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第三章 回夢肩輿

秋天天亮得晚,天空還染著墨,凌晨的清平鎮碼頭卻已經破開寂靜,熱鬧紛呈。廣記轎行的老板杜是最怕喧囂麻煩的人,早早簽票上了船。杜走進包廂掛好大,剛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座位上,就聽見乘務員走上來:“查票了查票了!”

眼尖,看見自己對面沙發上垂下來的罩子應聲,便不地坐過去,猛地將沙發罩掀開,正對上一張狼狽不堪的臉——卻是清平鎮警察局局長千金謝小卷。謝小卷臉上還蹭著椅下的灰,頭上的自來卷也蹭了。杜忍不住笑出聲來:“謝小姐,你居然逃票?”

謝小卷從沙發底下爬出來,杜眼皮一跳,這才發現裹著的小西裝下面是一件雪白的西洋婚紗,手上還提著個行李箱。杜恍然大悟:“你逃婚?來找我?”

謝小卷又氣又急,扔下箱子躥上來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想什麼呢?我是要溜回英國的,誤打誤撞才進了你的包廂!”

臉上便掛著了然的表:“想來是在鸞雙喜轎上看到的不滿意。”

包廂門被猛地拉開,乘務員看見穿著婚紗的謝小卷不由一愣,謝小卷卻自然而然地挎上了杜的胳膊:“我們是新婚旅行的,旅途婚禮。”說完謝小卷仰臉沖杜甜甜一笑,“daling,我票丟了,你快幫我補一張。”

看著謝小卷眉弄眼的樣子有趣,還是從上掏出票款。乘務員一邊開票一邊笑了笑:“是新婚吧?真是恩。說也巧,您二位隔壁包廂也有一對兒旅行結婚的。”

謝小卷好奇地看向包廂門外,正看見過道里準備往包廂里進的一對金。男士穿著頗為鄭重的黑西裝,前口袋上釘著的紅縐紗花朵還沒來得及取下來。他回頭沖著邊的孩微笑,正出來英俊剛毅的半張側臉,像是行伍出

謝小卷的臉“唰”一下就白了,整個子轉了過去。杜打發走乘務員回才看到謝小卷前一模一樣的紅縐紗花朵,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個人該不會是——”

謝小卷咬著牙:“就是他,警察廳廳長老頭的二兒子齊馮虛。”

汽笛拉響,船已離了岸。

雖然齊廳長在場浸多年,老世故,但他這個兒子卻頗為出彩。小小年紀被送去省里讀的陸軍學堂,二十些許就掛上了參謀的職。親事是齊廳長和謝局長兩廂勾搭定下的,論門第顯然是謝家高攀,謝局長因這門親事得意不已,本顧不上過問彼時尚在英國的寶貝兒意見,謝小卷之前只見過對方的照片。

新郎新娘新婚之日雙雙逃婚委實稱得上是奇事怪聞,謝小卷有些抑郁:“早知道他逃,我就不逃了,慌得我日常服沒帶上幾件,上船的時候腳也扭了。”兩個包廂之間是薄薄一層板壁,謝小卷好奇心起,半跪在椅子上耳朵輕輕上去。

包廂門卻被人敲響,杜沒顧謝小卷正在聽的姿勢,開口就應:“請進!”

謝小卷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忙回頭狠狠剜了杜一眼。門卻已經被拉開了,站在門口的正是齊馮虛。他前的花朵已經取了下來,聲音里著軍的勁拔:“打擾了,請問你們包間有沒有熱水?子需要服藥,我們包廂的水壺是空的。”

謝小卷恨不得在沙發角落里一個球,齊馮虛卻一眼也沒有瞧,接過杜遞過去的水壺道謝離開。杜用手里的報紙卷輕輕打了一下謝小卷的頭:“瞧人家又英俊又,后悔了吧?”

謝小卷癟癟剛想說話,就聽見隔壁包廂一聲驚呼:“鈴子,鈴子,你醒醒!來人哪!”

