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第七章 丹心澄明轎

隆平初冬的夜,沉得像一汪靜靜的水。謝大小姐睡覺素來不老實,自己把被子踢掉,冷得拽不上來,一個噴嚏就把自己給驚醒了。眼是客舍的木頭橫梁,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不是在清平的家里。更糟糕的是,和杜下榻客舍的時候只剩下了最后一間房。杜將簾里的床讓給自己睡,自己還驕矜地不肯同意,說他小瞧自己,抱著被子睡到外間的竹榻上。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豪放的睡姿,有沒有被簾子里的杜看到。

抑著撞的心跳,謝小卷支起子往珠簾里面看去。奈何夜濃重,只看見蒙蒙的一層珠白。

那個人平日總是一副竹的樣子,也不知道睡著是什麼樣子。無法無天慣了的謝小姐紅撲撲的臉,怕發出聲音連鞋都不敢穿,躡手躡腳地向床榻走去。手指輕輕挑開珠簾,謝小卷的心卻一下子慌了。床上空的,連杜帶著的裝轎牌的小皮箱都不見了!

房間里空的,只有謝小卷自己張皇的呼吸聲和腳步聲,眼角一熱,淚水已經猝不及防地落。

還是被甩掉了啊!自己堅持睡在外間,本來就是害怕這樣一覺醒來就找不到人的結局。然而卻忘了,那人若真想要不發覺甩掉,有的是辦法。謝小卷怕吵醒隔壁客人,把自己生生埋在被子里哭得都快過去了,卻突然聽見門外廊下有輕微的響

謝小卷“嘩啦”一下將門拉開,卻看見杜施施然坐在廊下,錦灰長袍映著月,襯得他周一層虛無的白邊,仿佛月中仙人一樣。

出來,愣了愣,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謝小卷已經飛奔過來重重砸進了他的懷里,一雙手臂扣著他的脊背,放聲大哭。即便是一貫冷靜持重的杜,遇見此此景也有些消不了,他一手要把像八爪魚一樣裹上來的謝小卷往外摘,一手還要去捂,讓小些靜。可惜還是來不及,小二哥聽見聲響以為是賊,連忙沖出來,卻撞見這麼一幅頗有趣致的畫面,連忙點頭哈腰地告辭:“兩位好興致,繼續繼續。”說完就溜回房了。

頭痛,終于把謝小卷從上摘了下來,卻撞見已經通紅的眼睛,下意識就開口解釋了:“我只是出來氣,沒扔下你。你上沒錢,我知道。”

謝小卷才后知后覺到丟臉,連忙蹭坐到旁邊的欄桿上:“你,大晚上出來什麼氣,嚇死我了。”

指尖有什麼東西盈盈閃,仿若瑩織就,若若現,仔細看上去才發現居然也是一枚轎牌。杜托著那枚轎牌端詳良久,落寞一笑:“思念一個故人。”

謝小卷心頭一塞,支支吾吾問:“的?”

低頭瞅角的弧度越發明顯。

那是三十年前的江夏,彼時謝小卷還沒有出生,杜卻仍然是如今這般怠懶閑散的轎行老板,養養逗逗狗,調教調教榮和二寶,偶爾手頭缺錢就招幾個尋常的轎夫用幾張尋常一點的轎子做做營生,日子過得很是愜意。直到一天下午,杜在門口曬太的時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似乎把一張不尋常的轎子出給了江夏夏初玖。

夏初玖算是江夏有名的紈绔,叔叔曾是晚清頂戴花翎的重臣,在江南一帶監督船政。夏初玖本卻是一個閑閑散散的子,見人三分笑,是富貴公子中難得的隨和,然而那笑容中卻又帶著將誰都不放在心上的冷清。這樣的子,倒和杜有幾分合拍。兩人一來二去,頗有幾分,夏初玖有空就來找杜聚聚,而有事要出行也必點廣記家的轎子。

此番這頂不尋常的轎子,正是出給了夏初玖。不需施加咒,只要人在轎子里面待夠一炷香,就會有化的風險。杜下又懶洋洋地想象了一下紅齒白的夏初玖長個爪兒長個尾景,但終究覺得鬧出事來更麻煩,這才慢悠悠趕到夏府門口。正撞上轎子還停在夏府不遠,轎簾掀開,夏初玖正倚在轎桿上,笑著看路邊乞丐玩著“掩錢”的把戲。

