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第六章 傾雪流玉轎

盛秋,一班火車開進隆平火車站。車上走下來的男人穿著質地極好的灰長袍,角噙著似笑非笑的一抹弧度,玳瑁眼鏡的銀鏈子在夕下淌著流,正是清平廣記轎行的老板杜。有人遠遠地迎向他,手幫他接過箱子:“杜老板一路辛苦,姑爺陪著大小姐呢,您這就隨我過去吧。”

隆平是北方大城,比起南方清平的文人雅致,別有一番恢弘氣度。黑汽車在一個幾進的大院里停下,管家指引杜走進一個暖香融融的廳室,自己在門外稟告:“姑爺,杜老板來了。”

穿著一襲白襯衫的男人自室走出來,屏風的側影掩住了他的小半張臉,但仍能看出來人眉飛鬢,線堅毅,出奇英俊,只因侍疾多日,臉上頗有疲憊之

他走向茶案:“杜老板,請坐吧。”

這麼一,杜才看見他方才藏在影里的半張臉上覆著一張皮質面,不免顯得有些古怪。

未及寒暄,里面忽然傳來子夾雜著咳嗽的惶急呼喊:“漁言!漁言!”

那男子匆匆繞進屏風:“我在這里,阿云。”

直到子重又睡下,他才得以,從屏風里走出來歉意一笑。杜點頭致禮:“都說萬幫幫主同夫人伉儷深,果然不是虛言。”

萬幫幫主眉宇間盡是茫然若失的神:“輕云有肺疾,醫生說左不過就是這兩月的事,因此我有事不得不辦。”他抬起頭,著杜手慢慢將左邊臉上的面摘下——那是半張慘不忍睹的臉,皮仿佛在溶化般地潰爛。更古怪的是這半張臉不僅是皮相,似乎連骨相都與右邊的臉不同。

即便閱歷富如杜,此時也輕輕瞇起了眼睛。萬幫幫主手指上自己右邊的臉:“世人只道我是隆平萬幫大小姐萬輕云的乘龍快婿萬漁言,連我之前數年也一直是這麼覺得。”手指慢慢過鼻梁上自己左邊的臉,“直到這半邊臉開始變了模樣,我才覺得那原先的容貌是屬于另外一個人的。非但如此,我還想起許多不同以往的事,就像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親經歷的一樣。”

出手,平攤的手掌上放著一面玉質的轎牌,上面勾著“傾雪流玉”四個篆字。但這塊牌子卻被人剖開,缺了半面,沒有對應轎子的樣子。杜手一招,從皮箱里的轎盤里悠悠浮出另外半張轎牌,數月前,他正是收到這半張轎牌才千里迢迢從清平趕到隆平。

兩張轎牌殘片在杜手中合攏:“我要知道給你這轎牌的人是誰?在哪里?”

那人卻將面掩回臉上,利落出挑的半張臉角微:“不如先生先告訴我,我究竟是萬幫姑爺萬漁言,還是松梧堂主——陳秋梧。”

二十年前的隆平,并不像如今這樣太平。

隆平是毗鄰火車線路的錯點,地北方平原,運繁華。自古有的地方就有匪,昔年隆平數一數二如日中天的江湖幫派當屬松梧堂,表面上也做著貨運馬幫生意,實際上綢、瓷片、走私無一不做。松梧堂大當家的陳青松膝下只有一個獨子喚作秋梧,自小羸弱多病,在江南老家調養,十九歲剛接回隆平,就在路上被萬幫大小姐萬輕云劫走了。

萬幫不大,但幫主萬揚卻是個剛在江湖上聲名鵲起的狠辣人。昔日他為了創立萬幫叛出松梧堂被卸掉了一條胳膊,江湖明面上巧意逢迎,私底下白道黑道搶生意斷人財路的事卻也沒干。

陳秋梧對江湖事全然不知,他懵懵懂懂被人關押在地窖里,聽黑影里萬輕云的聲音清凌凌地響起:“你父親既然卸掉我父親一條胳膊,那我要你一只耳朵喂狗也算不得過分吧?”