謝小卷忙推開包廂門,跟著聞聲趕來的乘務員一起到了隔壁包廂。只看見齊馮虛邊的年輕孩已經暈厥了過去,地板上滿是藥片和水漬。齊馮虛的手發著抖,卻猛地從腰間拔出槍支轉向謝小卷。謝小卷被他目里的戾氣所,嚇了一跳,踉踉蹌蹌地往后,直撞抵在包廂板壁上。

齊馮虛勉力克制住自己的戾氣:“謝大小姐,逃婚的事是我負了你,還請你高抬貴手,不要攀扯旁人。”說著將手槍倒轉遞給謝小卷,“我可以把命賠給你,以全你的尊嚴和謝家的臉面,但你要給鈴子一條活路。”

即便是倒轉的手槍,謝小卷還是被嚇蒙了。一只修長的手過來,云淡風輕地撥開了槍口。杜將謝小卷攬到后:“齊先生這是哪里話?是我的新婚夫人,您也攜在側,既然大家早都認出了彼此,剛才就應該打打招呼才是。在下杜。”

謝小卷仗著在杜后膽子也大了起來,氣急:“你以為是我投毒嗎?……我……你瞧不起人……為了你我犯得著嗎?”

說完這句話,臉卻紅了,因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杜剛剛說了什麼。自己說犯不著,自然是因為這私奔的“新婚丈夫”犯不著了。

兩廂僵持,抱著鈴子的乘務員卻尖著松手倒退了幾步。只看見鈴子解開的領口出一截雪白的脖頸,上面有著若干黑瘀斑。

玳瑁鏡片后面的眼睛瞇一條線,他將謝小卷拉到后,聲音低沉從嗓子里面傳出來:“是鼠疫。船上可有鏈霉素,快去拿過來。”

乘務員打著哆嗦:“這年月,船上備著的藥品都不齊全,上哪兒弄這些洋藥。”

齊馮虛只覺得腦中一白,俯過去將鈴子抱在懷里,服卻被輕輕拽了拽。懷中的姑娘睜開一線水蒙蒙的眼睛:“馮虛,沒用的,我上的不是一般的疫癥。原本想著逃過一劫就能永遠陪著你,誰知道終究是不的。”重重息一聲,“要是能回到奈良你我初遇的時候,該有多好……”

謝小卷有些訝異:“奈良?”繼而眼尖地看到的小布包上面繡著的“關東軍防疫班”字樣,眼中浮上嫌惡,“你居然是東瀛人?”

鈴子看著謝小卷苦笑:“橫田鈴子,見過謝大小姐。”

回到自己包廂不久,就聽見外面走道腳步雜沓,謝小卷著門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劈手回揪杜:“快走,整個上等船艙的人都隔離了。”

眉頭一挑,看了眼站在船艙門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和謝小卷的乘務員:“這會想走也來不及,怕剛才早被認了一起的,怎會放咱們出去傳染別人?”他看了看舷窗,“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到最近的漢興也要兩個晝夜,返航回清平倒是快些。”說完他拍開謝小卷,“你松開,我去隔壁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

胳膊上扣著的手卻半分也沒松,扭頭看見謝小卷一雙大眼睛里滿是倔強:“我不許你去,會傳染的。”

一笑:“那你乖乖在這里待著。”

謝小卷死命咬了咬牙:“好!就一起去!”

,眼神有一點意外,從袖口里抖出灰暗錦帕子:“掩住口鼻。”

整個上等包廂一片死寂,杜走到過道用力晃了晃銜接其他船艙的艙門:“鎖上了,連門里都塞了棉花,真是愚昧之至。”門外的乘務員聲音有些訕訕:“先生,咱們船上放著的貨不能耽擱,斷不能回清平。只消兩個晝夜就能到漢興,到時候再把姑娘速速送到醫院。”

氣極反笑:“人命關天,還惦記著那些貨?”

他話剛出口,卻聽見包廂里謝小卷的驚呼:“齊馮虛!你干什麼?!”

,看見齊馮虛手里的手槍正抖著抵在鈴子的心口上。鈴子卻用極其溫的目看著他,手輕輕上他的手,仿佛要堅定他扣下扳機的信念一樣。

謝小卷沖過去將齊馮虛的手槍一掌打掉,灰暗錦帕子飄落在地。下一掌就摑到了齊馮虛的臉頰上:“王八蛋!不是你的人嗎?你不是為逃了我的婚嗎?”