那是江湖上常見的騙,簡單的機關手法,讓來往過客猜碗中有多枚銅錢。那滿面臟污的乞丐笑嘻嘻地將周圍賭客輸掉的錢都攬起來給旁邊的小乞兒,小乞兒雖然穿得臟兮兮的,一雙眼睛卻生得又長又細,眼角一滴胭脂淚痣更是艷得人。周圍人輸得唉聲嘆氣,卻冷不丁冒出個清亮聲音:“我來。”

夏初玖排眾而出,一袍子蹲在小攤前,從懷中掏出一個金子,擱在乞丐面前:“輸了,這金子就給你。”乞丐眼中冒出,拿起金子咬了一下,開口道:“小哥可別后悔。”

此話一出,杜就知道這乞丐必定是外來的。江夏誰人不知夏初玖的賭技出神化,六博雙陸葉子戲,斗賽狗爭蟋蟀,花花公子的活計俱是通。與其說夏初玖的這份家業是仰仗著叔父掙下來的,倒不如說是夏初玖自個兒在賭桌上贏來的。曾經有人說,只要夏初玖愿意,能夠贏下這半個江夏城!更為難得的是夏初玖從不出千兒,純粹是靠神賜般的眼疾手快、察言觀和心算,在夏公子面前,這區區掩錢不過是小把戲罷了。

夏初玖攔住乞丐的手:“若是你輸了,又給我什麼?”

乞丐下意識看了看那微不足道的幾塊大洋,又掃了掃旁的小乞兒。小乞兒神,夏初玖先笑出來:“我們家可不養閑人,孩子就算了。”

夏初玖本來是看不過那乞丐出千兒騙人,想要激他輸了就離開江夏城。沒想到那乞丐重金在前,居然紅了眼:“我用我的命來抵!”

賭桌上的話雖然是一諾千金,但賭命卻又不同,但凡輸了必然抵賴。夏初玖和杜也全然沒有當真,只想著既然籌碼到如此之重,輸了之后也沒有面再賴在這里了。周圍人屏息靜氣,然而揭碗兒時乞丐卻目瞪口呆,機關被夏初玖識破,他居然真的輸了!

誰都沒有想到這貪財的乞丐居然如此氣重諾,當下一句話沒有,就拔出腰刀捅進了自己的腹中。圍觀的路人驚呼連連,四散逃開,一點點浸染旁邊呆若木的小乞兒破爛的草鞋。夏初玖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下意識一把將孩子拉懷中,掩住了的眼睛,眼角的那滴淚痣卻未被遮上,鮮艷滴地像是在靜靜看著這一切。

夏初玖平白惹上了一場人命案子,好在旁觀者紛紛證明是那乞丐激憤自殺,夏公子并未相,加上夏家叔父的關系,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而那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沒掉過一滴淚的小乞兒,也在一天晚上,逃離了夏家。夏家上下除了夏初玖都松了一口氣。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夏初玖從牢里出來后剁掉自己的一食指,至此立誓戒賭。

如水,轉眼十年過去,彼時夏家叔父早已經病故,天下也早已不是大清朝的天下,所幸夏初玖善于持,幾樁生意做得都不錯,大災之年還開倉放糧,在江夏頗有人心。

鉸了辮子的夏初玖穿著一西裝比甲愈發顯出貴公子的瀟灑氣度來,他溜達到杜那里喝過一盞午茶:“十年過去,連我都再也沒有往年的神了,杜老板卻好像沒有什麼變化。”

一哂:“你那是自己把自己給拘了,聽說你現在牌九雙陸一概不,連花酒令都不行了,十年前的夏公子可不是如此。”

夏初玖沉默,良久一嘆:“過去的錯事還是不要提了吧。”

夏家侍從卻匆匆趕過來,進門就開口:“爺,有貴客送來帖子。”說著聲音低了幾分,“是榮榮大爺。”

是赫赫有名的塞北王,軍閥土匪黑白兩道均有門路。之前夏初玖的車隊往返塞北,也是特地給榮上了拜帖以保平安。而此時塞北王出現在江夏,旁的行程沒聽說,卻特特邀夏初玖于下月初一臨江夏迎賓館。送帖子的人很客氣地說自家主人好賭,更好豪賭,聽聞夏初玖的牌技出神化,一定要與他一較高下不可。

