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第八章 百川歸寂轎(上)

秋溪藏在山谷中的一方天地,四面環山,氣候幽靜。時逢冬的第一場雪,滿山滿谷都了一層霧蒙蒙的白。杜連夜獨自去山那邊的茶場打探萬漁言的消息,因為夜已深,不顧謝大小姐的不滿,將留在秋溪溫家借宿。

安排謝小卷的溫家下人溫玉,頭發在腦后墜一個烏黑亮的發髻,眉眼溫得仿佛是被一層薄云籠著的月。“委屈姑娘了,東家近些日子往隆平出茶,客房都被行腳住滿了,只能委屈姑娘在下人房里住著。”

房間是通鋪,住的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謝小卷一向不得熱鬧,看見對方溫可親更忍不住就握住了手:“不委屈不委屈,本來就是我冒昧打擾。”

玉親切地攏了攏謝小卷的手:“姑娘聲音好聽,長得一定也好看。”

謝小卷聞言有些詫異,卻看見手去扶旁邊的墻壁,這才猛然覺察原來面前這個子居然是看不見的。謝小卷下意識想要去攙扶,卻看見旁邊別的小丫鬟拼命使眼,才訕訕地收回了手。

玉像是知道眾人心里所想,只微微一笑就告辭離開。看見一回領皺褶出脖子上一道青紫的痕跡,謝小卷心里憐憫好奇,卻也不好去問,只能看著玉慢慢離開。

小丫鬟們呼出一口氣:“玉姐姐子好強,你千萬別在面前表現出來可憐。”

謝小卷有些奇怪:“不在這里住嗎?”

打頭的小丫鬟阿圓一副靈的樣子:“玉姐姐早就嫁人了,沒看見梳著發髻嗎?”

謝小卷眉頭微皺:“丈夫也真是的,明知道看不見還不照看著。要我是個男人,娶了這麼一個滴滴的大人,一定寸步不離地跟著,本舍不得磕磕的。”抬頭看見房間里眾人的古怪神,“怎麼了?”

小丫鬟們沒人搭話,只阿圓低聲說:“姑娘到了晚上就知道了。”

山谷中寒冷多風,聲音呼嘯著在窗外刮過,猶如狼嘯。謝小卷心里還惦記著杜,更是翻來覆去睡不著。那風聲中卻還摻雜著人的哭泣聲,剛開始像是強忍著,后來幾乎就是凄慘的哀號,間歇摻雜著男人的怒罵。

謝小卷認出了是玉的聲音,一骨碌爬起來就要披服。阿圓扣住了的胳膊:“夜夜如此,人家夫妻間的事兒,姑娘別管了,快睡吧。”

“夜夜如此?”謝小卷一下子蹦了起來,“你們家主人也不管管。”

正要往外沖去,但那罵聲卻終于停歇了。阿圓拉住謝小卷:“姑娘睡吧,今晚這算是停了,天大的事兒明天再說。”

但婢們一個個都睡不著了,披圍著爐火坐起來:“夫妻間的事兒,就算主人家也不好手。何況主家現在就爺一個人,爺更不會管了,畢竟是玉姐姐先對不起爺的。”

見謝小卷滿臉義憤的表,阿圓微微嘆口氣:“說來話長,玉姐姐本來還是爺名分上的妻子。”

秋溪地山谷,民風閉塞。多年前毗鄰的隆平通了鐵路,秋溪的茶業才慢慢興隆起來。溫家是秋溪種茶的大戶,只有一個獨子溫睦生得玉雪可,極為標致。小時候村里來的相師曾經看過溫睦的面相,慶幸其不是,不然又是紅世。

十歲那年,溫睦隨溫老爺遠行去杭州學習江南制茶之道,在街頭遇到了玉。那個時候才十五歲,是從揚州來的瘦馬商人豢養的姑娘。那時節揚州的瘦馬生意已經不好做,時值初春,天氣還清寒得很,上卻只穿一薄薄衫。杭州街頭的餛飩攤生意很好,瘦馬商就與他們拼作一桌。玉侍立在側,因為多日沒有吃東西,一頭栽到了地上。溫睦下意識地扶住了玉,想要喂吃點東西,卻被瘦馬商攔住:“沒磕破相就好了,若是喂胖了,誰還來買?”