沖過來將謝小卷攔住。齊馮虛跪在地上,一雙眼睛熬得通紅:“我也不想,但我既為軍人,總要為這一船百姓的命著想。”他閉了閉眼睛,睜開著鈴子,“何況,無論生死我總會和在一起的。”

昔年齊馮虛在省城學堂表現出,被保送至東瀛陸軍士學校進修。那個時候他不過十七歲的年紀,量都沒有長齊,在異國他鄉水土不服,也是孱弱。不久肺部染了熱,咳嗽不止。軍校校醫對中國學生并不上心,草草診治后病持續惡化。不知不覺便有了流言,說齊馮虛得的是肺結核。校方要開除齊馮虛,幾個中國學生上下斡旋才改一紙強制休學通知,讓齊馮虛離校隔離調養。

離開學校的齊馮虛本無可去,有好的同學介紹他到奈良的姨母家調養,說那里氣候溫和,有利于他的康復。

齊馮虛便在那一年的奈良,遇上了鈴子。

奈良春正濃,好心的姨母借給春裳不足的齊馮虛一套自家孩子的高中制服,想去庭院賞櫻花的齊馮虛一溜煙蹬著單車順著田間小道騎過去。那天并非休息日,一路上都是靜悄悄的,庭院外郁郁蔥蔥,靜謐得很。

庭院外一個人都沒有,晃過一扇木門,才看見一個影輕盈地跪在地上,黑的皮革書包放在側。手虔誠地拍了幾下,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祈愿。有櫻花瓣隨著風輕輕地飄進殿地粘在的頭發上。

“啪!”齊馮虛踢下車撐的聲音撕破靜謐,在空氣中又脆又響。他有些懊惱,抬頭卻看見一潔白水手服的鈴子站在檐下,扶著廊柱眼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是逃課來的嗎?”

齊馮虛打量了一下自己一的學生制服,失笑地帽檐,將錯就錯答道:“你不也是逃課來的嗎?”他在士學校訓,東京口音非常流利。

笑起來,“今天是櫻花神的生日,聽說在這天祈愿都會功。這樣好的天氣怎麼能待在教室里呢?”

去握祈福的鈴繩,踩著的木制腳踏卻年久朽破,無下腳。有些懊惱地咬了咬,齊馮虛走過來輕輕巧巧地夠下鈴繩。剛到他肩膀的鈴子出手,握上齊馮虛的手使勁晃了晃。

麻繩晃鈴鐺,丁零零的非常悅耳。鈴子側過臉微笑:“鈴鐺搖響,這個愿算我們兩個人的!”

像是有春風吹進膛,一只溫的手掌輕輕心里的那繩,鈴聲輕輕地響了。齊馮虛微笑:“那你許的什麼愿?”

鈴子臉一紅:“這可不能告訴你。”說完踮起腳尖齊馮虛的頭發,“學生郎,趕快去學校念書吧。”

離開庭院的路并不順遂,山風懷沾了涼的雨意。齊馮虛將外套解下來讓鈴子披在上,腳踏車的子在田間泥濘的小路上哼哼唧唧地歌唱。路上顛簸,坐在齊馮虛單車后座上的鈴子咽下一次顛簸后的驚呼,一只手輕輕抓上了齊馮虛腰后的服。

像是一朵玉蘭在后清湛湛地開放。

齊馮虛驚了一下,手下一抖,勉力才維持住平衡。單車歡快地行了一路,終于在鎮口停下。小賣部穿著松垮衫子的歐吉桑坐在自家店面的檐下乘涼,遠遠看著兩個年男微笑。鈴子紅著臉從單車后面跳下,將服遞給齊馮虛。齊馮虛想要說些什麼,沒想到一開口就被涼風所浸,迸出一連串咳嗽來。

鈴子慌手慌腳地將服披在齊馮虛肩膀上:“你著涼了,都是因為我。”

齊馮虛一邊勉力制咳嗽一邊擺手:“不是你的原因,我本來就得著病呢。”

鈴子不依不饒:“什麼病?”

齊馮虛微笑著說:“你是醫生不?”