塞北王的面子不能不給,即便夏初玖早已經立誓不賭,卻不得不應約而至。然而在他去赴約的路上,卻看見一匹瘋馬拉著馬車在鬧市上狂奔,行人小販紛紛躲避,車廂里面傳出眷驚慌失措的尖聲。

只聽見晴空一聲巨響,馬匹嘶吼著轟然倒地,火藥的味道這才彌散開來。車廂側翻,夏初玖趕上去抱住跌出來的眷就地一滾,短銃槍管硌在兩個人手臂之間出奇地燙。懷中孩遮的面紗落,時的鬈發和皎白的,一雙眼睛滿滿蘊著慌,卻掩不住萬種風被夏初玖護在下,下意識地側臉躲過陌生男人的眼神。然而就是這一躲,讓夏初玖一眼看到了眼角那一滴殷紅的淚痣。

夏初玖仿佛被驚雷劈中,孩卻已經推開他站起來,在趕來的侍從護送下匆匆離去。夏初玖反應過來,追上去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臂,聲音低回嘶啞:“是不是你?”

孩臉上退去驚嚇,浮上來的卻是冷淡。像這樣的貌,想必見多了像夏初玖這樣示好的狂蜂浪蝶。然而孩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旁邊的侍從卻沖上來呵斥:“放手!這是榮大爺的十四太太!”

夏初玖很快就印證了這一點,他將那只得來不易的微型手銃當作珍貴禮贈給榮的時候,對于軍火頗有了解的榮笑著看了看槍膛,輕描淡寫地說:“多謝夏九爺的厚禮,槍是難得的好槍。”

夏初玖深知榮已經看出了這支槍剛剛出過膛,亦不卑不笑著解釋:“方才鬧市瘋馬傷人,迫不得已用這支槍擊斃了瘋馬,果然沒瞞得過榮大爺,還要先賠個不是。”

便也哈哈一笑:“夏九爺可知道,你救的正是我的小十四!”他拍拍手掌,“去把十四太太出來謝過夏九爺救命之恩。”

香風微近,珠簾掩映下夏初玖一眼就看見了一橫秋波下的殷紅淚痣。十四太太端著賭盤賭緩步走出,放置在兩人面前,朝著夏初玖襝衽一禮:“謝過夏九爺救命之恩。”最后一個字音吐出,睫快速揚起,輕輕瞧了一眼夏初玖,又迅速地垂下。已然換了一襲煙紫旗袍,西洋的高跟小皮鞋將繃得又細又直,玉白恰到好在旗袍開衩,在午后中染了一層金,端的是風無限。

夏初玖并非沒有見過人,然而眼前的淚痣姑娘帶給他的沖擊太大了,讓他反復想起當年的那個小乞兒。正當他發呆出神的時候,卻已經聽到榮的聲音:“聽說夏九爺已經金盆洗手十年不涉賭局了,但若賭注就是我這千的小十四,不知道夠不夠格與夏九爺一賭?”

夏初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婉拒了榮,他回家后便大醉了一場,腦子里反反復復都還是當年的場景。當初年意氣,覺得萬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卻不想死了一條人命,讓他多年深以為恨。而更讓他無法忘記的是當年將那小小的乞孩兒抱在懷里,像是凍僵了的一樣在自己懷里瑟瑟發抖。究竟是因為害怕還是仇恨,夏初玖也無從得知。

夏初玖稱病不再赴榮之約,然而三日后榮的十四太太竟然攜回禮親自登門。彼時夏初玖已經醉得分不清是幻是真,看見坐在床頭的繡凳上,勉力撐起來問候。下人們都識趣退下,夏初玖終于耐不住尷尬氣氛開口:“太太不必介懷,榮大爺只是開個玩笑,怎麼舍得拿你做賭注。”

天生一副傾國傾城的樣貌,但在不笑的時候總顯得有幾分冷,跟當年小小年紀遭逢大變卻沒有哭的乞兒如出一轍。輕輕抬眼看著渾酒氣的夏初玖:“這不是個玩笑,不是你也會是其他人。我本來就是個賭注,是榮大爺贏回來的人。”

看著夏初玖迷不解的眼神,微微一笑:“夏九爺,你猜,作為一個賭注,我經過幾個人的手?”