旁有獵狗重的息,甚至還能覺到那垂涎的惡臭。陳秋梧又驚又怕,說到底他只是個年,未幾便掉了眼淚。那一瞬,地窖外搖晃的天掠過圓潤的下頜曲線,連眉梢眼角掛著的鄙夷之都瞧得清楚:“沒出息!枉你還是陳青松的兒子!”

一陣眩暈,陳秋梧本以為是自己激憤所致,但很快意識到是地窖在劇烈搖晃。外面守著的萬幫屬下拼命吆喝:“大小姐,快出來!地裂啦!”

萬輕云反應很快,一揚手割斷秋梧的繩索,率先向窖口爬去。土塊和石塊不斷砸下來,差點要把好不容易攀上來的萬輕云悶回去。還好一個年輕人擋住窖口,頗為利落地撐住手將萬輕云和陳秋梧拉了上來。

兩人前腳剛出地窖,后腳地窖便半塌了。輕云的獵狗兩只前爪本已經上了窖口,又被磚塊砸了下去,方才還兇狠的惡犬悲戚地“嗚”了一聲便沒了聲音,只腹起伏,眼神里出絕

萬輕云含著眼淚看了看邊的屬下,終究是下不出讓人冒險救狗的命令,于是掏出手銃,想要給它一個干凈利落,免它骨斷筋折之苦。

剛才拉他們上來的人卻按下萬輕云的手,矯健地重新潛地窖,將狗抱了上來。萬輕云抱著犬激萬分,這才想起來。抬起頭詢問那人的姓名。

那人一抱拳:“屬下漁言。”一張年輕的臉縱然蒙著塵土,仍然顯得分外俊朗。

萬輕云的臉微微紅了,然而的目跳到陳秋梧上時又換作了鄙夷。陳秋梧一條被地窖的坍梁砸中,鮮淋淋。萬幫的人多有手,頂多蹭得灰頭土臉,再多幾條刮傷傷,他是唯一重傷的一個。

萬幫以陳秋梧為質,得以從松梧堂水陸兩道貨運生意中分得一杯羹。易達,萬輕云奉父命送陳秋梧回松梧堂。那日萬輕云穿著一襲紅裝,仿佛尋常大戶人家的氣派小姐。從黑漆小轎車里跳下來,打開門,沖陳秋梧一笑:“到家啦,陳爺,咱們這也算不打不相識。江湖路遠,可別記恨我呀。”

萬輕云很對他展,陳秋梧心里一空,撐著拐杖跳下車。他自小沒有母親,被陳青松扔在山清水秀的老家長大,生就一副敏纖細的心思。長這麼大,萬輕云是第一個同他相時間如此之長的孩,何況……何況又長得那樣好看。

在地窖坍塌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沖上去幫萬輕云擋下了坍塌的木梁。可惜他保護的孩并不知道,也不可能領他這份,只當他是自個沒出息弄傷了的視線從那天開始,就一直停駐在那個作漁言的萬幫新秀上了。

陳秋梧從車子里走下來,言又止,話到邊只剩下一句:“萬小姐,再見。”

萬輕云笑著打量他:“再見?莫非還要再被我綁一次?”

他知道慣會開玩笑,自從萬幫利用他談了生意,萬輕云其實對他好的。往來見面客氣,也常開開玩笑,但這種玩笑往往藏著一種不可言說的輕慢。陳秋梧知道,這些玩笑話對著漁言是很說的。那時會顯得嫻靜,帶著一種兒家都知道的甜的憂愁。

平時他不苛求那麼多,他甚至喜歡說那些玩笑話時既俏皮又高傲的微笑。但唯獨不是在告別的時候,他希有一個鄭重的、讓彼此都能記住的、充滿離愁別緒的告別。

因此他有些執拗地沉默著。萬輕云剛開始有些訝然,但隨后那訝然水一樣地退去了。“還是再別見了,陳公子。”輕輕地,不失冷靜地這麼說。

事有難料,萬輕云回到汽車上命令司機開車回萬幫,司機面為難之:“大小姐,陳青松之前向幫主提親,幫主已經答應了。我此行既是送陳爺,也是送您。”

