁邊有懂醫的賓客揭開他的領口,頸子上生滿了皰疹毒瘡,才知道那浪子已經梅毒攻心、藥石難醫了。”

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祈佑笑了笑:“當然,坐這轎子也有婚姻滿的。總歸我姆媽這麼些年是一直激您的。想來這鸞雙喜轎的妙就是讓新嫁娘看到自己嫁過去的姻緣吧。”

上自己的玳瑁眼鏡:“那又如何?那麼多夫家來找我轎行的麻煩,害得我早早離開江夏。我早就決定不再出這鸞雙喜轎了。再說了,人家都是姑娘家來求轎子,你新郎來求,不怕黃了親事?”

祈佑白著:“無論親事,我都只會到慶幸。”他本來好好說著話,卻突然渾搐起來,五扭曲,氣連連。杜看狀不對,連忙上前扶住他,一湊近,卻從他上聞到一極其特殊的濃郁味道。

眉頭一擰,強忍著厭惡:“你竟染了阿芙蓉?”

八夷侵京師的時候,祈佑還是個小不點兒,躲在額娘的懷里一路顛沛流離來到清平鎮昔年置下的產業。阿瑪觀局勢,決心不再回京,卻朝就野,在清平鎮這世外小桃源居一時之安。可惜好景不長,阿瑪染了病,不日就撒手離開。祈佑的額娘以一己之力,兢兢業業經營田產,養祈佑。

革命黨在清平鎮剪辮時,因祈佑還小,宅子又偏僻,便躲了過去。但隨著年歲漸長,祈佑漸漸傾心于西洋先進的天文、算和建筑,不喜歡讀那些腐朽文章。額娘便讓祈佑跪在父親靈堂前頂著厚厚的詩書請家法,皮鞭上就是一道痕。祈佑生孝順,便只默默忍耐。然而在母親發現祈佑有留洋的想法,將所有的西洋書籍付之一炬后,祈佑有了生平第一次激烈的反抗,他搶過母親妝匣上的剪刀要沖著自己的發辮剪下去,卻發現母親手里亦拿著一把剪刀對著自己的脖頸,痕鮮明,淚水漣漣。

他終究是輸了,自那以后規行矩步,再不提留洋的事

直到他第一次遇見方清清。那不是方清清印象當中的書堂初遇,而是那年他被管家陪著到鎮上的醫館瞧病,從窗戶外看見鄰家坐在秋千上讀書的明姑娘。

那一年方清清才十六歲,頭發剪到耳朵邊,出大段白皙的脖頸,笑容閃亮,黑小皮鞋襯著雪白子一下一下踢著一叢夾竹桃,落英繽紛。坐在那里念一段英文詩,祈佑聽不懂,只覺得咿咿呀呀地好聽。他極了這樣的姑娘,新鮮純凈自由,仿佛指尖過去的

用了兩年時,祈佑總算說服了額娘不再因為自己學習洋文而尋死覓活。他本來托的是學堂老師授課,卻沒想到老師事忙,將這個差事讓給了自己的徒。

“夏日正濃君知否?”縱然隔著一重珠簾,祈佑依然一下子認出了方清清。那瞬間迸發的極度喜悅仿佛在沉寂夜空中猛然炸響的煙火,極致燦爛。

在方清清尚未對他十分心的歲月里,他曾經無數次隔著一方珠簾探頭看的靜謐側臉。他想要下人收了簾子,又恐太過突兀驚著了。待抬頭看向簾外,他又慌慌張張低下了頭,一副認真讀書的樣子。

縱然未曾點破,但方清清依然給他腐朽陳舊的生命以新鮮自由的。甚至他最終有了勇氣,敲開額娘的門,說要到方清清家提親。

“你要是喜歡這樣的姑娘,蘊敏年后就從國外回來了。就算我不喜歡,但畢竟兩家知知底,統也擺在那里,我便幫你辦了這樁婚事。”老太太避重就輕。

祈佑搖頭:“不是這樣的姑娘,而是方清清,只一個。”

老太太將煙桿放在燈上烤了烤:“你想都別想。小賤人頭發剪得跟姑子一樣,頸子都被野男人看了。咱們滿族人,是最金貴頭發的。”

祈佑中燃起從未有過的怒火,他將杯子砸在地上:“我一定要娶!我要帶一同留洋!”