手去解領口的紐襻。夏初玖一愣,下意識抓住的手試圖阻止。十四太太的手涼得像冰,看了一眼夏初玖,將他的手按下,起退后兩步轉過去,解開了上的旗袍。

細細碎碎地從烏木窗扇外進來,映襯著雪白背脊上各樣的慘烈鞭痕,或新或舊,目驚心。

抓著前的服,轉過半張得驚心魄的側臉來,眼淚從那顆淚痣上過:“夏九爺,昔日你和我義父一賭枉了他一條命,這份孽債你不要償還嗎?”

得知這件事后,嘆息一聲:“你已經決定應下榮的賭局了?”

不過幾日,夏初玖已經全然換了一副頹唐模樣,他閉著眼睛倒在躺椅上:“杜老板,這世上的對錯本來就不是絕對的。昔日我年意氣,覺得凡事都要分個是非曲直,眼睛里半粒沙子都容不下。卻也從未想過,那乞丐流落江湖,邊又帶著一個養,若不是生計無依,又怎會用這樣的手段來謀生。而我一時意氣出頭,害得珠璣自失怙,驚憤逃離夏家后被勾欄,多年來像件一樣輾轉于人。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大風小說

并非沒有過猶豫掙扎,但當時十四太太珠璣表凄絕:“夏九爺,我知道你是好人,義父之死你一直心懷愧疚,所以立誓再不涉賭。這些年你為償還孽業才戒賭,難道幫我不也是你贖罪的一部分,就不能為了我再賭上最后一局嗎?”

夏初玖的手劇烈地抖起來:“十年未賭,若我輸了,豈不是更誤了你的終?或許我能以江夏的綢緞生意為籌碼,讓榮還你自由。事無絕對,總還有一線生機。”

珠璣含淚微笑:“榮大爺的人,從來只會在賭桌上拱手于人。”劈手從帶來的禮當中揀出一個骰盅,面蒼白,“夏九爺,若我能搖出全紅骰點,我就信你這一線生機!若是花,珠璣絕不再茍活!”另一只袍袖中下的,正是夏初玖贈與榮的那支短銃。

將細白的手臂高舉過頂,寂靜的房間里響起夏初玖已然生疏很久的骰子相撞聲,而從珠璣的手法上他一眼就看出,完全不會任何技巧,想要擲出一個骰盅里全部四點的緋,無異于天方夜譚!

骰盅“啪”地蓋在桌上,珠璣一手握著骰盅,一手將短銃慢慢移向太,最后抬頭看了一眼夏初玖,蒼白的微微抖,居然還勾出了一抹笑意,只閉上眼睛輕輕淡淡吐出一個字:“開。”

骰盅開未開之際,夏初玖的手覆在珠璣手上,將骰盅下,聲音已然嘶啞了:“這局,我賭了!”

轎行的院落里靜悄悄的,杜將手上的書放下:“你耳力過人,怕是早聽出了骰盅中的骰子絕非全緋。”

夏初玖扭頭著杜:“不錯,可你又知道嗎?即便當時我聽出了那骰盅中的花是全緋,也斷然不會讓開盅。”他凄涼地勾一笑,“在上,我沒有一點把握,也不愿有一點意外。我萬萬沒想到,十年戒賭后的第一賭,居然就輸給了。”

“可你也贏不了榮。”杜輕描淡寫,“十年前我曾經在塞北見過榮豪賭。初玖,縱然我們是十年好友,我卻不得不實話實說。若說你能贏下這半個江夏,而只要榮愿意,他能夠贏下整個塞北,論賭技,你遠不如他。”

縱然杜把話說到了那個份上,賭約時至,夏初玖依然出現在了迎賓館,應下了賭局。珠璣將賭送上來,快速地了夏初玖一眼,那眼神極大地溫暖了夏初玖,他忽然發覺自己在這本來單純的贖罪之行中味到一別樣的愫。

輕描淡寫地看了珠璣一眼:“你先退下去吧。”隨即將牌九鋪開,揚眉看向夏初玖,“不知夏九爺要下什麼樣的賭注來匹配我的小十四?”