松梧堂雖然里翻船,但陳青松多年的江湖地位也不容許他如此折面。他對萬揚放出話來,要手隆平的生意可以,但需萬揚將自己的獨生兒嫁給自己的兒子做妾,也算彌補了松梧堂大公子被一個黃丫頭綁去的恥辱。

一個兒換得隆平水陸兩道的貨運生意,萬揚沒有道理不答應。

陳青松著手里的核桃走下樓來,相較于萬輕云的怒形于,他顯得老謀深算:“萬小姐數日相陪,犬子不勝念,自當迎娶小姐才不傷你清白名聲。以你的份雖然不能做我陳家的長媳,但今后在陳府外買個院子養著還是使得,縱使梧兒今后娶了正經夫人,我們松梧堂也不會薄待你的。”

不顧陳秋梧在后追趕請求,陳青松自顧自地出門理事務,一眼也沒有看這個兒子。松梧堂的打手幫眾守在門外,縱使一只鳥兒也飛不出去,何況是沒有翅膀的萬輕云。

陳秋梧想要回勸萬輕云莫急,徐徐圖之,迎面卻是一記響亮的掌。

萬輕云的雙眼被怒火點燃,臉氣得青白:“陳秋梧!我真瞧不起你!”

倘若是養在深閨讀《西廂記》《牡丹亭》的姑娘,不會不對陳秋梧這樣的清俊書生心。可惜對方是萬輕云,自小隨著幫眾出生死遍識風浪,憧憬和喜歡的永遠是比強悍的英雄,而并非用下作手段把在金籠子里的詭之徒。

松梧堂大爺納萬幫小姐做妾的消息在隆平浩浩地傳開。雖然是納妾,陳青松卻為了一雪前恥并不辦婚事,而是直接把兩人鎖進了房。

陳秋梧砸不開門,轉看見萬輕云面若冰霜地坐在床邊。盡管面無表,但陳秋梧手去夠床上的枕被時卻仍然能覺到繃的和急促的呼吸。

陳秋梧嘆息一聲,抱著被子轉離開,只說三個字:“你放心。”

萬輕云的眼圈猛地紅了,將磨快的餐刀藏在袖中,已將手掌都劃破了。抬眼著陳秋梧慢慢走到不遠,俯將被子鋪在地上,他的已經拆了夾板,但骨傷嚴重不可能恢復如初。原本也是剛剛及冠的翩翩公子,卻注定要一輩子微跛。萬輕云瞧不起陳秋梧的羸弱,但確實是因為綁架了陳秋梧才讓他遭此劫難。

納妾不過半月,陳青松便為陳秋梧張羅迎娶商行家的兒做正房夫人,在隆平鋪陳十里紅妝大張旗鼓,還特地請了萬揚前來赴宴。那還是輕云被送松梧堂后,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趁著堂上的賓客都只顧著恭賀新郎新娘,走到父親言又止。

但萬揚看著的表卻毫不憐惜,手將遞過來的茶水打翻:“真不懂規矩,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日子,你又是什麼份,居然穿紅!”

一壺燙茶潑在了萬輕云手上,登時便灼出泡來。往來的丫頭看見不由得驚呼:“姨!你的手!”

陳秋梧在堂上如同行尸走一般陪著新娘敬茶,聞言推開眾人將萬秋云擋在后,對和父親平分秋的黑幫頭子萬揚怒目而視:“你做什麼?”

陳青松聽見靜也慢悠悠走過來,聲調拿得高高在上:“萬兄這又是做什麼?”

萬幫雖然從松梧堂的手里掏得了生意,但兒親事這一出實在讓萬揚在隆平大大地折了面子。獨生兒沒有婚儀進門做妾不說,不過半月陳家就大張旗鼓娶了新婦,擺明是將萬幫的面子里子都扔在地上踩了兩腳。但江湖上混出來的萬揚深深懂得做低伏小的本事,他恭敬一禮:“陳兄太慣阿云這孩子了,左不過是一個妾,怎麼能在太太面前穿正紅呢?”