一貫孝順的祈佑第一次表現出如此的放肆,他奪門而出,后老太太的煙桿掉在炕上,眼神渙散,里也喃喃著:“我就知道你沒斷了這心思……”

祈佑雖然念著洋文的書,卻終究不算是新派的人。拿兒事來講,始終覺得未曾得到父母之命便向姑娘家傾訴意是浪子的做派。一個月以后,他再次來到額娘面前,想要提及此事的時候,卻忽然渾搐跌倒在地板上,四肢百骸都仿佛鉆了蟲蟻,奇難耐。

祈佑生于冬季,加上先天不足,素有咳疾,好在當年家里有從京師帶過來的西洋鼻煙,頗有奇效。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近月來每次使用鼻煙后他都覺得健,耳聰目明。

祈佑抖著手要從袋里拿出鼻煙,手卻一抖,琉璃瓶子骨碌碌滾到額娘腳下。老太太的緞子鞋將鼻煙輕輕踢到榻下,煙泡烤熱了巍巍將兒子抱到懷里,煙槍一抖一抖的。

“佑兒啊,你別怪額娘,額娘要留住你啊,額娘沒有別的辦法。”

祈佑早已經聽不清看不清了,只在那鉆心的痛苦中追尋著奇特的香味,張咬上了煙桿。

這東西一旦沾上了,便是逃不開躲不掉,直如附骨之疽奪魂之魅。何況他親額娘之前在他鼻煙里下的是上好的花膏子。一把年紀依然盤旗頭踩花盆底著旗裝的舊式人,兒子是的一切。寧愿親手毀了他,把他的翅膀連剪斷,也不愿放他海角天涯。的兒子應該守著,守著祖宗規矩,守著清冷牌位,守著貴族的最后尊嚴,在這清平鎮一隅慢慢地腐朽死去。

那兩個月的罷課,仿佛是在煉獄中煎熬的兩個月。祈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如困螻蟻,在方寸之間苦苦求存。為了戒癮,他把自己綁在椅子上,柱子上,沒日沒夜地泡在冰水中,高燒、胡話、六親不認。

額娘來了,痛哭流涕地抱著他,讓他一口,哪怕只一口,一口就不難了。家資雄厚,能供他一輩子的阿芙蓉。他扛不住這樣的與苦痛,只能復吸。清醒以后又無比憎惡這樣的自己,只能再把自己綁在柱子上,周而復始,煉獄回。

他在神渙散的時候依稀看見了方清清的臉,微笑的,認真的,落寞的。一切恍如隔世,他看著鏡子里面自己儼然一副癮君子的臉,不得不認了命。他想念方清清,要命的想念,那是他的另一種片。

祈佑和額娘之間達了微妙的默契,兩個月后書堂復課。他提前過,換好了服,浣發修容,走在書堂的路上像是一步步踩在云端,只求在方清清面前一切如常。

轉過雕欄畫棟,盈盈一抹珠簾后,方清清娉婷站在書案前逗那只黃翎翠羽的金剛鸚鵡,清凌凌地說:“說話呀,跟我說‘iloveyou’!你怎麼不說話?你這只小笨鳥。”那笑聲像是溫潤的水,拂過心房,讓祈佑輕而易舉紅了眼眶。

沒想到還是失算,他對阿芙蓉的需求與日俱增,一個煙泡已經不足以讓他頂過午課。他在書堂上抄著洋文突然抖和咳嗽起來,方清清沖出簾子扶住了他。他回正撞進那盈盈眼波里,并在的瞳孔里看見自己狼狽的倒影。他躲開了,趕在自己更失態前匆忙離開,落在眼中只余下冷漠和不近人

祈佑在煙榻上得到舒緩后,方才的事歷歷在目,那原本是他最害怕發生的事,在方清清面前他如此地可憐可悲。祈佑怒吼著將煙燈煙盡數掃落在地,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他憎恨這掙不開不掉的出和命運,憎恨可憐可嘆的額娘和弱無力的自己。

但有什麼卻在那個午后悄然改變了,書堂上祈佑想要再抬起頭方清清的時候,往往也正撞上注視的目。過去悄然靜默看著守著的時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低下頭喝茶蘸墨的倉皇無奈。

他并非弱,而是慚,慚今日的自己擔不起那樣清冽的目

事最是微妙,他發覺若有若無的意,便刻意畫了扇面,假裝自己鐘的人是舊式子,跟并不相同。卻不料方清清如此果決堅持,他看見的頭發一寸寸長起來,直到那日隔著簾子遞過來的《越人歌》。

他拿著詩箋昏昏然回到房間,映著窗欞外灑進來的,揮手來管家:“教洋文的姑娘,讓明日不用來了。”

只是巧了,不過幾日表妹蘊敏便留洋歸來,倚著門框笑地說:“表哥還留著辮子?你這樣會討不到老婆的。”

方清清離去,祈佑心中的抑郁苦悶難以排解,總想做些不管不顧的事。他慨然一笑,將辮子起來甩在后,大咧咧坐在椅子上:“既然這樣,你就幫我剪了它。”

蘊敏一剪刀下去,他松快不,古人說三千煩惱果真是不無道理。只是沒想到一抬眼就撞見了簾外的方清清,挽發清麗溫婉,一雙眼睛卻也傷極了怨極了。

蘊敏笑嘻嘻地輕聲問:“那是誰呀,表哥的丫頭嗎?”