溫睦小小年紀,脾氣倒也烈:“這麼冷的天氣,你一口東西都不讓吃怎麼得了?”

瘦馬商乜斜著眼睛:“小小年紀管得倒是寬泛,你若是能買下來,自然想讓吃多東西就吃多東西。”

溫睦還想要再說,卻覺得一張溫潤手掌覆到他的手上。手指纖細冰涼,只掌心殘留一星的暖。抬頭是孤涼如水的目,卻漾出一笑意:“小爺好心腸,我不妨事。”

瘦馬商揮手將他從邊一掌拍開,不屑的聲音從嗓子眼里鉆出來:“鄉佬。”說完扯著孱弱的玉走遠了。

十歲的溫睦終究還是辦了件大事,他了父親此行所帶的所有大洋,來到了瘦馬行的所在。玉依舊是一輕薄衫,持著一柄薄扇站在臺上,掃視臺下的眼神卻是空茫的。一個瘦高的鼠須老頭剛喊過價碼就要把邊拽,劈空里卻響起一個孩的聲音:“三百大洋!”

玉詫然回首,眼睛猛然睜大。瘦馬商蹲在臺子邊緣,角咬著笑容:“喲,小爺還真來了!帶錢了嗎?”

溫睦將錢袋拍在瘦馬商腳下,跳上臺子扯住玉的袖子就要走。玉只覺得手上一燙,一如那天在餛飩攤上被給予的溫暖。

瘦馬商卻慢條斯理地走過來:“小爺先慢行,人家剛才也給了三百大洋,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

子微,輕輕上溫睦握著的手:“多謝小爺,玉此生都當記得小爺的這番好意。”

眼看著手掌就要落,溫睦拽掉脖頸上的長命鎖在大洋上一塊兒推了出去。溫睦母親早逝,這塊長命鎖還是溫母早年命人用金子打了親自掛在溫睦脖子上。溫睦素來惜,然而此刻的眼神卻分外堅決:“十足金,這下可夠了吧?”

因用此行的販茶之資買了一個瘦馬,溫家一年辛苦盡付東流。溫睦回到客棧被溫老爺打得慘痛,偏偏咬一聲哭腔都不肯溢出來。玉看不下去,流著眼淚跪在客棧門口,自請賣抵溫家茶資。

溫睦一瘸一拐地挪到邊,因為先前被溫老爺打得狠了,本跪不下去。他才彎了膝蓋,整個人就撲在了地上。玉痛惜地要去扶他,他卻長胳膊拔去玉發間的草標,折了一半在自己的發間,一笑:“若要賣你,不若連我一起賣了,興許還能給我爹多賺個小廝錢呢。”

溫睦自小倔強,打定的主意誰也改變不了。溫老爺最終心玉便被帶回秋溪作為溫睦的起居丫頭。自那以后,玉溫香,紅袖讀書,一經七載,溫睦即將十七歲生日的時候,闖宗祠自行把溫玉添到了族譜上,算作自己的正房妻室。溫老爺生了好大一場氣,溫睦卻笑瞇瞇地端茶送水:“爹你也不想想,三百大洋買來的瘦馬,十里八鄉去哪里找這樣金貴的媳婦。”

爐子里猛然起一個火星,謝小卷聽得稀里糊涂:“難不是老爺不愿意,才強行將玉嫁給了別人?”

