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第四章 沉木冥棺轎

漢興華醫院門口,謝小卷殷勤地跑在各個被家屬攙扶出院的病人面前:“老爺太太,要轎子嗎?”

總算有人開口詢問了價錢,謝小卷回頭看看蹺著坐在后花石階后的青年,咬了咬出哆嗦的手指:“五……五個大洋!”

“你說多?”那被扶著的大爺臉一白險些暈厥過去。旁邊早已經有黃包車夫一溜煙跑過來:“上我這輛,我這輛便宜!”

眼看著大爺被巍巍地扶上黃包車,卻還是氣吁吁出拐杖敲了一下謝小卷的頭:“老朽是得了病,但不是神經病!”

謝小卷吃痛捂著頭蹲在地上,回頭看杜笑得險些翻進后邊的花池里,氣得想要上去擰他耳朵。杜卻早已經一激靈爬起來,沖著走出來的素裝姑娘輕輕一笑:“姑娘用轎麼?”

男計!謝小卷剛腹誹著,卻看見那姑娘后慢慢走出四五個抬著門板的人來,門板上的人從頭到腳被白布蓋得嚴實。姑娘凄涼一笑:“用不著了。”

謝小卷連忙上前去拉杜,杜卻恍若不知:“人都去了,這最后的面還是要給。”

姑娘心有所,抬起眼睛睫:“我手頭拮據,已經請不起轎子了。”

揚眉一笑:“不要錢。”

街角小巷無人,只看見一把沉沉的黑轎子停在當中。姑娘掀開白布,門板上躺著的男人五英氣,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的眼淚倏地落在男人的扣上,輕輕喚了聲:“小哥,咱們回家。”

幫著把男人攙扶進去,卻仿佛片刻也不愿意離開一樣,陪著對方坐了進去。

轎簾落下,謝小卷白他一眼:“說你這轎子金貴,五塊大洋都是賤價。結果看見漂亮姑娘一個銅子兒都不要,都像你這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湊夠船票錢離開漢興?”

卻不應答,從自己的匣子里拿出香譜,只輕輕一吹,兩個玉雪可的娃娃就已經從里頭跳出來,一邊一個抱住謝小卷的:“姐姐好漂亮!”

謝小卷早已經見怪不怪,剛咧出來一個笑容,杜已經一人賞了一個栗:“阿榮阿和套什麼近乎,快去抬轎子。”

轎子在一家青磚烏瓦的獨門小院前停下,杜上前叩響門環。應門的是兩三個下人,開門看見門當頭停著一頂黑轎子,姑娘從里面探出頭來,俱是一個個擁上去:“小姐總算回來了,四爺呢?”

的手尚著轎中男子冰冷的手掌,一步邁出去就覺得頭昏眼花,只輕輕開口:“去棺材鋪請副上好的壽儀來。”說完便暈倒在了地上。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慌忙去掀轎簾,待看清轎中人確實面青白,毫無氣息,才一個個跪倒在地、哭聲震天。

“沈家是漢興過去的大戶人家,可惜前些年遭了匪,只剩下一個獨苗姑娘沈聚歡,八就是你們剛才見著的那位。”閑嘮嗑的老漢用煙袋鍋子在地上猛敲兩下,又了一口。

“不對啊,剛去的那位,不就是沈姑娘的小哥麼?”謝小卷好奇追問。

“他算哪門子哥哥,不過是老沈家原來的下人罷了。老沈家的故事,也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的。”

漢興沈家,在緒末年做的是布莊生意。當家的沈老爺膝下有三子一,沈小姐名喚卿,打小許配給沈老爺的故之子蔣舉惟。蔣家的馬幫生意在世中早已經破落,但沈老爺卻并不在意,將蔣舉惟從閉塞之地接來漢興讀書,看他科考不盡如人意,還將他送到北京報考京師大學堂,好歹拿份俸祿,也不傷讀書人的雅致。

誰知道蔣舉惟在半路就被土匪給劫了,一張條子送到了漢興沈家布莊。沈家老爺四籌備贖金,但還沒到信上約定的時日,土匪便下山來洗劫了整個沈家,將沈家四十余口人殺得干干凈凈,一把火燒了布莊,劫走了沈家的全部家財和十六歲的沈小姐。原來是沈家姑爺蔣舉惟,知道自己家出不起這份贖金,自己必然會被撕票,才讓土匪把贖金條子送到了沈家。蔣舉惟又小人之心,擔心沈老爺不肯為自己一個外人出這麼大一筆銀子,便答應土匪里應外合以沈家所有財產和漢興城貌聞名的未婚妻為代價,贖回了自己的命。