是大名鼎鼎的塞北王,富可敵國,出了名的好豪賭。他找上自己固然是打著久仰自己牌技的名頭,更在意的是夏家在江南九道的綢緞生意。夏初玖對此心知肚明,他將籌子牢牢在手里,抬頭看向榮:“凡我所有,凡榮爺所需。”

奇跡終究沒有發生。

著厚厚一沓銀票、屋契,隨意扔在了珠璣的妝臺上。他著鏡中珠璣的貌,發出低低的笑聲:“真是蛇蝎人。”他攬住珠璣的腰肢,湊過去捕捉艷紅的,卻撲了個空。珠璣水蔥一樣的手指輕輕推開他的臉,順手撥了撥妝臺上的銀票。

的聲音越發被撥得嘶啞:“江南九道的瓷、綢緞、夏家各個門道三家總號、二十七家分號,連同這江夏城最大最漂亮的宅子,盡數在此了。他已經空無一,不會再來了。”

珠璣忽然覺得心底涌上一陌生的疼痛,像火焰一樣越燒越熾,仿佛要把自己整個心房都燒空。住自己的手掌,直到指甲刺掌心,才能忽略那種疼。勉強自己笑起來:“不,他還會來,他還有最后一樣東西。”

是大晚上被砸門聲音驚醒的,開門時看見飯館伙計扛著的正是夏初玖。夏初玖醉到如此程度,居然還知道推開陌生人一把抱住杜。杜頭疼不已,正待發問,對方卻先發了火:“這是不是夏九爺?方才我把他扛回夏宅,誰知道夏宅門口兩個從未見過的人橫豎不讓夏九爺進門,說是如今這地界已經是榮宅了!”

愣了愣,一邊單手扶著夏初玖,一邊去掏口袋:“他是不是還沒結你們酒錢?”

伙計后退幾步擺了擺手,又嘆了口氣:“算了算了,夏九爺人不錯,雖說這落難的凰不如,但咱們還要講點人味不是?這錢我就替掌柜做主不要了,他若非要討,我替九爺墊上。”

還沒來得及說話,夏初玖居然模模糊糊聽到了,笑瞇瞇地:“多謝!多謝!”隨后死死攏住杜的脖頸拼命搖晃,“看到沒,看到沒,我說好人多吧!”

送走小二,沒好氣地將夏初玖扔到搖椅上:“好本事!把宅子都給輸了!”

夏初玖擺擺手,謙虛道:“哪里哪里,還有三十來家鋪子。”他輕輕掩著自己的“噓”了一聲,像是怕聲音說大了嚇著自己,“全沒啦!阿,我全輸了!可是珠璣!珠璣!”他從搖椅上滾下來,雙手掩住臉,淚水洶涌而出,絕的哭聲幾乎是從嗓子眼里迸出來,“我什麼都沒有了!阿!我救不了!救不了!”

不得不拾起毯子裹在他上,直到他沉沉睡去。

即便他有著再高的賭技,但憑著這樣良善的子,原本就是不能做賭徒的。

原本以為此事已了結,但次日整個江夏都傳遍了消息,榮的十四太太不知何故于昨日投繯自殺,雖然險險救了下來,卻傷了咽暫時失語。榮大爺心焦不已,當即決定啟程返回塞北,正是今晚的火車。

慢條斯理地搬了把藤椅攔在門口,著腳步虛浮卻雙目赤紅的夏初玖:“初玖,我可以不攔你,甚至我還可以抬轎子送你去。只是你現在還有什麼可以跟他賭?”

他抬眼著杜,然而那眼中已經空無一:“還有我的命。”

沒有食言,他派人用一頂轎子把夏初玖抬到迎賓館。那頂轎子是夏初玖從來沒有見過的,仿佛是明的織錦一層層重疊織就,似乎朦朦朧朧能看清轎中事,卻又偏偏看不清楚。廣記轎行的轎夫素來腳程很快,不費多長時間就到了迎賓館。

著一夜之間如此消頹的夏初玖并不意外,只微微笑道:“夏九爺說要用命來賭我的小十四,這可稱不上是一樁劃算的賭局,人一死什麼都沒有了,我要夏九爺的命做什麼呢?”