阿圓嘆一口氣:“老爺子氣歸氣,后來也就想開了。然而親前夕,玉在車站販茶的時候跟人私奔。爺不要命地去搶,雖然搶回了玉,但自己的一張臉卻被人毀了,玉的眼睛也不知怎麼瞎了,老爺驚怒加,一氣亡故。自那以后,大變,將玉嫁給了整個莊子里最丑陋無賴的賴子皮。因他是個天閹,脾氣古怪,玉姐姐一不順他的心他就……但怎麼說也是夫妻之間的事,旁人又怎麼好管呢,也不知道爺有沒有后悔過。”

聽完了故事,謝小卷卻覺得心頭像堵了一團棉花,再也睡不著。杜不在邊,這種堵心的不安越發強烈。披了服站起來走到庭院里,大雪已經厚厚積了一層,照得整個院子分外明亮。

謝小卷哈氣暖了暖自己的手指,隔著一重籬笆看見一個子坐在屋前的臺階上。裾早已經被落雪濡領沒掩實的地方出淤青,卻仿佛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只一地坐著。眉眼依舊是輕云出岫的,正是玉。

謝小卷正要走近,卻從東首主人院落里走過來一個年輕男人,謝小卷下意識就藏在了籬笆后面。只見來人不過穿著一單薄綢質寢,一張臉卻疤痕遍布,森恐怖猶如羅剎,只一雙眉弓優俊朗,能讓人琢磨出他過往的英俊模樣。

謝小卷第一閃念便是覺得有些可惜,若是杜在這里,許能懇求他用傾雪流玉使這人恢復舊時容,不知該是怎樣一個好看的男子。彼時寒風已住,來人踩落雪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這聲音在漫天輕飄雪的靜謐中分外清晰,驚得玉微微一抬起頭,投過來失神的目,試探著問:“爺?”

沒有應答,男人仿佛失了魂魄,徑直向玉走過去。謝小卷這才發現他竟然沒有穿鞋,一雙赤的腳在雪地里凍得青紫。他卻握住玉的肩膀,里念念有詞,繼而將輕輕納懷里,聲音仿佛夢囈一樣輕呼喚:“玉……玉……”

玉的眼淚從盲掉的眼睛中汩汩而落,回手輕輕抱住他的肩膀,努力住哭音溫應和:“我在這里呢阿睦。”漸漸被他抱,更是忍不住將整個側臉都埋進他的腔,“阿睦,我好好地在這里,我哪里也不去。”

謝小卷眼圈有些紅了,想來這溫睦和玉之間的故事并非下人描述的那樣簡單。無意驚擾有人,正想轉離開。那邊溫睦卻收了胳膊,得仿佛要將玉箍碎在懷里,玉已經不過來氣,整個孱弱得仿佛在寒風中抖的雛鳥。溫睦卻還是目呆滯、念念有詞:“你為什麼離開我……為什麼……”謝小卷凜然一驚,連忙跑上去一把推開溫睦,確認玉無恙后回就想教訓溫睦。玉卻死死拽住的胳膊,聲音焦急:“別驚醒了爺!”

然而終究還是遲了,溫睦眼睛慢慢涌現神采,下意識地問:“怎麼回事?”下一秒鐘他便反應過來,眼神中憤怒、慚、痛苦諸般神涌上瞳孔。玉哀哀地說:“爺快些回去吧,不要凍傷了腳。”

溫睦慘笑一聲,“你一定很得意吧,事過多年,我的離魂癥居然又犯了,還惦記著夢中來找你。”

玉的臉青白一片,強忍著淚意:“我知道,爺只是心里不痛快。”

溫睦時便有離魂驚悸的病,總是在夜晚時分于夢中起床游,是也,幾乎每晚都需要下人守夜。每每發病,下人不敢驚擾,只能將他牽引到床邊安他重新睡下。而自從帶了玉回府,守夜的職責便責無旁貸地落在了玉的頭上。

因為玉照料得當,溫睦的離魂癥已經有許久不發。但他十六歲生日那晚,卻突然坐起,不聲不響地將玉拉起來。玉尚在納悶,就覺得眼前一黑,頭上劈頭蓋臉地被溫睦蒙上了一塊枕巾。

玉又好氣又好笑,想要同以往一樣引導溫睦回床上睡下,誰知道溫睦卻將慢慢拉到堂前。庭院里月如水,溫睦扯著跪下,里念念有詞。玉這才反應過來是溫睦夢中同人親,正在做拜堂的樣子。彼時溫睦雖然年量卻足,劍眉星目芙蓉,很是標致好看。偏偏他子嚴肅倔強,最忌諱別人夸他貌,平日也很拿嫁娶之事同下人們開玩笑。玉便憋足了一肚子笑意,心想一定要記下細節,等明日他醒過來好好他。