萬揚后的萬輕云,眼睛里有什麼東西倏地滅掉了,灰燼一樣的慘淡。

陳秋梧心中忽然生出一凄楚的溫來,他喜歡的姑娘這樣不幸,同他一樣不過是父輩爭權奪勢的工。這讓他倏地在父親面前生出勇氣,手抓住萬輕云的手:“阿云穿紅好看,我就要永遠穿下去。”

一場鬧劇結束,但萬輕云的手依然冰涼。陳秋梧想要多攥一會兒,直到幫暖熱為止,卻聽見萬輕云冷冰冰的聲音:“放手!”

他下意識地松了手,卻對上輕云一個凄涼的笑容:“你喜歡看我穿紅?”

那樣熱烈的子,本就是最艷的才能配得上。陳秋梧怔怔點頭,卻看輕云的角浮上嘲諷的弧度:“我永遠也不會再穿了。”

再好的,他喜歡,就糟蹋了。

那一晚,陳秋梧沒有同新娘圓房。對方枯坐一晚,眼淚打了喜帕,讓他愧疚得倉皇躲到庭院,卻無意在假山后撞見了萬輕云同一名男子私會——正是趁潛伏進松梧堂的漁言。陳秋梧站在山石后,靜靜地讓水沾了喜袍。

“幫主犧牲小姐不過是因為萬幫如今還不夠強大,若萬幫能取代松梧堂在隆平稱霸,小姐自然能夠回家。”

萬輕云喜歡漁言,從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來。不說話,但看著他的眼睛里是全然信任的芒。漁言微微一笑:“若我能讓萬幫在半年之稱霸隆平,小姐可愿意嫁給我?”

萬輕云有瞬間的驚慌,但很快地鎮定下來,“好!”

吐出的這個字伴隨著如花笑在萬輕云臉上綻放,是恰如其愿,是全心信任。

“如先生所見,如今的隆平只知萬幫而不知松梧堂了。”萬漁言從漆皮小盒里拿出雪茄磕了磕,禮貌地讓了讓杜后點燃,“方才跟先生所講的,有些是隆平眾所周知的,有些是我腦子里陳秋梧的記憶。昔年陳秋梧大婚不過半年,隨陳青松在去辦事時火車出軌,整車人都死了。樹倒猢猻散,松梧堂在隆平很快敗落,我便如愿娶了阿云。原本以為陳秋梧和他父親一起死在了火車上,但幾年后他又潛回隆平要重振松梧堂的名號。”他深深吸了口雪茄,在煙霧迷蒙中神落寞,“我奉老幫主的命令去刺殺陳秋梧,貨倉被他藏了炸藥要與我同歸于盡。但最終我活下來,他死去了。”萬漁言頓了頓,又自失一笑,“其實這一段我都不記得了,全是別人講給我聽的。”他猛地抬頭直勾勾地向杜,“我想知道,從那場炸中活下來的這個我,究竟是萬漁言還是陳秋梧!”

靜靜傾聽,視線越萬漁言向屏風:“最悉你的莫過于枕邊人,難道尊夫人從來沒有給過你答案?”

“阿云……”萬漁言的聲音不自覺放輕,他手將臉埋進兩只手里,任夾著的雪茄燒到了修長手指,“我不敢,我怎麼敢在面前為陳秋梧?”

他記得,萬輕云是討厭陳秋梧的。對陳秋梧笑,總是冷冰冰的神角掛著嘲諷的弧度。更多的時候不等他走近,離去,只留給他一個冷漠的背影。而如今的阿云不僅會笑,還會照料他,會為他下廚,會依偎在他懷里說些傻傻的話。阿云他,這個被喚作萬漁言的他。

半年前,他臉上出現奇怪的潰爛,古怪可怖。與之洶涌而來的是那莫名其妙的屬于陳秋梧的記憶。他每想起一分萬輕云對陳秋梧的冷漠,就更懼怕一分可能存在的真相。阿云對他很好,甚至對他的臉傷也毫不介懷。但他卻在鏡中自己的潰爛臉部看出了陳秋梧的五特征,他只能拿皮質面將那半張臉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再不對阿云揭開。

“我并不明白。”杜笑了,“先生愿意做萬漁言,盡管去做就是,何必還要苦尋一個答案?”