祈佑偏過頭去:“誰也不是,過客罷了。”

祈佑早已經深知阿芙蓉之禍,更知道一人染上,累及家眷。彼時方清清的老師提供給方清清一個去英國為一位知名記者做助手的工作機會,祈佑沒道理讓舍棄一片廣闊天空,陪他爛在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府邸里。

只是沒想到,方清清前腳剛走,下人就急匆匆地趕來說老太太不好了。

祈佑額娘常年風,起初沾染片只是為了鎮痛,不知不覺便了癮掏空了在病榻上死攥著祈佑的胳膊,已經神志不清,卻還念叨著:“佑兒,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若不是因為這個,你早就拋下額娘了,對不對?對不對?”

留下了祈佑,自己卻最終念叨著撒手離去。

“我沒有辦法解你的毒癮,這百花甘只是可以讓你略微緩解,但日子久了也沒用。”杜瓶遞給祈佑,“我向來憎惡沾染阿芙蓉之人,若不是因你并非自愿……”

祈佑收下瓶:“既然是我額娘,的錯便是我的錯,也沒什麼分別。”

“我原以為清清出府后會留洋,沒想到并沒有走。再后來去看了,才知道生了癔癥。”祈佑坐在燈前,燭一明一暗地迎著臉頰,“是孤,無依無靠,又是因為我生的病,我想要照顧一輩子,卻不知道是不是能夠達所愿。”

祈佑猛地抬頭看著杜,眼神明幽變幻。

微笑:“嫁給你會過得慘,不嫁給你好像也很慘。你是想用鸞雙喜轎試一試,看你們之間最后會不會有好結局。不大大辦,只一頂小轎神不知鬼不覺把方姑娘抬進府,是怕親事萬一不,耽誤方姑娘名節。說到底,是你心存僥幸。”

祈佑發著抖:“是我的癡心,萬一能夠戒除毒癮,我……”

站起來:“你回去吧。夜深重,我就不送了。”

祈佑默然站起來,將風帽重新披上,行了一禮后轉離開:“叨擾先生了。”

他腳步剛剛邁過門檻,就聽見杜微微嘆了一口氣:“良辰那天,鸞雙喜轎會在方家候著的。”

方清清冠霞帔從家中走出來的時候還是凌晨,鎮上冷冷清清的幾乎沒有人。剛下過一場雨,致的紅繡鞋被水漬所污,正堪堪暈在那并頭鴛鴦上。方清清渾不在意,手指輕輕拂在大紅轎子上的鸞和鳴紋樣上,眼睛里都是由衷贊嘆:“這轎子真。”

“姑娘一次親只坐一次的轎子,不面。”杜一笑,將大紅和鳴的轎牌遞在方清清手上,打起簾子,“新娘子上轎吧。”

轎子風行云馳一樣落在祈佑宅邸前,祈佑穿著一喜服迎在轎前,面容難辨憂喜。杜低了聲音:“你可想好了?”

祈佑點點頭,笑容中蘊含著苦:“但凡有一點點悲傷難過,還請杜老板幫忙將送回家中。”

祈佑抖的手正要上轎簾,遠謝小卷已經怒氣沖沖地趕過來,手去腰間皮鞭,恨不得下一秒就甩在杜上:“杜,你個騙子!你答應過我什麼!”

輕描淡寫地架住那一鞭,反手一拽把謝小卷制在臂間,笑了笑:“我改主意了,不麼?”

謝小卷覺得杜那笑容只在角,卻進不了眼底,反而有一抹難以言說的慨悲涼,心下一慌,正要拽回鞭子,卻聽杜在耳邊輕輕說道:“如果鐵定要嫁,你是攔不住的。而既然要嫁,坐這個轎子則是最好的出路。你且相信我。”

最后一句話,氣息緩緩拂在耳廓。謝小卷心下來,放下鞭子,心中卻猶是不忿,狠狠地剜了杜一眼。

轎簾終究揭開了,一只染著蔻丹的手出來輕輕搭在祈佑的手腕上,玲瓏珠玉后是一張毫無掩飾、溢滿幸福喜悅的笑臉。

祈佑哆嗦著剛想說什麼,方清清已經踮起腳尖在他側輕輕一親,溫潤吐息裹挾著連綿意:“祈佑,我們會百年好合。”

親事過后,杜因事要離開清平鎮,將轎行暫時鎖了,鑰匙托付給謝小卷管理。

謝小卷將鑰匙一拋一拋地說:“你倒是信得過我。”