沈喚卿被土匪頭子霸占,整日郁郁寡歡。不過七個月就險險生下一個孩沈聚歡,隨后一命奔了黃泉。因為月份過早,土匪頭子總懷疑聚歡不是自己親生的,因此隨便在寨子里面養著,呼喝打罵如同對待牲畜。

悠悠而轉,十年后一個年輕人拜訪了山寨。

他是被寨子里的探哨帶上來的,許是上那子矜傲,讓手下的人不敢造次。他的頭發剪得干凈,雙目朗若寒星。他站在庭院里,仿佛雪花飄得都慢了,盡可能溫地落在他的眉梢肩頭,生怕砸痛了他。

沈聚歡就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看見了小哥沈肆。彼時正穿著一件單裳,整個子都在寒風中發著抖。踩在積雪上的小腳隔著薄薄的草鞋墊發著烏青,手里還提著有大半個子高的水桶。卻偏偏也不地盯著他,連冷都忘了。

寨主從屋子里走出來,瞳孔微微:“年輕人怎麼稱呼?”

他一笑,“沈肆。”眼睛輕抬,“肆無忌憚的肆。”

寨主被這個人的輕薄無禮惹怒了,偏又不清對方的深淺,只能一腳踹翻了在旁邊發愣的沈聚歡:“小畜生!發什麼呆,老子的洗腳水呢?”

沈聚歡一個趔趄倒在地上,額角撞在冰上劃了一道慘烈的口子。沈肆的眼睛微微,聚歡卻像是早就被打皮實了,站起來連也沒,拖著水桶向小河邊走去。

河面早已經上了凍,聚歡只能拿出冰錐子破冰取水。寒冬臘月本拿不住鐵,只一會兒就覺得要粘掉一層皮。沈聚歡吸氣拼命一搗,錐子尖在凍得瓷實的冰面上一,帶著整個子摔在了冰面上出去好遠。

寨子的方向猛地響起集槍聲,驚起林子里無數飛鳥。

沈聚歡勉強爬起來,想要往岸上走,卻聽見腳下咯吱一聲,平靜的冰面有了細的裂紋。

“趴下。”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沈聚歡一抬頭就看見了面前趴伏下來的沈肆,正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挪過來。沈聚歡原本對生死是毫無覺的麻木,不知怎地撞上那雙眼睛后突然就覺得怕。也不敢,四下便越靜,仿佛能到冰層每一分每一毫的破裂。下猛地一空,下意識發出一聲尖,卻已經被沈肆抓住手臂就地一滾撲到了岸邊。

被沈肆按在懷里,沈肆拿槍的糙手指在自己眼角抹了抹:“有什麼好哭的?”

聚歡自己也愣住,這是記事以來唯一一次掉眼淚。

被沈肆背著沿途路過山寨,只見到都是駐兵,土匪橫尸遍野。而那剛才踢過的土匪頭子,正躺在之前和沈肆對質的地方,膛上一個紅彤彤的

沈肆是韓大帥邊最年輕的副,奉命率兵清剿漢興匪眾,卻偏偏從土匪窩里背回一個十歲的娃娃來。有人慨沈肆年英雄,為一方百姓平,亦有知者說沈肆是為十年前的沈家挾私報復。英雄不問出,沈肆卻從來不諱自己的過去。他是沈家大小姐沈喚卿多年前從惡狗口下救回的乞兒,被隨口喚作沈四安排在下房勞作。十年前沈家浩劫,十二三歲的他仗著量小,從狗中鉆出逃生,隨即投軍。因緣際會下,他在戰場上救了大帥命,隨即被提拔為副

大帥駐扎漢興,他亦跟隨回了故土。所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奉命剿匪,得報大仇。

沈肆將沈聚歡在育嬰堂門口放下,回要走,卻被沈聚歡牢牢攥住手。不說話,盯著人的一雙瞳子黑漆漆的。沈肆略一思索:“是我剿了你們的寨子,若你要報仇,就記住我,長大后盡管找我來報仇。”

沈聚歡不接口:“我不報仇,我要跟你走。”

沈肆一愣,忽地覺得沈聚歡的眉眼神非常眼口就問出來:“你什麼名字。”

沈聚歡從襟里掏出一方手帕說:“娘死之前為我取好了名字,只是寨子里都沒有人識字。”