萬漁言將手放在心口:“阿云就要死了,這里有個聲音告訴我一定要知道自己是誰。有的時候看著阿云,我的心會變得很奇怪。我明明那樣,然而那些陳秋梧的記憶,會讓我……”

嘆了口氣:“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我便不妨告訴你,你那完好的半張臉長得極似我的一個故人。應是他篡改了你的記憶,變換了你的容貌。”杜頓了頓,“幻潰散和傾雪流玉轎的轎牌破裂有關,待我幫你修復,你自然就能清楚一切。”

一片寂靜。管家輕輕叩響了門扇:“杜老板,有位姑娘找你,姓謝。”

暖閣里,謝小卷正滿塞著馬蹄糕,抬頭看見袍子邁進來的杜就是一噎。杜仿若沒看見謝小卷一樣,自顧自在桌旁坐下倒了盞茶水。謝小卷歡欣地去接,卻眼睜睜看著杜一仰脖自己喝了個干凈。

謝小卷愣住了,滿點心渣子眼淚汪汪地看著杜,拼命順下去嗓子眼里的點心,癟已經帶了哭腔:“杜你個大壞蛋!你一聲代也沒有,就把我扔在了隋安!你知不知道我錢袋都被了,我連飯都吃不起,客棧都住不起,車票都買不起。我堂堂謝家大小姐,淪落到去火車。我這里,還有這里都刮傷了,你都不知道!不關心!不在乎!”

哀嘆一聲:“你爹派人從清平一路找到隋安,你未婚夫齊馮虛也回部隊了,婚事也黃了,你不回家還跟著我干嗎?”

謝小卷又是一噎:“我要去英國!我才不要回家!”

終于了,“這里是隆平!是陸!你去英國跑這兒來坐船嗎?”

謝小卷也委屈:“跟你說過船停運了呀。我除了跟著你還能跟著誰?我誰也不認識啊。”見好就收,搬著凳子坐近了點,“我都聽管家伯伯說了,原來你從清平大老遠來隆平就是為了他們家主人。聽說還有個白牌子的信,是不是轎牌,拿出來看看。”

順了口氣,這才把傾雪流玉轎的轎牌拿出來:“這張轎牌原本不在我的箱子里,在我的……故手里。我來隆平,本以為能見到故人,沒想到他卻用這張轎牌把此間主人幻了自己的模樣。”

謝小卷聽完來龍去脈,頗為稀罕地著兩個各為一半的轎牌:“原來傾雪流玉是易容的啊,可是轎牌為什麼會裂開呢?”

索著轎牌上的紋路:“它被那人拿去已經有幾百年了,幾百年沒有轎盤所寄,靈力早已經所剩無幾,難以維持。想要讓陳秋梧恢復容貌,還要先修復轎牌喚出轎子才行。”

取出轎牌,將傾雪流玉的兩塊殘片嚴地對好擺放在轎盤上,手上輝一現,已有法印在轎牌上熠熠生輝。杜有些恍惚:“幾百年后才回到該回的位置上,它們也生疏得,只怕需要耗費些工夫才能修復。”

他回頭正撞上謝小卷怔怔瞅他的目,覺得有些好笑:“怎麼了?”

謝小卷低頭悵然一笑:“沒事兒,即便我問你究竟是什麼人,你也不會老實回答我吧。”

謝小卷從沒有害怕過杜的神莫測,若說害怕,也只是害怕這樣一個讓不定的人有一天會突然消失,讓無從尋找。之前是走運,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謝小卷別過頭去,忽然想哭了。

七日后,白玉轎牌修復如初,在轎盤上閃著溫潤的。池塘旁的花廳上,杜將它托在手掌,微結法印,一乘通潔凈的雪白轎子出現在杜面前,繡著雪花的轎簾上甚至還散發著微微的寒氣。

萬漁言獨自走來,走路的樣子卻有些微奇怪。謝小卷手拽住杜袖,小聲地問:“咦,他怎麼變得有些跛?”