正趕上夫妻對拜,玉陪著溫睦游戲一般地拜了一拜,正想著扶他起來去床上睡下,卻冷不丁被他掀掉了頭上枕巾,已然高出一頭的年將懷中。玉心中還在想著“原來是夢到掀新娘子蓋頭啊”,溫睦卻已經喃喃開口:“終于嫁給我了,玉姐姐……”

最后那三個字仿佛驚雷劈下,玉一個重心不穩牽著溫睦就摔在了地上。唯恐驚醒了溫睦,轉頭想要扶他起來,卻正上溫睦俯首,齒相接,盡是炙熱氣息。

手忙腳,好不容易安置溫睦睡下。玉躺在不遠的榻上翻來覆去,終究還是輕輕開口:“爺,你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

雀無聲。玉在心里狠狠嘲笑了自己一把,正要蒙頭睡去,卻聽深夜里突然響起溫睦的聲音:“你希我是醒著還是睡著?”

玉一個激靈坐起來:“你誑我!你什麼時候醒的?”

“從親你的時候。”年的聲音帶了笑,“如果你愿意嫁我,我明日就同父親說。”

溫睦是混世魔王的子,父親不答應,他索自行跑祠堂將玉寫上族譜,然后大咧咧拿著冊子晾在父親面前,說若不答應就盡管將祖宗的族譜烏涂了去。溫老爺說到底是個良善的人,心疼獨子,又覺得玉敦厚溫,不失為好兒媳的人選。被磨得久了,終于答應當溫睦年滿十七,就為二人親。

玉關系較好的侍都大呼玉福氣好,能嫁給那麼俊的爺。夜間磨墨,玉卻突然停下。溫睦拿過手中的墨塊:“怎麼了?”

玉低垂的睫間有淚,“我大爺五歲,又是瘦馬出,這樁婚事終究不是那麼合。”

溫睦慨然一笑:“等你人老珠黃,我自也應該老眼昏花,又有什麼所謂?”玉被他逗得破涕為笑,卻忽然覺得頰邊溫熱,抬頭是年溫暖目:“一切有我呢,玉姐姐。”

正是因為昔日繾綣,一旦恨上了,便是變本加厲。謝小卷終究是看不下去溫玉的凄慘模樣,跳出來將護在后:“就算對不起你,畢竟也曾經是你名義上的妻子,聽說你多年未娶,想必心里也是放不下,不能對好一些嗎?”

玉猛然抬起頭,失去焦點的眼瞳卻微一閃。溫睦卻冷笑出聲:“我不娶是為了!真是笑話!”

玉連忙將謝小卷往后拉:“謝姑娘只是來此借宿,熱心幫我說話,爺不要怪他。”

謝小卷還想說,卻被玉在手掌上掐了一下。

溫睦的聲音冷颼颼的:“為你說話,你需要別人為你說話嗎?”

玉微微抖:“姑娘不知,是我對不起主家,而并非主家對不起我。”

溫睦卻不再理會,而是踱步到謝小卷面前:“你生得倒很漂亮。”

謝小卷一怔,只覺得玉拉著的手微微發抖。

“你可知道我秋溪有搶親的傳統?若是有看中的子,只要搶了去,在男方家里待上三日,這婚事就了。”

謝小卷也跟著微微發抖起來:“你什麼意思?”

溫睦:“你提醒了我,我多年未娶,也到了拖不得的時候。既然被你點破,不如留下來做我茶莊的夫人。”

他猛地厲喝出聲:“來人啊!”

大晚上鬧這麼一出,早有下人披著服躲在窗戶前看熱鬧,聞言都跳著腳跑出來。只聽見溫睦惡狠狠的聲音:“收拾一間朝南的房間給夫人住著!擇日不如撞日,明天就把婚事辦了!”