沈肆抖開一看,登時愣住。那帕子上的清淺繡花,正是在大小姐的繡繃上看見過的。上面工工整整用筆寫著三個端秀小楷——沈聚歡。

沈肆抖著攥著帕子,手掌慢慢掩住臉——是沈家的孩子。

大帥在漢興駐扎,也為將沈肆準備了青石烏瓦的小院作為私宅。只是沈肆卻沒有用這宅子娶妻納姨太太,反而領進去一個稚齡。這消息很快就在整個漢興傳開,大帥府亦是議論得起勁。沈肆將聚歡帶到宅子里,把所有仆人都過來認過小姐,便坐下來吃飯。

桌上有從大老遠運來的螃蟹,聚歡見都沒有見過。沈肆便手把手幫剝開,蘸過姜醋讓就著自己的手吃。螃蟹不過是簡單的清蒸,卻鮮得讓聚歡險些把自己的舌頭都吞下去。沈肆有些好笑,微微蹙了清俊眉:“聚歡松口,咬著我手指了。”

周旁有人悄聲笑了,聚歡的臉一下紅了。正言笑晏晏的時候,兩三個士兵齊刷刷走進來:“沈副,大帥要你去見他。”

形勢嚴峻,不是一般的傳喚。沈肆便卸下了配槍放在桌子上跟著士兵們走了,下人們多是新招來的,沒見過世面,臉青白,大氣也不敢出。

沈肆一路被押到大帥府,才看見大帥風輕云淡地在府里打太極拳,瞥了他一眼:“上頭的意思是招安,你倒好,把整個寨子都給我屠了。知道你是為了報仇,但總也要讓我在上頭有個代不是?事到如今,只能把你出去了。”

沈肆素得仰仗,微微一笑:“大帥舍不得。”

韓大帥也笑了:“瞧把你給聰明的,蹲兩天監獄意思意思吧。倒是你帶回來的那個孩子是怎麼回事兒?”

沈肆容一肅:“是沈家的孩子,我家大小姐沈喚卿的孩子。”

“聽說了。你這些年一直不娶,傳言也是為了當年橫死的沈大小姐。只是那個孩子上畢竟流著土匪的,你又是殺父仇人,當心野難馴。”

“大帥,這孩子非鬧著要見你。我就把帶進來了。”說話的衛兵聲音有些為難。沈肆轉過來,只看見沈聚歡站在庭院里。

大帥揮手讓衛兵退下。沈聚歡聲音朗朗:“是你抓的他?”指的是沈肆。

大帥饒有趣味:“不錯,是我抓的他,我還要關他殺他,你奈我何?”

的手臂猛地抬起,只看見手掌赫然握著烏黑的一柄配槍。眾人還來不及反應,聚歡已經扣扳機。沈肆飛撲過去抱住沈聚歡就地一滾,卻沒有槍聲響起。沈肆奪過配槍,檢查后冷汗涔涔而下,還好這孩子不懂得開保險。

大帥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沈聚歡,小小年紀竟有這樣一副肝膽,不如就給我做干閨吧。”

沈肆替沈聚歡應下來,要送離開,卻死活不愿,只能跟著沈肆一起蹲大牢。牢飯是冷的窩頭,沈肆要了熱水泡了遞給,笑問:“吃不吃得慣?”

沈聚歡埋下頭:“好吃。”,卻同沈肆親近,捧著碗挨著他坐著,小口小口喝著熱燙的水,覺得即便是石頭都能咽得下去。

時間飛逝,一轉眼就是七八年。沈肆二十九歲時,沈聚歡恰好是十七歲的好年華。漢興有人來提親,沈聚歡搭不理,沈肆也隨心意。慢慢就有了傳言,說什麼故人之恩都是狗屁,沈聚歡分明是沈肆養在漢興的寵姬臠,兒上就沒打算讓這孩子清清白白地嫁人。

沈肆脾氣上來,走到大街上,命人將沈府的牌匾掛在門口。當著圍觀眾人向天空連鳴三槍:“昔日我是無名無姓的孤兒,沈家于我有救命之恩。這沈府永遠是沈聚歡沈小姐的沈,不是我沈肆的沈!皇天后土俱為見證!”

早已經有仆婦把沈肆的鋪蓋從府邸里搬了出來,沈聚歡站在門后,輕輕開口:“小哥……”

沈肆卻猛地開槍打碎了門口裝盆栽的大瓷盆,“從今日起,沈肆絕不私下邁進沈府一步。若違此誓,當如此盆。”

沈肆搬大帥府值班。不過次日就有人去沈府提親,是替韓大帥的長公子韓青浦提親。韓青浦傾慕沈聚歡已久,兩人年紀相仿,也算得上自相識。

沈聚歡背坐著,聲音里說不清是喜歡還是討厭,只靜靜地問:“我小哥知道了嗎?”