鈴子臉微微一紅,繼而又有些執拗:“怎麼,不像麼?我父親是奈良最好的藥劑師,我也會為最好的醫生的。”

奈良的休假時,因為鈴子變得格外愉悅,又因為鈴子變得格外短暫起來。一起賞櫻花,一起逛廟會,但不過見了兩三面后,齊馮虛便接到同學的電報。休學將止,是時候回東京報到了。

齊馮虛突然意識到他上的職責。他是一名軍人,更是一名中國軍人,注定永遠不可能留在奈良呵護這小小的兒懷。他留給鈴子一封辭別信,寫明了自己的份來歷,扔進了郵筒。只是沒有想到鈴子會循著寄信的地址,找到自己住的地方。

他換上士學校的學院制服,提著自己簡單的行李拜別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姨母。他邁出院門的腳步卻一滯,鈴子手上拿著還沒拆過的信,笑地沖他招手:“為什麼寫信給我?有什麼話當面告訴我呀。”

下一秒,鈴子臉微變,盯著齊馮虛的行李,聲音滯:“你要走?”

齊馮虛覺得嗓子微啞:“我是軍人,不能不走。”

鈴子勉力笑了笑,眼睛一眨卻落下眼淚:“那我等你回來。”

“我也不會回來。”齊馮虛搖頭,“我只是在此借住,如果沒有意外,此生都不會回來。”他頓了頓,還是出手,“鈴子小姐,祝你永遠幸福。”

鈴子出手,指尖巍巍將要相遇的時候卻猛然回,飛撲上去攔腰抱住齊馮虛,眼淚沾了他軍裝的扣子。踮起腳尖在齊馮虛臉側微微一親,聲音發著抖傾訴在他耳邊:“那我去找你,等著我。”

齊馮虛愣住,尚不及反應,鈴子已經飛快地松開他,深深凝后轉跑走。

學校的畢業考核異常殘酷,他為了完任務從高坡上滾下落進澗水,險些丟了命,拼力攀著灌木爬了上來。同學趕過來救治,驚訝他傷這樣還能氣,他卻迷迷糊糊笑著說了句“還好”。同學扶起他來:“命都丟了半條了,哪里還好?”

齊馮虛笑笑:“還好鈴子不知道,不然一定會哭鼻子的。”

畢業歸國,齊馮虛站在渡的甲板上,手里拿著一張黑白照片。那是在奈良的廟會上照的,他英姿拔地看著鏡頭,而邊踩著木屐的和服卻抬起臉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的聲音仿佛還漾在耳邊:“那我去找你,等著我。”

不會再有以后,只要看了那封辭別信,就會懂得其中的無奈。

過這片海洋,就是兩個國度。此去經年,再無相會之日。

齊馮虛手指微松,照片落海中,漸漸漂遠。

齊馮虛從來沒有想過有生之年再見到橫田鈴子,多年后,東北三省被日寇侵占。國民黨軍撤離,執行特殊任務的齊馮虛和幾個士兵被當作棄子留在哈爾濱,扣押在駐軍。齊馮虛傷重,被尚想從他里撬開報的駐軍送去治傷。

他在昏迷中悠悠醒轉,只消一眼就認出了面前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人,那一雙昔日靈快樂的眼睛滿滿蘊著的都是憐憫和悲戚。用酒輕輕拭著齊馮虛的臉頰,即便是敵對的立場,手下的作依舊輕

齊馮虛的微微抖著,不知道是清醒還是幻覺。

直到在手上輕拂的作猛然停頓,藥棉倏然掉落在地上。

齊馮虛出手慢慢摘掉對方已經被眼淚濡的口罩,悉的五眉眼。

橫田鈴子。

他以為他曾經留下的信已經說明了自己的份,卻未曾想過信封上注明的訣別之意,竟讓鈴子多年來從未打開。不愿意告別,只相信重逢,即便熬不住相思之苦無數次將信封放在心口伴隨眠,卻從來沒有打開過。仿佛一經打開,永別才真正為了定局。

知道他是軍人,一直找一直找,直到尋到了異國他鄉的土地上。在診所診治傷兵,既希看見他,又害怕看見他,卻唯獨沒有想過他是異國他鄉的軍人。

是夜,鈴子帶著一套日軍軍裝到病房,齊馮虛換上了軍裝,以他流利的日語喬裝打扮混出去不是沒有可能。他猛然回扣住鈴子的手腕,聲音得極低:“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鈴子微微低下了頭:“你帶著我是逃不出去的。”

齊馮虛膛里疼得厲害:“你等著我,戰爭結束后我會回奈良找你。”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許諾太空太輕,鈴子的語氣也輕輕的:“我已經拆了那封信,是時候說再見,我再不等你,也再不找你。”

齊馮虛努力將腔里那子郁痛下去,猛地放開了手。幾乎是他要邁出門的時候,一句輕飄飄的話吹散在空中:“神騙了我。”

他下意識回頭:“什麼?”