“陳秋梧本來就有傷,傾雪流玉當年的幻坍塌,便連掩飾的疾也顯出來。”杜輕描淡寫,對走過來的萬漁言點頭一禮,“當年那人不僅改了你的容貌,也清去了你的記憶。我這里沒有幫你恢復記憶的法子,但幻本來相通,說不定你看到屬于自己的臉,也能多想到一些。”

萬漁言點頭:“待我知曉一切,也自然會告訴你這轎牌的來歷。”

他挑起轎簾,凝滯一會兒,終究還是彎腰走了進去。

散去,傾雪流玉轎消失在空中,重歸手中一張瑩潤如玉的轎牌。

萬漁言跪伏在地上,雙手掩著臉,慢慢打開來。潰爛消失,池塘的水里映出一張完全不同的清俊臉孔,縱然隨著歲月流逝微顯滄桑,卻分明是陳秋梧的形貌。

他,確然是陳秋梧,而不是萬漁言。

陳秋梧虛空描摹著自己的五,兀地蒼涼一笑:“原來……原來我煞費苦心恢復這張臉,是自己一直不甘心。我要用這張臉站在萬輕云面前,親口告訴一直傾心相的枕邊人是最瞧不起的最厭棄的窩囊廢。”

提及萬輕云,他的眼睛再無先前的,轉而換上了難以言喻的痛苦。

新婚半年,陳青松要去辦事,陳秋梧隨行。火車出軌是萬幫設下的局,不惜搭上整車人的命也要殺了陳青松。彼時秋梧與父親爭吵得厲害,中途下車。誰知道火車剛開出去沒多久就在曠野里轟然翻倒。

秋梧在廢墟中刨出老父,而陳青松的子早已經被變形的車皮攔腰截斷。他滿臉是,仍然抬起手著自己獨子臉上的淚:“若想自由,勿要報仇。”

陳青松在最后的一刻給了他自由,然而這句話卻忽然點醒了秋梧,如同冬日里的一桶雪水兜頭潑下,讓他不自抖起來。他想起在后花園撞見的漁言和萬輕云,那個人的臉上帶著什麼都不在乎的笑意:“若我能讓萬幫在半年之稱霸隆平,小姐可愿意嫁給我?”

稱霸隆平!稱霸隆平!呵,只有這樣下作的手段才是最快捷的吧。

而萬輕云答應得如此輕易:“好。”

陳秋梧不顧松梧堂其他人的勸說,拼了命潛回隆平,一定要知道個清楚明白,卻正趕上陳府被當作無主之宅被萬幫買下,而萬家住的第一件喜事就是辦萬輕云的婚事。姑爺正是在萬幫聲名鵲起,立下汗馬功勞的新秀。彼時他欣然同意贅,喚作萬漁言。

萬家舉辦的婚禮是西式的,陳秋梧躲在人群中看著萬輕云穿著一襲潔白的西式婚紗款款走在紅毯上,好純潔得仿佛是清晨的一顆珠。

他忽然想起萬輕云說過的話:“你喜歡我穿紅?我永遠也不會再穿了。”

對他的厭惡與憎惡從來不加掩飾,乃至轉頭就毫無悲傷地另嫁,連嫁都不愿再選紅

他如此恨,如此不甘。終究是背棄了父親的囑托,同松梧堂的舊部一同潛到漢興、隋安一帶,以圖重建松梧堂。秋梧本聰慧,幾經波折早已經洗去上的稚氣與。仇恨能夠輕易改變一個人,他漸漸變得殺伐果斷,高深莫測,十年后重回隆平的時候上已然帶有了當年陳青松的影子。

萬揚已經去世,整個萬幫全由姑爺萬漁言把持。陳秋梧不惜以自為餌設計讓萬漁言來貨倉刺殺他,刻意在貨倉上埋下炸藥,意圖同歸于盡。然而在轟然的炸聲后,他卻喪失了所有的記憶,搖一變了萬漁言。

這一切都太荒謬了,他頂著仇人的面貌以仇人的份活了整整十年。而那個厭惡、鄙夷他的狠心人卻轉而變似水的枕邊人。

“姑爺。”管家突然闖了進來,陳秋梧下意識地抬起頭,管家看見那張完全不同的臉愣了愣,卻依然平靜:“夫人怕是不行了,大夫讓你快些過去。”

陳秋梧著手上的半張面笑得凄涼:“這是天意,趕在此刻讓我恢復面貌,也是我復仇的最后一個機會了。”

平日的小徑顯得十分漫長,謝小卷走到管家邊,語帶好奇:“管家伯伯,你就一點也不奇怪麼?”