來人一笑:“沈副說很好,只要姑娘愿意。”

死寂般的沉默,沈聚歡埋下頭又抬起:“那就好吧。”

新婚之夜,終究是出了事。傳言沈家小姐沈聚歡嫁大帥府的新婚之夜,用手槍打傷了韓公子的肩膀。醫生趕到的時候,鮮流了滿滿一喜床,兇險萬分。韓大帥沖進房,一掌把旁邊站著的沈聚歡扇倒在地,恨得拔出腰帶上的手槍對準了沈聚歡的腦袋。沈肆推開眾人上前來,在大帥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一命抵一命,大帥要殺就殺我吧。”

醫生的聲音謹慎響起:“大帥,公子命無虞,只是這條胳膊以后使起來興許會有些不靈便。”

大帥收了殺心,卻仍是氣憤難平。然而下一刻沈肆已經拔出配槍,在眾目睽睽下抵在自己肩膀上扣了扳機。沈聚歡臉煞白跪伏在地抱住沈肆。沈肆卻掙扎甩開,勉強開口:“沈肆兩條胳膊賠公子一條胳膊,還請大帥寬容聚歡。”

大帥氣得臉青白不定:“滾,現在就給我滾!”

沈聚歡要帶沈肆去醫院,沈肆一把推開,在清冷的大街上兩兩相。沈肆心緒難平,終于還是開口:“你既然答允要嫁韓公子,為何要殺他?”

沈聚歡臉雪白,終于抖開口:“你是英雄好漢,說過的話擲地有聲永不反悔。你曾經說過這輩子都不進沈府的門,是也不是?”

沈肆著沈聚歡漆黑的眼珠,心里莫名一疼:“是。”

尚穿著染的沈聚歡在月夜下凄婉一笑:“小哥,那我除了答應嫁進帥府,還有什麼法子天天見到你?”

沈肆一愣,他還從未見過沈聚歡這麼輕飄飄地說話。

“韓青浦說他喜歡我,想要娶我。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永遠都不會喜歡他,我只喜歡你。但他說不介意,只要能娶到我,可以天天瞧著我就夠了。我想這樣也很好,他瞧著我,我瞧著你,我們都高興。”

他訝異地看著,剛剛意識到執拗且奇怪的、信仰一般的喜歡。在那樣殘酷冷漠的環境中長大,在被他救出后也深居簡出,既沒有長輩教導,也沒有同齡的手帕的所有覺都來自于自己的理解,并固執地認為這種喜才是人間的正途,認為所有人都跟一樣看待,一樣跟中無所圖無所求。輕而易舉地答應嫁給韓青浦,是因為從來就沒有被告知過婚姻背后意味著什麼,竟將婚姻看得如此輕如此不值一提,像是沒有什麼能的自由。

一貫是這樣單純熱烈的心思,只是想一直跟著他。看不見他的時候會怕,天黑會怕,狗吠會怕,是魑魅魍魎,是鬼影蟄伏,是小時候的慘烈記憶,只有他在,才是的安樂人間。

韓青浦在酒席上喝多了,待長輩們一個個吃夠了酒散去了,剩下的人將他們簇擁到房。那群紈绔子弟鬧著要看嫂夫人的樣子,韓青浦得意洋洋地揭了蓋頭,滿室通紅給一向臉瓷白的沈聚歡映上了一層緋。眾人又起哄,一定要新人當眾親個不可。

韓青浦心里又是高興又是得意,他敏銳地意識到這個屋子里的所有男都因為聚歡的麗對自己心生艷羨。他得意極了,開心極了!是啊,人如花隔云端,而這人如今走下云端,真正為了自己的所有。他在眾人的攛掇推搡中靠近,但被沈聚歡一把推開了。

“新娘子害了!新娘子害了!”眾人起哄。

韓青浦臉上浮上一種怪異的煩躁,他是大帥之子,習慣了眾人的追捧。只要他想要,這世上怎麼還會有他得不到的東西呢?他于是開手臂,地攬著低下頭,他便要勉強抬起。沈聚歡因為親疲累了一天,早煩躁不耐,本心里對別人靠近也極不習慣。韓青浦的狐朋狗友便開葷腔:“嫂夫人這就不住了,待會兒房花燭夜更待如何呀。”

韓青浦便愈加煩躁,他意識到沈聚歡的不可掌控,便更要掌控。他捧著沈聚歡的臉,正要親下去,沈聚歡卻猛地將他掙開:“你說過親之后,只要天天看著我就夠了!你沒說還要做別個!”