鈴子撲過來抱住他的背脊,仿佛是無依靠的鳥兒努力倚靠風中將要被吹落的巢的眼淚應聲而落:“初逢時我對櫻花神許愿,賜給我一個相偕白頭的人,神騙了我,神騙了我。”

窗外的樹木被夜風吹得沙沙響,齊馮虛忽然想起了那年的奈良,櫻花輕輕飄進庭院,粘在的額發上。當年的他笑著問:“你許的什麼愿?”ωWW.166xs.cc

鈴子踮起腳尖,抖的上他冒著胡茬的下,繼而是熱燙的……話輕輕地吐出來:“請你活著。”

那夜神失蹤的齊馮虛讓負責的軍相當震怒,卻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一個小小的醫師會有理由和膽量放跑一個中國軍人。

但鈴子畢竟是那夜值時唯一出病房的醫生,盡管沒有證據,終究還是被牽連。上面輕描淡寫要用別的方法懲罰這種愚蠢的錯誤,鈴子被要求去安所送消毒的高錳酸鉀以及進行相關防疫診治。名頭冠冕堂皇,現實卻冰冷殘酷。被人強行按在安所的床鋪上,邊都是大兵歡樂宣泄的笑聲。

地閉上眼睛,對方卻停下了作,盯著的眉眼,繼而忽然松了手,聲音既尷尬又惶恐:“可是奈良的橫田小姐?”

從對方的聲音里聽出轉機,方才因為倔強而偽裝的軀殼瞬間癱,捂住眼睛哭了出來。

那一年,逃出東北的齊馮虛在父親的關系運作下調往南方出任陸軍參謀。鈴子則因巧遇跟父親頗有的軍得以逃出生天,在照顧下調往哈爾濱東南的背河防疫班。

一轉又是兩年,齊馮虛被父親強押到清平,要與警察局局長千金謝小卷完婚。親前夜徹夜未眠,下人卻突然送來一個紅紙包,說是齊馮虛友人送來的禮金。

齊馮虛懨懨撕開紙包,卻發現里面只有一張簡單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奈良那年的廟會,鈴子著他的目。一版兩張,他和鈴子各自留存。

齊馮虛用槍支抵著管家的腦門命他讓開了道,翻墻出去,府邸墻外卻已經沒有了下人口中那送禮人的影。他沿著通往碼頭的道路一路追趕,深夜的碼頭靜悄悄地恍若沉睡。齊馮虛聲嘶力竭地呼喚鈴子的名字,直到被巨大的絕吞沒,跪在冷的土地上。

鈴子像破開夜的一道溫悄然走來,潔白手指抖著上齊馮虛的額發,淚中帶笑:“學生郎,你是在找……我嗎?”

齊馮虛抬起頭,指尖鉤上的手,確認后猛然抓。鈴子的眼淚簌然落下,融在清平溫的雨里。

“即便是鼠疫,也有可治之機。還有兩晝夜就到漢興,總會……總會好起來的。”謝小卷顯然不習慣安人,難得開口還說得結結的。

齊馮虛抬頭看向謝小卷:“你們不知道其中深淺,鈴子此前就役的日軍防疫班實則是做細菌研究的。”

鈴子虛弱地輕嘆一聲:“調任后一年我才知道……有人用活做實驗,還有那麼小的孩子……還……我放走了那幾個中國百姓,自己也逃了出來。不能回日本,心心念念只來見他一面。沒想到,我臨行之前抱過那個孩子,我自己也就算了……還連累了你們。”

“謝小姐。”齊馮虛語氣平靜,“我們兩人的父親好,婚事你我各自逃婚算是扯平。但在這件事上終究不能欠了你。你們兩人退出包廂,把門用鏈子鎖了,中間也不需給我們供水供食。兩晝夜便到漢興,興許能保住你們一條命。”

謝小卷還想說話,卻聽船艙外傳來開鎖聲和人的哭聲。杜走過去扣住門,只留一條隙:“怎麼了?”