謝小卷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嚇唬,驚怒道:“胡說八道,我不愿意。憑什麼扣三日就是你老婆,哪有這樣沒有王法的事?”

邊的仆人使都低著頭,無一人表詫異。幾人上來請謝小卷,謝小卷方知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喊:“你們這是犯法的,別以為天高皇帝遠的就管不著你們了。”但喊的都無用,只能另辟蹊徑:“我是有丈夫的!他去山那頭看茶場,明天就回來了!我有丈夫,不能嫁你!”

溫睦上謝小卷的下,全然不顧玉白紙一般的臉,指尖加力,一張臉在月下刀疤遍布,分外猙獰:“秋溪素來有搶親的風俗,就算你有丈夫,我秋溪溫睦也娶定了你!若他有本事,自可以從我這里把你搶回去。”

當夜,謝小卷在屋里團團轉。門“吱呀”一聲開了,玉端著索著走進屋子里,聲音溫和:“莊子里沒有現的嫁了,只有這一套,姑娘明日換上吧。”

謝小卷抑不住心里的煩躁,想要揮手把盤推開,卻沒留心將盤打翻在地。帶著刺繡的嫁流水一樣地淌在地上,玉慌忙俯下子去收拾,手指抖:“服是新的,從沒上過,姑娘……姑娘別嫌棄。”的眼淚緩緩落下,倏地打在刺繡的花蕊上。

謝小卷猛然一驚,蹲下來扶上的肩頭:“玉姐姐,這嫁該不會是你當年繡給自己的吧?”

玉抓著料的手一下子松了,半晌才回過神,側凄絕:“謝小姐,爺心腸很,是個很好的人。請你好好待他。”m.166xs.cc

謝小卷不及思考,話已經口而出:“那是因為你心里裝著的都是他,自然千好萬好。但我的心里也有一個千好萬好的人,別人再好也抵不過他。”腦海里猛然出現杜影,又說出這樣的話,謝小卷自己也大意外。縱然此人不在眼前,還是不自覺燒紅了面頰。搖了搖頭,像是這樣就可以把這個人暫時趕出腦海一樣。蹲下來抱住玉的肩頭:“你跟溫睦,到底有什麼心結?”

兩人初定鴛盟的那一年,秋溪的茶葉生意其實并不好做。春夏正是秋溪出茶的時候,然而連綿數月,火車線路都被軍閥占據,只走軍需不走民間貨運。就連四通八達的隆平都囤積了大量綢、鹽,何況小小秋溪。加上谷中多雨,收上來的鮮茶未及烘茶餅就漚爛在倉。這樣的時節下,秋溪眷都挎著竹籃帶著茶葉去鐵路上兜售,玉也是其中之一。

從車窗上塞進油紙包的茶葉,卻被人調戲般地握住了白皙手腕。驚慌地回手去,這才過褪去霧的車窗玻璃看見那人的臉,正是當年的瘦馬商。時期遭苦痛折辱的記憶涌上心頭,想要掉頭跑開,但念及溫家窘境終不甘心茶款,著頭皮上了火車。

一直到火車發車,同行的眷都沒有等到玉下來。全秋溪的人都在議論玉跟車上的富貴之人私奔,連溫老爺也氣得一病不起。不信的只有溫睦,為之發瘋的也只有溫睦。

當初瘦馬商帶了賣掉玉等最后一批瘦馬的錢款,連同全部家資前往南洋做軍火和片的生意。他素來圓、人脈廣達,加之有貴人相助,很快竟也了此道中不大不小一個人。照看他的地頭蛇是南洋有名的軍火販子黃元足,為人暴,無惡不作。昔日,瘦馬商同黃元足提及過杭州瘦馬自經人調教得嫵俏麗,細語,對方大興趣。瘦馬商此行本來打算途經杭州買幾個漂亮丫頭,卻無巧不巧在秋溪遇見了自己親手賣出的玉。

上了火車的玉被侍從迷暈,一路山高水長,火車之后又是渡。孤零絕之際,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有機會回到秋溪。然而三個月后,被黃家仆人喚到正廳。廳上的年一襤褸,頭發凌,卻掩不住一雙眼睛粲然有神地著他。他:“玉姐姐……”

正是溫睦。

只覺得膝蓋一下子就了,整個仿佛都缺了支撐一樣地往下落。侍拼命扶住,黃元足高坐堂上:“可是你口中的妻子?”