眾人一下子靜了,眾人料不到一向眼高于頂的韓公子對待人竟如此做小伏低。但眾人都是浮華場上打滾慣了的人,有人率先吆喝起來:“這什麼!鹵水點豆腐,一降一啊!”隨后便是跟著幫腔的,什麼“英雄難過人關”“嫂夫人原是胭脂虎”地諢,房間里的氣氛重被推上熱,眾人都嬉笑著,嚷破天一樣。

直到韓青浦一個耳甩在了沈聚歡的臉上。

之間的權利傾軋從來都是微妙的,親當日便要爭日后是東風倒西風,還是西風倒東風,平日私底下的討巧話算不得數,只是趣罷了。但沈聚歡當著眾人面丁是丁卯是卯地點破,也太下他的面子了。他想起父親的幾房妻妾,哪個不是對父親聽話順從,就算自己的母親,正房夫人,也從未對父親有過半分非議。怎麼到自己,就這麼丟人現眼?而娶的這個,心里甚至還有別人。

說那話的時候,是真的,但此刻被酒燃起的憤怒也是真的。他自命風流,在漢興也是不人家替沒嫁的姑娘惦記著,怎麼就拿不下一個沈聚歡?

不過此刻終于安靜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掌,談不上后悔,只是心里想,哦,原來這樣就順暢了。

賓客都到尷尬,剛才的好事者此時反而做起了理中客:“嫂夫人面,是我們鬧得過了,不至于,不至于。”

“出去——”

眾人愣怔。

“出去!”

門被摔上了,眾人聽見房沈聚歡的哭聲,和砸東西的聲音。韓青浦的聲音低啞:“怎麼,你嫁給我,還真要為他守貞?你當沈肆是救命恩人,可知道你的親生父親就是死于沈肆之手?你只知道沈肆待你如珍似寶,又可知道沈肆心上之人只有沈喚卿?”

“住口,住口!”沈聚歡哭喊。

眾人面面相覷,彼此都覺得這房鬧得很沒趣。雖是聽到了一些辛,但以韓青浦的脾氣,也不了秋后算賬。眾人一個個正要灰溜溜離開,就響起了槍聲。

眾人沖進房里,韓公子捂著傷口倒在喜床上,滿臉不可思議:“你我自相識。你居然為了沈肆傷我?”

新娘子握著手槍淚流滿面:“這些我都知道。但你做不到的,不該騙我。”

月夜下,一的沈聚歡慢慢跪在沈肆前,臉頰上還沾著一星兒,聲音微不可聞:“小哥,別扔下聚歡,好不好?”

“他們說得沒錯。”沈肆忽然開口,“救你只為了沈喚卿,是世界上我唯一看重的人。但你越長大,我越能在你上看見你那土匪父親的影子,又恨不得將影子千刀萬剮。”他半條胳膊鮮淋淋,襯得臉上的都扭曲了,“沈聚歡,別再來找我。”

韓大帥的前副沈肆為漢興的一大笑話,他了很重的槍傷,隨便找了個土郎中把子彈剜出來卻傷了神經,一條胳膊便不能彈了。他又被開除了軍籍,整日混在漢興的市井街頭,走到哪里便睡到哪里,喝酒賭錢,嫖打架。沈聚歡總是遠遠地跟在沈肆后,紗巾把頭臉蒙得嚴實,還記得沈肆說過,不愿意看見那張酷似土匪的臉。

昔日沈肆做大帥副的時候,雖然克己奉公,但執行公務時仍然得罪了三教九流的不人。沈肆被堵在街角挨打的時候,迫不得已沖進附近的大雜院里求人去救。兩個戲班子的武行小生沖過去救了沈肆,怕沈肆看見怒,遮著臉離開了大雜院。

再過半月,突然接到了沈肆相約在茶樓的消息。心中涌著無限好的期揣測,驚喜加趕赴茶樓,卻發現不過半月沒見,沈肆全已經干凈整潔。他旁邊坐著一個姑娘,端正秀氣,麻花獨辮甩在肩頭,一笑出白若編貝的牙齒。

沈肆神平靜:“這是大雜院里唱大鼓書的芳兒。”

沈聚歡不明所以,只能向對方禮貌頷首。沈肆卻開口:“我來找你是托你把老屋屜里的玉佩給我,那是我買來給心儀子的。還有一封書信,你不要拆開,一并給我。”

沈聚歡的臉一下白了:“小哥你……”

沈肆臉上浮上倨傲之氣:“還不明白嗎?我要娶。”

芳兒識趣地退出包廂,沈肆抬起眼看著沈聚歡,眼睛里第一次對換上了那種肆無忌憚的神氣:“長得真像你娘,真像。”