聳聳肩膀:“不信又能如何?我在清平鎮橫豎也沒什麼朋友,認識的只有謝大小姐一個人,何況您貴人事不忙……”

謝小卷剛想發脾氣,新婚的祈佑和方清清已經上門拜謝。祈佑神漸好,方清清也恢復了神志,兩人攜手而來,好一對恩璧人。祈佑上前道謝:“謝先生的百花甘,讓我近些時候舒爽不。”

微蹙了眉:“不是長久之計,我走之前再給你一些。你還是……早做打算。”

待得祈佑走開,方清清也走上前深深行了一禮,剪水秋瞳盈盈看著杜,聲音低:“杜老板,無論今后如何,方清清在此謝過,祝您一路平安。”語中似有深意。

一去便是大半年,回到清平的時候正值隆冬。清平鎮河面盡數結了冰,葉子也枯黃了。繞過幾排枯樹,便看見沁著一層霜的廣記轎行的招牌,在冬季下閃閃發亮。

輕輕一推,門開了。

庭院里站著的聞聲轉過來,披風上的一圈裹著一張蒼白小臉,像是消減了。

謝小卷出手:“我來,是為了還你鑰匙。”

忍不住笑了:“你又怎麼知道我是今時今日回來呢?”

謝小卷不回答,只一雙大眼睛盯著杜,直盯到他心里發,才開口:“祈佑死了,清清也殉了。你這里清靜,我便常來這里。我在想,如果清清當初看到的是這一幕,為什麼還要愿意呢?”

嫁過去不足一月,祈佑的毒癮便復發。因為之前飲鴆止一般地服用百花甘,在失效后毒癮變本加厲。他抖,哭泣,哀號,生不如死,他要趕方清清走,說方清清不是他明正大娶來的老婆,方清清卻咬牙關,死也不愿意離開。

方清清想要幫他戒除毒癮,奈何當時祈佑額娘他的東西純度太高,量更是一次比一次足,他本拔不出來。再后來便是迷失心志,絕食和自殘。

“清清沒有辦法,只能抱著和他額娘當年一樣的心思,既然不是個死,只能拼著這份家業供他一輩子的阿芙蓉。”謝小卷淡淡敘述,“直到立秋那天,清清推開房門看見祈佑躺在煙榻上,子都涼了,是吸食過量致死。”

一陣寒風裹挾著枯葉刮來,輕輕粘在謝小卷的肩頭,杜出手去,輕輕將它拂落了。

“你知道麼?祈佑一直說你騙了他,說那勞什子鸞雙喜轎是你編出來的,罵你罵得可難聽了。”謝小卷頹然一笑,抬起眼睛,“我剛開始也跟著一起罵你,直到祈佑出殯那天,我去探清清,才告訴我,如今的事一早就在鸞雙喜轎中看到了,那樣真那樣臨其境。在轎中看見祈佑死在自己面前心如刀絞,甚至在那一刻真的以為祈佑死了。然后轎子落地,聽見祈佑在簾子外面和你說話,他還活著。”

不是不知道后面的慘烈,只是無法拒絕再一次從轎子中走出來牽住他的手,無法拒絕那短暫的新婚甜。而作為代價,必須再一次承此后的痛徹心扉和人的死去。”謝小卷發著抖,“聽起來是不是也很像阿芙蓉?祈佑就是清清的片,戒不掉的。”

“你打算繼續開張麼?”謝小卷將鑰匙放在杜手心里。

搖頭:“實話說,我有北上的打算,這次回來便打算收拾收拾東西,了結此間事,近幾年不會回來了。”

謝小卷一笑,忽然張開手掌:“其實清清離開之前,也送了個禮給我,只是我不會用。”

細白手掌上一張櫻紅轎牌,上面鐫刻著古古香的“鸞和鳴”字樣。

笑了:“這個東西要你有婚約在才管用,你還是個姑娘呢。”

謝小卷猛地抬起眼睛,細長睫沾了霧氣,角的笑容卻弧度加深:“誰說我不結婚呢,明天就是我的大喜日子。我爹讓我嫁給省里警察廳長的次公子,人家可是開著小汽車來接,我只能今天試試你這勞什子轎子了。”

一愣,隨后接過轎牌,結了個印,庭院當中憑空出現了大紅的鸞雙喜轎。謝小卷閃了閃睫,就要坐進去,卻被杜輕輕一攔:“有時候,太明白也未必是件好事。”

謝小卷撥開杜的手,掀開簾子:“我和清清不一樣,在西洋我修的是商學,懂得止損的道理,杜老板。”說完沖杜出一個燦爛笑容,坐了進去。

轎簾悠然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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