溫睦抬起頭:“正是人溫玉,小可一路顛沛,上細散盡,待回了秋溪,自當托人送來贖銀票。”

黃元足笑容微揚:“小兄弟這樣面,俊俏得像姐兒一樣,竟已娶了妻子。你們夫妻團聚不易,先下去歇一歇,今后的事今后再說。”

那是極盡溫的一個夜晚,疲憊到極點的溫睦在玉膝上沉沉睡去。暮風拂過,南洋不知名花樹的花瓣飄窗中,跌在溫睦尚帶著塵的鬢間,映著他年殊,越發顯得鮮

畢竟是年紀尚輕的年,加上溫家正不景氣,所攜錢資有限,這一路來吃盡了苦頭。還未到滬上,上的路費已經花得干干凈凈,只能在碼頭做工。一張船票何等昂貴,溫睦等不及,只能混上了開往南洋的船,被發現后在甲板上打得半死。還好船上大副發了慈悲,允他到底艙做苦工以抵船資。

一路的風波詭譎,苦痛絕盡數斂在他安謐的睡里。玉環抱著他想要為他掖一掖毯子,出手卻到他嶙峋肋骨,眼淚終究兜不住跌落在溫睦臉上。溫睦一驚而醒,倏地坐起:“玉!”

玉在他抱著他,把臉埋在年寬闊的后背上:“阿睦,我在這里。”溫睦握住的手,覺得的指尖一如那年杭州初逢一樣冰冷。發著抖:“阿睦,我只是想有生之年再見你一面,不然……我早已經不在這世上。阿睦,我,我還是……”

溫睦反抱進懷里:“我只要找到你,帶你回秋溪。你是我妻子,從來都是。”

玉是幸運的,被瘦馬商帶到南洋后,雖被黃元足收后院,卻正逢他癡迷從滬上遷來南洋的一個唱戲小倌。那人才不到二十的年紀,長長的水袖甩起來,腰又韌仿佛三月條的柳枝,勾著妝彩的丹映著迷離燈火丟過來的眼波,恰如春風化雨,得人連子都能了半邊。

因而玉來黃宅的三個月風平浪靜,每日聽著隔壁院落咿咿呀呀的貴妃醉酒,只閉門思念自己的阿睦。

好在蒼天不負苦心人,玉再次坐在院落里抬頭著紛繁花樹,只等溫睦去別院向黃元足告辭歸來,就可以攜返回秋溪,再不分開。但等了許久,從朝日初升等到暮漸染,始終不見溫睦回來。玉終于坐不住,起要去尋他,卻撞見那小倌染著滿袖醺然踉踉蹌蹌地走過來。

黃宅三月,對方待也算是客氣有禮。玉見他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慌忙上前扶住了他。小倌勾起眼角看著,“還等吶?別等了,快走吧。”

不得其解,卻覺得心底一陣說不出來的凄涼害怕,那害怕宛如毒素一樣蔓延而上,讓不自覺就攥了對方的手。那人被攥得疼痛,剛要皺起眉頭呵斥,卻忽地像突然想到了平時從未想到的。他眉梢豁然一挑,聲音里帶了凄涼譏諷的笑意:“你竟然不知,咱們黃爺素來的就是倌兒?”