沈聚歡手里的茶杯跌落在地上。

沈肆說沈聚歡長得像的土匪父親,沈聚歡卻是第一次做出了土匪的行徑。賣掉了沈府所有的細,用來雇人綁架了唱大鼓書的芳兒,沈肆到沈府救人。沈肆如約而至,整個沈府卻都尋不到沈聚歡。下人們一個個神:“四爺,快想想辦法吧,小姐被南京來的蔣老爺強請去了。聽說是韓公子作陪,非說咱們小姐是漢興有名的人,來了兩排兵把小姐綁去了。”

那一天晚上,是沈肆生前見到沈聚歡的最后一面,兩個人的目穿過行云流水宴的燈火兩兩相會,卻隔絕了生死。沈聚歡被士兵綁縛,眼睜睜看著沈肆以行刺大員的罪名被韓公子一槍命中要害。

沈聚歡拼命掙士兵的控制,抖著擁住沈肆。沈肆的微微翕沫不斷地涌出,卻囑咐著:“聚歡,跑啊,快跑啊!”Μ.166xs.cc

痛哭著將臉伏在他的上,將他抱得死,卻只聽出最后一句話:“放了芳兒吧。”

他聲息漸無。那一瞬間徹骨寒冷,仿佛又回到兒時,赤腳踩在冰面上,漫天大雪,寂靜無聲。

沈肆曾發誓,再也不踏沈府。但人亡誓消,沈聚歡還是將他帶回了沈府。答允了做蔣老爺的姨太太,只求為沈肆守孝三日,不打擾。

管家輕輕喚了喚堂前的沈聚歡:“小姐,棺材鋪的人來收錢了。”

和謝小卷挑簾走進來,沈聚歡神詫然:“怎麼又是你們?”

管家退下,杜輕輕一指那裝殮著沈肆的烏木棺材。只見那方才還橫著的棺材瞬間變氣騰騰的黑轎子:“這轎子小姐也是坐過的,不記得麼?天下只有至的人才能用得了這轎子,不過我是生意人,自然有進有出。”他單枚玳瑁眼鏡后面的那只眼睛牢牢看著沈聚歡,“進的是小姐三十年的壽數和這棟宅邸,出的是……”他輕輕一笑,“轎中人三日還。”

謝小卷詫然看向杜,還沒來得及詢問就聽見沈聚歡說了一個“好”字。挑簾坐進轎中,“先生必有異,我總要試上一試。”杜上前放下轎簾時,沈聚歡忽然一愣怔:“我似乎見過先生。”

微笑:“小姐定是記錯了。”

轎簾垂下,黑轎子映襯得外面一芒也不進來。沈聚歡握著沈肆的手,輕輕靠在他的肩頭,心里卻毫無害怕之意。杜從轎牌盤上拿出一張烏沉沉的轎牌,上面刻著“沉木冥棺”的字樣。謝小卷終于忍不住,手攔住杜:“人死不可復生,不要逆天而行。”

看向謝小卷:“我說我不認識是騙的。你可曾聽說過‘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昔年我路過忘川見過沈聚歡,和沈肆前世因緣就因憾錯過。而那些不愿意投胎一心等待的亡靈都要忍浸在忘川五百年的苦楚才得以重新回。和沈肆,一個浸在橋東,一個浸在橋西,痛了五百年,守了五百年,卻不知道距離對方僅僅一橋之隔。”他嘆口氣,“有的時候,同年同月同日死是種福分。”

謝小卷深吸一口氣,“杜,你到底是什麼人?”

卻偏偏在這個時候無賴起來,眼睛倏地一瞇:“好人。”

乍現,沈聚歡醒來的時候杜、謝小卷、那頂烏沉沉的大轎子統統不見了,只有沈肆躺在自己旁。

原來只是一場夢,閉上眼睛,兩行眼淚從眼角汩汩流下。卻突然聽見了一個刻骨銘心的聲音:“聚歡?”

慢慢睜開眼睛,沈肆已經支起了子,淡瞳孔中掠過漫天云影。

抖著抱住沈肆,耳中鉆輕微的聲音:“三日壽,切切謹記。”

當年多半用沉木冥棺來做帝王家的生意,皇帝老兒還沒來得及宣布誰是繼承子嗣就一命嗚呼可是大事一件,多活三天就很有必要。但沈聚歡為沈肆爭取來的這三天卻讓謝小卷看不明白,只見來回采買的都是喜事用

謝小卷自作聰明:“想跟沈肆親?”

不置可否。

沈肆在房間里砸碎了所有:“沈聚歡!你長本事了!敢囚我?”