管家一笑:“五年前整個隆平鬧災荒,姑爺下令開倉放糧,救了我全家的命。無論他變什麼樣子,對老仆而言都是一樣的。相較于十年前,如今的姑爺這樣溫慈和才是我們真正的主子。”他看著杜和謝小卷探究的眼神,“杜老板是高人,想必早已經得知。老奴一直覺得以前的姑爺有些不尋常之,他十年來容都沒有變化。雖說人從二十歲到三十歲的容貌變化并不大,但也不應該連一兒皺紋也不生,一點兒滄桑也不染。”

謝小卷忽然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杜。他……

管家嘆了口氣:“這樣的人是異數,不能在一個地方長久待下去。他卻又不是平頭百姓可以隨心所,是跺跺腳整個隆平都會的萬幫首領。若要走,想來也要找個替才行,只是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陳公子。”

謝小卷心里猛地生了驚慌,下意識拽住杜的袖子:“這些不過是你猜的吧?世上怎麼會真有人長生不老?”

管家笑了笑:“姑娘不信我也沒有法子,但在十年前我曾經無意聽到大小姐和姑爺的談話。大小姐說:‘海棠不及君,漁言,這十年我都老了,你居然還一如往昔。’當時姑爺笑著扯開了話題,然而不出三日,就有了這出李代桃僵。”

謝小卷看向杜,然而他的神卻在黃昏彌漫的霧中掩去,也藏去了他的所思所想。

萬輕云靠在靠枕上,依然貌的臉上著回返照的病態嫣紅。珠簾“嘩啦”一聲響了,迫不及待地勉力探起子:“漁……言?”

他半張臉戴著面,另外半張臉匿在影暗,看不清晰。輕云已經不大說得出來話,但著他的目依然是溫的牽絆的。那暗影里的人沉默片刻,終于抬腳邁出了一步。萬輕云像瀕死的人抓到了稻草,手握住對方的手指,對方被拉近了一步,影在臉上瞬間退去,他修長的手指慢慢拿下臉上的面

萬輕云的瞳孔猛地睜大,嚨里傳出微弱的聲音:“你是?”

陳秋梧慘笑了:“你驚訝嗎?憤怒嗎?你十年以待的并不是你心心念念的丈夫,他早就在十年前扔下你消失了。”他握著萬輕云的手指,聲音嘶啞得仿佛是鐵石磨礪出來的聲音,“我原本想要看你痛苦的表,想要你也嘗嘗被背棄的苦痛。萬輕云!你可曾有一時一刻疼惜過我!同過我!想念過我!”

陳秋梧反手攥住萬輕云的肩膀,然而卻沒有力氣再回應和質疑半分了。閉上眼睛,眼淚大滴大滴地落,急促的呼吸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旁邊守候的大夫推開陳秋梧。陳秋梧神魂俱失地走出屏風。管家走過來,聲音低沉:“姑爺,小姐方才過世了。”

陳秋梧覺得膝蓋一,像是被去了渾的力氣。窗外的夕倏地一下沒于樓宇之間,萬籟俱寂。

這就是他想要的最后的報復,讓那個人帶著滿滿的憾、質疑,甚至是憤怒離開人世,再沒有挽回的機會。

這世上,再也沒有那個讓他骨恨之骨的姑娘了。

突然一片寒冷,抬頭卻不是輕云的房間而是花園的小徑。杜站在他面前,手指尖上的微弱散去:“方才只是幻境,人死不會復生。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如此選擇麼?”

已經落下了,萬輕云的房間里沒有點燈,濃濃暮帶著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溫。陳秋梧輕輕走過去握住了病榻上萬輕云的手。輕輕睜開眼睛,因為房間的昏暗茫然捕捉著他的方向,角染上疲倦的笑意:“漁言,為什麼不點燈?”