夏初玖雖然宿醉,但神識已然清明:“你雖然拿了江南夏家三十來號鋪子,然而這江南九道所有的桑農、布戶依舊認的是我夏家的招牌,認的是我夏初玖的名號。”他抬眼看向榮,“榮大爺,您雖然人稱塞北王,然而此畢竟是我江夏的地頭!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有我夏初玖從此消失,您才能真正拿到這江南的生意。”

良久未語,末了盯著夏初玖的眼睛:“夏九爺,我倒是很佩服你。”

賭局開始,夏初玖俊朗的臉上一片雪白,汗水一滴一滴流下來。

其實輸了也沒什麼不好,一命抵一命,本來就是應該的。

到了最后一張牌,榮忽然笑了:“還是把賭注拿上來吧。”

黑得發亮的手槍被拍上桌案,珠簾微,珠璣也走了上來。不過一夜,消瘦了許多,脖頸上尚敷著傷藥,眼神中滿是哀戚。兩人兩兩相,在這片刻,什麼也說不出來。

亮出了底牌,眉梢眼角已然有了得,他抬眼看看夏初玖:“九爺,請吧。”

夏初玖戴著黑皮質手套的手指覆在牌九上,微微翻。幾乎是瞬間,珠璣撲到案前蓋住了他的手掌,生生將牌九了下去,一如當初夏初玖蓋住了的骰盅。不看夏初玖,只看著那黑漆漆的牌,眼淚珠串一樣地流下來。

夏初玖一手將那握在掌中,一手翻開了牌九,而在那一瞬間,笑容像是刺破云端的綻放在臉上。

房間里死一樣的悄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初玖險險勝了!

一人帶著生平唯一的敗績返回了塞北。又不過一月,夏初玖告訴杜自己要迎娶珠璣。彼時夏初玖已經利用自己昔時的人脈打算東山再起,而邊的珠璣也已經將頭發燙直,順地披在腦后。雪白的臉上不施脂,單憑著一點淚痣已然是難得的

婚禮當天,新郎喝醉,拖著主婚人杜到庭院里看星星談人生,眼睛瞇得也像星星一樣:“你可知道,那天我如何贏得牌九?”

噙著微笑,看著夏初玖耍酒瘋:“為什麼?”

夏初玖一笑:“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那估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出千。其實也不是出千,我不知道為什麼,在下了轎子去迎賓館的那幾個時辰里,竟能看破榮的所有所思所想。”

夏初玖自然不會知道,杜為了救他一命,用一張轎牌送他去了迎賓館。丹心澄明轎能讓轎客在幾個時辰通曉人心,可惜近年來轎盤靈力減弱,丹心澄明轎使了這麼一回,怕是幾十年都不能使了。

一笑附和:“所以說你在最后一瞬也是看懂了珠璣傾慕你的心思,才這麼快就決定親的?”

夏初玖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滯,隨即揚眉:“那是自然。”

新婚之夜,芙蓉帳暖。

珠璣揚起脖頸應和著夏初玖的親吻,赤的肩膀和脖頸在燭下漾出漂亮利落的線條。明明是第一夜,卻仿佛最后一夜一般極致癲狂,像是拼盡自己全部的生命力,要在這個男人的掌控下做一瞬開盡一生的曇花。他的肩膀,的手臂,的臉,,輕輕啜吻著的眼睛。珠璣心頭炸開從未有過的疼痛,哆嗦著手指輕輕地,不讓他察覺地到枕下,那是一支上了膛的手槍。

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局。

江夏夏初玖,死自己的義父,害自己流落江湖,輾轉人手。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塞北王榮,以夏家基業為,要榮幫自己這個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忙。痛恨夏初玖,恨到想讓他同自己的義父一樣一無所有后再輸掉命。然而更痛恨的是自己,痛恨那個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夏初玖的自己。

不僅僅是鬧市驚馬他拼命將護在懷中時的四目相對,不僅僅是那幽暗下他阻止自己解開紐襻的手,不僅僅是他著自己遍傷痕時悲戚痛苦的眼神。還要更早,早在義父自殺時他第一時間將自己攬懷中的溫暖。在尚未來得及會仇恨時,就會到他的手掩住自己的眼睛,帶來一片鋪天蓋地令人心安的黑暗。

他一步步走自己親手設下的局,然而在最后一刻,卻幾乎不控制地撲上去攔住了他要翻開牌九的手。恨他恨得想讓他死去,又得想要同他一起死去。他贏了賭局,所以這就是上天的安排,萬事歸寂之前賜予他們的小小全。

已經抓住了綢緞中的手槍柄,在極致快樂中完結這一切,是想到的最好的結局。

然而卻有熱淚流下,熨在兩人的間。分不清是誰流的眼淚,卻燙得心都疼起來,聽見初玖在自己耳邊的低啞聲線:“我你,珠璣。你我嗎?”