饒他如何罵,沈聚歡只隔著一扇窗戶默默看著他,不說話不應答。婚事籌備了一天,次日良辰沈肆便被推出堂去。他三日換來的壽本就薄弱,沒有幾分氣力,自有下人幫他換了喜喜袍。

他扶著梨花案勉強站穩,著面前籠著鮮紅蓋頭的新娘,不吝說出最狠毒的話來傷:“養了你八年,竟不知你如此自甘輕賤,強綁了——”話說到中途就斷了。只看見沈聚歡一端著酒走上堂前,跪下拜了三拜,一仰脖把酒喝盡了。臉雪白,卻因為飲酒而顯得殷紅:“聚歡恭賀小哥小嫂新婚大喜!”

沈肆踉蹌一下,手扯下新娘的蓋頭。只看見芳兒含帶喜,看了沈肆一眼連忙低頭。沈肆面無,想要說話,卻迸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沈聚歡咬了咬,低聲說道:“你傷之前最惦記的人就是,小哥,你一定要高興。”

沈肆勉力咽下咳嗽,杯子與沈聚歡一:“妹子一片心意,做哥哥的自當消!”

沈聚歡想,韓青浦當時的允諾終于明白是假話了。但凡喜歡別人,怎麼能忍得了那個人心里眼里都是別的人。一直看著,心便一直在刀子上滾。

但好在,也不用忍那麼久。

用三十年壽換他三日還,只為了結他最大憾。

若心上人有三四十年好活,自當不擇手段也要將他奪回邊。但三日太短,短到不足以讓他上自己,那麼沈聚歡寧愿讓他和他現在最的人在一起。

房花燭夜,芳兒坐在床邊喜不勝:“四爺,我也不知道歡姑娘怎麼突然改了主意放了我,還讓你……你和我親。當初你托我同你演這場戲的時候,我也沒想過真能嫁你。但我,我心里是愿意的。”

沈肆一眼看見芳兒上掛著的玉佩,一愣:“誰給你的?”

芳兒解下來:“歡姑娘說是四爺托給我的,還有一封信。”

沈肆哆嗦著手接過信和玉佩,信被封得很好,還沒拆過,看得出是沈聚歡妥善轉的。沈肆輕輕撕開信封,信紙一展,上面是自己悉的鋼筆字:

“聚歡,前日在玉行,你看上了這塊玉佩,我沒買給你,你發了好大的脾氣,足足十來天沒有理我。你顧著生氣,卻哪里知道緣由。再過幾天就是你的十八歲生辰,你一貫眼高于頂瞧不上東西,現在送了你,你讓我過幾天再送什麼討你喜歡。現在知道實,可不要生氣了吧。另,這相思扣多用于男,我送了你,你千萬別再胡送給別人招人誤會……”

沈肆將信封好,只覺得心頭煩惡得仿佛要吐出來。

他為沈家復仇是出于忠義,但世人固習慣于穿鑿附會,生生把他說年時便心系沈喚卿。沈聚歡雖長得極似沈喚卿,但他對沈喚卿是全然敬意,對沈聚歡卻不由得一點點生了喜。雖然因其中錯綜復雜的仇恨恩義猶豫過,但想要放棄卻是不能。直到累年煩惡嘔,磨不過韓大帥去醫院檢查,才知道當年替韓大帥擋的一槍,有彈片掃腦中無法取出,醫生斷言他無法活過三十歲。

也正因為此,即便沈聚歡傷了韓公子,韓大帥依然留了他們命。也正因為此,他自離沈府不愿相見。也正因為此,這本該送出去的相思扣,終究沒有送出去。

許是壽無幾,最堅強的人也會弱,他突然極想要見沈聚歡。他猛地推開門,卻看見管家神踟躕。他扶著門框問:“小姐呢?”

管家“撲通”一聲跪下:“小姐被走了。”

蔣老爺將沈聚歡帶到漢興山坡上,沈聚歡站在他面前神淡漠:“你許我的,三日守孝不予驚擾。”

蔣老爺一笑:“你長得真像你娘。”

沈聚歡一愣:“你怎麼認識?”想了想,臉白了,“你姓蔣……”

的脖頸,像是看到多年前那個怯的未婚妻。那年他還在沈家借讀,眷雖然都住在院,但逢年過節總能打個照面。他們的視線都若有若無地在人群里逡巡,一旦上了,那年輕的小姐便將眼神慌躲開,睫微閃,臉也紅了。

“那小子配不上你,姓韓的也配不上你,你原本就應該是我的。”這話像是對沈聚歡說,又像是對沈喚卿說。他靠近,想要親吻

“你是蔣舉惟?”沈聚歡手腳冰冷。

漢興臭名昭著的蔣舉惟,出賣恩人的蔣舉惟,將未婚妻拱手相讓的蔣舉惟。他深款款地抱著沈聚歡,試圖將倒在草叢里:“卿卿,十八年了,我一直惦記你,沒有忘記你。跟我走吧,我什麼都是你的,命都是你的。”

“你出賣了。”

“再來一次,我能為你死!”