乘務員迫不及待遞過一個孩子:“有發病的病患。”

在孩子臉上淡淡一掃:“是外風寒的發熱,不是鼠疫,快點抱回去。”

乘務員卻倏然變:“你怎麼知道這不是鼠疫?萬一是,這外面多人的命還要不要了?”

平靜以對:“我說過不是,進了艙,這孩子的命還要不要了?”

乘務員還不依不饒,杜探出一只手扣住了對方的手腕,笑容噙在角:“你可想清楚了,我有可能已經染上了。”

乘務員只覺得欺上來的那只手涼得要命,尖一聲瑟回去,杜趁機將門扣死。他回,卻撞上謝小卷擔憂的目聲音得極低:“我知道你懷異,救救鈴子。”

淡然:“你當我有多大的本事,逆天改命?”

謝小卷出大紅鸞雙喜轎的轎牌:“這個轎牌也不算你的本事?”

劈手奪過謝小卷手上的轎牌,轎牌剛到杜的手上便瞬間消失。杜眼微抬出一副憊懶模樣:“什麼轎牌?我怎麼沒見過?”

謝小卷被氣得掉眼淚:“廣記轎行的轎子,每一頂都各有異能。你!你就沒個起死回生包治百病的?”

掉頭就走:“謝小姐有說夢話的時間,不如祈禱能早一點到漢興。”

后卻沒有聽到回的聲音,只聽到“咚”的一聲,杜看時謝小卷已經倒在了地板上。杜連忙上前將謝小卷抱進懷里,手一探,只覺得燒得滾燙。謝小卷卻勉力一笑:“你要是真的沒有這種異,現在可千萬別挨著我了,會傳染……”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前杜的臉變一個淡淡的影子,指尖卻有自己意志一樣搭上杜的手,聲音飄散:“為什麼……在鸞雙喜轎中我看見了你的臉……你……”

車廂門被劇烈敲響,外面聲音嘈雜,乘務員的聲音響起:“電臺剛傳出消息,漢興軍變,封了港口,船只原地待命。先生!你——”

忽然覺得耳中隆然一片,像是有萬千雜音響起。

包廂門被猛地打開,杜抱著謝小卷走進來,鈴子靜靜地躺在齊馮虛懷中。齊馮虛抬起眼看了一眼他懷中的謝小卷,聲音嘶啞:“若是染上了,你就把放下來趕快出去,不要因為一時意氣枉誤了自己命。”

將小卷放在一旁的沙發上,蹲下子,直直著齊馮虛的眼睛:“人同此心,你何必來強求我。”

他摘掉玳瑁眼鏡,眼中蘊著的眼珠如潭水般深邃。齊馮虛只覺得神思恍惚,倚著車廂壁沉沉睡去。鈴子恍有所,艱難睜開眼睛。杜平靜:“漢興軍變,港口行。這鼠疫如此厲害,過一日一夜,這船上就是人間地獄,自然也包括齊馮虛。我救不了你,但我需要你去救別人。如果你愿意,我亦可以讓你得其所愿。”

他攤開手掌,一張竹青轎牌滴溜溜在掌心幻化一頂翠竹肩輿,不過十寸大小,在掌心虛空浮起:“回夢肩輿,能去你過往記憶里取回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譬如解毒的清。之前不說,一來你我相不深,我杜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二來此行于你耗損極大,你病膏肓自然承擔不起,說也是白說。”

盯著鈴子的眼睛:“作為報酬,我可以讓你永遠留在過去。”

鈴子旁齊馮虛的臉,艱難開口:“我答應你,不過請你讓他活下去。”

中國國土之廣,能人異士藏龍臥虎。鈴子只覺得量變得極小,輕輕靠在碧綠肩輿上,只覺得肩輿外白飛快掠過,停下時已經是別有天。灰暗的房間,刺骨的寒風,遠水泥廠房里傳來慘絕人寰的呼號。

鈴子不自地打了個哆嗦,這是曾經的記憶。關東軍背河防疫班,抓來那些無辜百姓做實驗的所在地,是人生中深深埋藏不愿揭開的翳。上又穿著厚重的白褂,消毒口罩掩住口鼻,看上去纖塵不染,卻又沾滿罪惡。