仿佛所有的防線瞬間崩潰,放開握著手槍的手,攬上了他的背脊。

新婚三月,是夏初玖和珠璣極致甜幸福的三月,那一陣子杜極其厭煩兩人一起出現在自己面前,仿佛整個轎行的空氣都膩歪得不會流了。夏初玖卻毫無所覺:“杜啊杜,你真不打算給自己找個老板娘嗎?”

信手將香譜砸到夏初玖上:“老板娘不是你嗎?”

夏初玖臉上浮上一層憾:“若我跟珠璣生個兒,倒可以考慮將來嫁給你。當然了,你得還像現在這麼英俊,到時候,怕是你就要我一聲父親大人了。”

在旁邊沏茶的珠璣著打鬧的兩個人,笑得溫文爾雅,一如世俗子。

可惜好景不長,不久的一個傍晚,珠璣來到轎行找到杜,臉蒼白:“杜老板,我要一頂轎子,送我離開江夏。”

靜靜地,半晌方開口:“初玖知道嗎?”

珠璣的臉上瞬間沒有半分,空的眼睛牢牢盯著杜:“杜老板是明白人,初玖他……畢竟是我的……殺父仇人,過往的歲月都是來的。若是說以往我還可以欺騙自己,現如今我懷了他的孩子,該如何這樣佯裝下去?我下不去手殺他,現今更因為憐惜這個孩子,連自己都殺不了。杜老板,我必須離開……”

門被猛地推開了,夏初玖站在門外面白如紙。珠璣落下淚來:“現如今你全部都知道了,愿意放我走了吧?”

夏初玖竟然毫不意外,他直直地著珠璣:“留下來,既然過去三個月可以,今后為什麼不可以!”

珠璣痛不生:“夏初玖!你當夜問我的問題,我現在就回答你。我不你,從來沒有過你,一切只是一時糊涂。”

“既然如此,就賭最后一局!”夏初玖將骰盅推到珠璣面前,“你若搖出的是全緋,我就放你離開!”

這是一場毫無公平可言的賭局,然而珠璣卻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握住了骰盅。一對的離散竟然以如此荒謬的方式結束。然而待珠璣揭盅時,夏初玖瞳孔微,覆上了珠璣的手,聲音痛苦喑啞:“不要開。”

珠璣的眼淚落下:“初玖,在賭徒的手里,骰子從來不能代表命運。”揭開手掌,只看見盅是清一的四點全紅。凄然一笑:“我自小隨著義父流落江湖,五歲便能搖得一盅全緋。那天我只是做戲局,現如今你還要我留下嗎?”

骰子和骰盅被夏初玖揮手拂落,他雙眼閉上:“你走吧。”

珠璣至此消失無蹤,再后來連杜也要離開江夏。那時候夏初玖已經重新掙下一份家業。兩人最后一次對飲時,夏初玖才告訴杜,早在榮牌局的最后珠璣撲過來時,他就已經知道了珠璣的全部心思,甚至比本人都更加明晰。他亦深知珠璣能夠搖出全緋,而在父仇和人之間掙扎浮沉了三個月,已經痛苦不堪瀕臨崩潰。

“我不忍如此痛苦,只能放離開。”他將酒杯攥,“盡管我深知,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個珠璣了。”

的故事終于講完了,謝小卷眼睛眨:“杜,你真是個掃把星。”

微微蹙眉,還沒來得及開口,謝小卷已經數落上了:“看看我跟你這一路,簡直就是見一對兒拆一對兒,一對兒落好的都沒有。你說說你是不是前世孽障太重,看看你這輩子的煞氣……嘖嘖嘖!”