陳秋梧在床榻旁俯下子,將的手掌在自己的臉上,眼淚慢慢濡的指:“我們就這樣說會兒話,好不好,阿云?”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重來一次的機會,他抱著,想要讓安心走完這一生。頂著別人的份陪伴著,到死都不告訴

萬輕云輕輕閉上眼睛笑了:“漁言,我困了,你先去忙,待會再來陪我說話。”

“好。”他的嗓子里哽咽著淚意,放下的手,在的額頭上輕輕一親,“我待會再來看你,阿云。”

那個吻同平日并不一樣,他第一次以陳秋梧的份吻戰栗且冰涼。他起向屏風外走去,萬輕云在他后慢慢睜開眼睛,在黑暗中捕捉到他的微跛的背影。以為是幻覺,又閉上眼睛,間輕輕溢出一聲呼喚:“秋梧……”

陳秋梧腳下一頓,卻終究沒有回頭。他在萬輕云的目中慢慢走出屏風,淚流滿面。

萬輕云有個,同誰也不曾講過。

的父親萬揚生平最大的痛事就是在陳青松手里折了一條胳膊。當年一條胳膊的萬揚猶如喪家之犬,用獨臂抱著在隆平爬滾打創立萬幫。睡在冰冷的橋著父親殘缺的傷口,將這一切不幸都算在了松梧堂的頭上。綁架了陳秋梧,見到他的那一瞬間是詫異的。陳青松的兒子,怎麼會如此不沾染毫江湖腥氣息,矜貴、文弱、善良,甚至單純。

不能容許自己對仇人的兒子有心,但在窯口坍塌的瞬間,那個文弱公子居然為擋了那梁,落下了終不愈的疾。不能多想,只能裝作不知,故意將所有的目都投注在那個十分出眾的漁言上。

以為兩人今后必當再無集,誰知道自己卻被敬的父親抵作犧牲品。惶惶無依來到松梧堂,無名無分,被仇人折辱。如此高傲,斷不容自己低頭,即便是陳秋梧的也不行。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是恨陳秋梧的,恨整個松梧堂的,這樣想著想著,仿佛一切都了真。迫不及待答應漁言的求婚,也是如此。

再后來,松梧堂覆滅。聽聞陳秋梧死于火車出軌,在房間里枯坐一整天。那是萬幫的仇人,自然也應該是的仇人,告訴自己不應該覺得痛苦,但當漁言為披上頭紗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開口:“你……喜歡我什麼?”

萬漁言笑了:“你長得很像我前世的妻子。”

以為對方是說笑,日子久了卻發現漁言有些時候看著的時候,當真極像是看著另外一個人。但卻不覺得氣惱,這一生的都已在不知不覺中湮于塵煙,與漁言更像是塵世間相攜的旅伴。只是沒想到再十年,當笑言漁言未曾顯老后,漁言卻又突然像是換了一個人。

說不出來哪里不一樣,但彼時的漁言卻總是讓想起那個溫慈和的年,總是溫文爾雅,卻能在親生父親非難的時候把拉到后:“阿云穿紅好看,我就要永遠穿下去。”因著這一句話,連另披嫁都不敢選紅,生怕及一眼就會忍不住逃離。

知道那一定是錯覺,卻念這錯覺給了真正的十年繾綣。

只是沒想到在這最后時刻,看見萬漁言離開的背影,還是會想到那年的陳秋梧。

他抱著錦被一步一步遠離枯坐在婚床上的,背影如此蕭索,因過傷的腳一跛一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的心上。

此生,總歸是欠他的。

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

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

萬幫大小姐過世,里里外外都掛上了喪儀。陳秋梧仿佛一夜之間老去十歲,他留書將幫派事務托給萬家旁支子侄,準備只返回江南老家。

“在我這張臉剛剛開始潰爛的時候,我在隆平附近的秋溪遇見一位老者。他人之托將這裂兩半的轎牌給我,指點我找尋清平杜。”他忽地一笑,“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我總覺得托付老者的人就是真正的萬漁言,除了他,還有誰知道這件事呢?更何況連杜老板也說了,萬漁言正是他的故人。”

不置可否:“多謝。你自己一路平安。”

謝小卷倒是熱大方:“秋溪反正也順路,你不如跟我們一起?”

陳秋梧著謝小卷怔了一下,面帶苦言又止地擺擺手,走出去兩步,終究還是轉過來:“謝姑娘可知道,你笑起來很像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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