輕捷地推開門,手逡巡過放滿瓶瓶罐罐的架子。門猛地被人推開,腳步雜沓,飛速回躲進肩輿中。肩輿悠然消失于無形,抖著手出玻璃瓶子,是注用的清。

把臉藏進手里,眼淚順著指淌出來:“我后悔了,請你讓我回去,我剛剛見到他。我等了他那麼多年,我……”口不擇言。

的聲音響在虛空中,出無的森寒:“你回來等不及見他最后一面,就會死去,你想要見他只有這麼一個辦法。”

鈴子痛哭失聲:“好!只要讓我在他邊!我求求你!求求你!”

幽幽一嘆:“若有一天你厭了,我就會知道,這一切自然結束。”

空氣中有悉的芳香。

鈴子輕輕睜開眼睛,翠木蔥蘢,櫻花瓣隨風飄進神殿,輕輕粘惹在自己的頭發上。

“啪!”清脆的聲音響起,是殿外的人猛地踢下了單車的車撐。

鈴子的眼睛一下子紅了,緩緩站起來,探出殿去。

英姿發的年站在殿外,一的學生制服,的眼睛又黑又亮。他看見驚擾了,有些懊惱,雙手局促地扶在單車的座椅上。

鈴子的眼淚悄然落,笑容卻揚在角。像是無力站穩一樣,手扶住了廊柱,聲音出口有些喑啞:“你是逃課來的嗎?”

的齊馮虛帽檐,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氣:“你不也是逃課來的嗎?”

林邊有萬千飛鳥掠起,虛空一片靜寂。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回去抓祈福的鈴繩。腳踏卻朽破了,一踩便是一個趔趄。齊馮虛卻恰到好地站在后,一手扶住,一手幫搖響了鈴繩。

在丁零零的脆響中,恍惚聽見杜的聲音:“似乎你說過,想要回到和他初遇的奈良,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

微微低下頭,這就很好。

“回夢肩輿所謂回夢,只是回憶,不能讓你穿越到過去將一切重來一遍。鈴子,你所能重歷的只有這一天,周而復始的這一天。”

后是齊馮虛年輕富有朝氣的膛,他出握著鈴繩的手輕輕地挨著

即便這樣也好。

“他可能永遠無法上你。”

搖鈴的手頓住,眼淚無聲流下來。后齊馮虛的聲音帶腔微:“你許的什麼愿?”

揚出一個笑容:“那可不能告訴你。”

只要見到他,無妨。

五日后。

軍閥紛爭平復,船港口,杜一行人住漢興客棧。

端著藥碗走進來,走到齊馮虛床邊坐下:“看你手了得,誰知道也會中招。若不是我想起我們家祖傳的祛疫方子,你們統統都要完蛋。”

齊馮虛一笑將湯喝下:“我都記不得了。”說完悵然將碗轉在手里,“鈴子,真的走了?”

先你一日醒來,便離開了。”杜站起來,“托我轉告你,你們之間畢竟有家國之別,不能夠害你背井離鄉,舍棄親族道義,等到四海清平,自然有重聚之日。”他著齊馮虛又補了一句,“還有一句,男兒當以家國為念,終有一戰,知道你心中抱負,不愿你兩難。”

齊馮虛轉頭向窗外:“將來我會去奈良找。”

一笑,收拾了碗走出房間。齊馮虛的聲音在后響起:“相多年,相前后不過幾日,我還從來沒有來得及告訴過。奈良初遇,當那片櫻花瓣輕輕粘在頭發上的時候,我就上了。”

腳步一滯。

如此,也好。

轎盤上回夢肩輿的牌子已經暗下去,那個人將無窮無盡地經歷著初逢的那一天,面對著單車年對周而復始的陌生與赧然。好在,是被著。

“杜老板!快管管你們家夫人,我們后廚都要被燒了。”小二匆匆跑過來吆喝道。

為了方便照料,他們仍以夫妻的名義投宿。只是謝大小姐本難移,子才剛好一點,就非要嚷嚷著下廚顯一顯手不可,一想到那丫頭灰頭土臉的樣子就覺得好笑。笑容不覺爬上杜的臉,他一掀袍子,大步向后廚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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