“是。”杜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把謝小卷的一連串抱怨都噎了回去,“我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才要慢慢償還。轎牌所渡之人,俱是了結前世今世所有宿怨,換得來世清凈。你說我帶煞氣確實不錯,你還是快點回清平,以后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說完話就要回房,謝小卷沒料到杜說生氣就生氣,連忙站起去扯他的服。腳一下子踩在夜半的大青石上,浸得了一口氣。杜這才發現管下著一雙腳,把按回欄桿上坐下,嘆了口氣:“我去幫你拿鞋。”

鞋子很快拿回來,杜把鞋放到面前,捎帶手幫穿上。謝小卷覺得自己的心得像水一樣,小聲說:“你不要生氣了,你是大掃把星,我是小掃把星,好了吧?”

一頓,繼而說:“孩子不要腳在地上跑,寒氣,要生病的。”

“還不是怕你走了,著急的呀。”

“走了就走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今日不走,明日也要走的。”

這話說得謝小卷心里莫名一慌,手按在杜的肩膀上。杜抬頭看,見眼睛里亮晶晶的,心里有些,抬手按在手上:“好,我答應你,如果有一天我要走,會告訴你,不會不告而別。”

他的本意是要將謝小卷的手拿開,誰知道的手掌一翻,鉗住了他的手指。

頭痛:“這還不夠嗎?”

“不夠。”

謝小卷俯親了他。

為什麼總覺得杜這麼孤單呢,孤單得讓人想要不顧一切地去溫暖他。但平時他又像是什麼都看、什麼也不需要的樣子,讓人不敢接近。也許是這夜,也許是今夜難得讓覺杜不是那樣難以接近。

的心劇烈地跳著,好在他沒有推開,甚至在某一刻他也有某種熱。他抓住了的腰,也熱切地親吻著。他的鏡片有些冰涼,硌在的顴骨上,手去摘,恰看見他那雙總是看不的眼睛,斂下了一些奇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謝小卷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映眼簾的是隆平客舍自己房間上那頂梁。自己衫完好,低頭看,自己那雙鞋子也好端端齊整整地放在床前。

可昨晚,竟然是一場夢嗎?

連忙探頭去外間看,隔著珠簾,竹榻上又是空的,似乎跟昨晚一樣。又顧不得穿鞋,往外面跑,正撞上杜提著一些粥和包子回來,他倒是面平靜,仿佛什麼事兒都沒發生:“怎麼不穿鞋,腳往哪里跑?”

覺姍姍來遲,謝小卷猶豫不定:“昨晚……”

“怎麼了?”

“沒什麼。”

還是不清楚是夢還是真實發生了,于是狡黠地換了個問題:“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有什麼好生氣的,穿鞋,吃飯。”

謝小卷垂頭喪氣回去穿鞋,也許真的是夢,杜惱了自己拂袖回房,沒有給自己拿過鞋,沒有回來過,也更沒有自己鬼使神差石破天驚的大膽行徑。不曉得自己是該松口氣還是該憾。

但當的腳塞進鞋子里的時候,忽然頓住了。

如果昨天這雙鞋沒有被人過,應該是鞋頭朝里,大小姐可從來都是踹掉鞋子直接撲到床上的。但此刻這雙鞋被整整齊齊地放著,鞋頭朝外,方便一起床一探腳就能穿上。

的臉“噌”一下紅了,膛里又一下炸開了無限歡喜。

但那歡喜后面又涌現了悵惘,隔著簾子看著杜,他為什麼要讓自己以為這只是一場夢呢?

謝小卷穿好鞋子,在飯桌前坐下,雪白的包子和粥騰騰地冒著熱氣。杜還要往外走,謝小卷一下站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了:“你,你不一起吃嗎?”

,沉默了一下說:“我去找小二結賬。”他突然謝小卷的頭,“你先吃吧,吃完收拾東西,啟程去秋溪。”

后記

離開江夏五年后,一日夏初玖在店里盤鋪子,店伙計帶過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孩,不過六七歲的模樣。夏初玖心很好:“你找我?”

孩理直氣壯:“我來認爹!”說著出一個骰盅隨手搖搖,一開,正是四點全紅!

孩一笑:“娘親說只要我亮出這一手,爹就會認我了。”說話間鬢邊散發浮出眼角一點胭脂淚痣。

夏初玖眼圈發紅,腦子里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麼漂亮的丫頭,可不能給杜這個老頭子做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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