沈聚歡拼命掙扎,卻抵不過蔣舉惟的力氣。他流著渾濁的眼淚,親吻,卻喚著母親的名字。沈聚歡不了,痛苦地笑出了聲,這個世界真的瘋狂又荒謬。

只聽見平地里一聲槍響,蔣舉惟癱,熱淌在了沈聚歡的脖頸上。而遠蔣舉惟的部下,俱是一臉驚怕地看著死而復生的沈肆,他在曠野里舉著槍支,毫不猶豫。

沈聚歡騙沈家下人,沈肆是休克,被誤診為假死,但蔣舉惟的部下卻是親眼看到沈肆心口中槍而亡,因而一個個屁滾尿流地逃了。

沈聚歡站起來,輕輕呢喃了一聲“小哥”,就在了沈肆懷里。

那是許久未有過的親,沈聚歡趴在沈肆的背上。像是很久以前沈肆把從土匪窩一路背回育嬰堂,著沈肆的呼吸,著沈肆還微熱的皮。眼淚一滴一滴地淌在沈肆臉上,終于到了沈府。沈肆要放下來,的手臂卻猛地一,聲音里著哀求:“就一會兒,小哥就一會兒。”

沈肆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背著掉,卻是僵直的。

院子里西洋鐘猛地敲響了十二下,沈肆開口:“聚歡,十八歲生日快樂!”

卻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小時候在寨子里有人給我算過卦,說我能活四十八歲零一天,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側臉在沈肆的后背,“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良久沉默后,沈聚歡從沈肆背后跳下來,輕輕一推:“進去吧,今天是小哥的房花燭夜。”

沈肆下意識地問:“你呢?”

沈聚歡燦爛一笑:“我不能進去,我會哭。”

為了讓沈聚歡死心,沈肆終究還是抬腳邁進院子里,回頭時沈聚歡的影已經消失在夜里。

沈府靜寂得怕人,渾然不像剛辦過喜事的樣子。所有的下人都不見了,沈肆逡巡一圈,終于還是在堂前抓到了渾抖得像篩糠的老管家。老管家臉都青了,結結地說:“四爺,饒命吧四爺,有大兵剛才沖進來找蔣老爺,說漢興好幾百人都親眼看著您被打死了。下人都嚇跑了,新娘子也嚇跑了,就我……我想再留下來看看。”

沈肆疑不解,視線卻挪到大堂上,手猛地一扯,大紅綢布被拽下,出后面的白喪儀,那是倉皇布置的結果。

“你確實死了。”謝小卷站在風清月朗的院子里,“有人用三十年壽換得你三日還,只為了讓你了卻心中憾和心上人在一起。不過現在看來是會錯了意,沈肆,到現在你還不肯承認麼?”

站在旁邊,兩個人宛若神仙眷:“你若不信,大可以自己的口,可有心跳?”他頓了頓又說,“還有,沈聚歡四十八年零一天的壽數并不是虛言。”

沈肆恍惚將手移上口,淚水潸然而落,他聲音喑啞:“又為何如此傻,我分明,分明半分希也沒有給過。”

老管家在旁邊聽得明白,連害怕都忘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求兩位高人,指點我家四爺找到小姐,他們只有一日相守啊——”

“不必了。”沈肆放下手,“我知道在哪兒。”

熹微,河面一片灰蒙。

沈聚歡瑟在河邊的葦叢里,八年前,沈肆就是在這里救了的命,把帶走。愿意選擇這樣一個地方,等待最后一天。無論自己的壽數是不是真的,都會在天黑時分慢慢走進這條河。比起在這里不可抑制地想象沈肆與新娘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那才是最后的幸福時刻。

猛地跳出河面,一片蓬燦爛的耀眼。下意識地瞇起眼,慢慢睜開時才發現一塊晶瑩剔的相思扣映著朝靜靜垂在眼前。

猛地回頭,沈肆微微一笑:“補給你的生日禮。”

想要把臉埋在手中哭泣,卻被沈肆堅定地拉開,他用糙手掌像第一次相遇時一樣幫抹去淚珠,又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問道:“聚歡,今天你想做什麼?”頓了頓繼而道,“我陪你。”

    人正在閲讀<請君賜轎>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