天空烏云堆積,乍然劈下一個驚雷,正劈在院子里那棵花錦盛的樹上,引下天火熊熊燒起。下人們張羅著撲火,玉覺得腳下一就跌在了地上,匆匆爬起來冒著傾盆而下的大雨往別院跑去。外面都是糟糟的,那漆黑的別院卻仿佛黑的惡口,在漫天雨中吞噬一切,寂然無聲。

見不到阿睦,也見不到黃元足,想要強闖卻被家仆惡狠狠地拖拽在雨地里,無人在乎的死活。

變數是在三日后。被人喚進別院。黃元足隔著一層竹簾,小倌在旁幫他換上一層寢,他慢條斯理地握著鼻煙壺挲:“這些日子委屈溫夫人了,稍后我會讓人送上賠禮,這就帶你相公回秋溪吧。”

恍若行尸走一般地回頭,這才看見暖閣里暈過去的溫睦。他的臉上盡是錯落刀傷,昔年殊麗無匹的年此刻臉上連一完好的都沒有,有幾更是割得恨不得深可見骨。玉心頭涌上滔天恨意,滿腦的心思都是沖出去將黃元足的一塊一塊撕咬下來,但回卻被小倌牢牢攔住,擔憂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他自己割的,若不是這樣,黃爺怎麼會才三日就放過他。”他從玉的肩頭看見榻上溫睦的慘狀,自己也忍不住一抖,聲音發著,“走吧,快走,不要把命耽擱在這里。”

倒在地,一點一點爬到溫睦榻前,想要抱他卻覺得無從下手,只能輕輕攏住他的一手指,聲音抖:“阿睦,我們回家吧。”

的小爺阿睦,素來是倔強嚴肅的孩子。因他長著一張極好看的臉,把好些姑娘都比了下去,小時候總被族里長輩打趣。他在這件事兒上氣極大,人家隨口玩笑的兩句話,都能將他氣得一天水米不進。只好在晚間細細將米粥熬得糯,在他讀書的時候端上來,左右要磨他吃上一口。見他不吃只能開口激他:“量小非君子,爺如此還是男子漢嗎?”

他猛地抬頭,憤怒的涌上臉頰:“連你也……”

便就坡下驢鬧著賠禮,只鬧到他沒了脾氣一仰脖喝干了粥。那個時候全心全意地當溫睦是主子,是弟弟,然而在心滿意足收拾完碗筷轉想要離開,卻聽見溫睦在后的一聲嘆息:“我若連這件小事兒都氣不起來,以后又如何護得了你。”

一怔,為了掩飾心慌匆匆逃離。從那一刻起,真真正正把溫睦當作一個男人來慕。

他為了救,千里奔波來到南洋,卻遭如此大的折辱。黃元足的笑容冰冷無:“那丫頭片子就在外面,我大可以將賞給莊子里的下人,再賣到別的地方。你們相聚之日,就更遙遙無期了。”

他忍了三日,終究窺到時機將瓷碗打破一點點破了自己的相。瓷碎片不比匕首鋒利,割在臉上寸寸都是鉆心疼痛。黃元足酒足飯飽回到錮溫睦的暖閣看他滿臉也不由得震驚,溫睦揚起一個扭曲的笑容:“大丈夫立于世間,容終是累贅,不要也罷。這樣的溫睦,黃爺還提得起來興致嗎?”

他的氣力,只支撐他說完這句話就散盡了。他暈厥在榻上,手里還攥著沾的瓷片。

話雖如此,他所有的驕傲,終究然無存了。

溫睦在南洋養傷半月,有數次都因為高燒不退險些暈死過去,且變得孤僻寡言,更是夜夜噩夢。饒是玉拼命阻攔,他還是堅持要離開南洋返回秋溪。而當兩人千辛萬苦返回秋溪,進門卻是一片雪的靈堂——溫老爺本就沉疴在,加上心憂子,竟然在溫睦回家三日前就撒手人寰了。

前來照料喪事的親族一邊唏噓溫家如此慘劇,一邊腹誹著喪服跪在靈前傳言與人私奔的溫玉,和邊跪著的容盡毀恍如羅剎的溫睦。

窗戶被寒風吹開,被謝小卷扶坐著的溫玉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恍恍惚惚順著風向朝窗口過去,開口問道:“天亮了麼?”

“微亮了。”謝小卷抬頭看了一眼,幫溫服,猶豫了下還是開口問道,“那后來,他為什麼把你嫁給別人……你的眼睛又……”

玉并不回答,像是自覺方才失言一樣倉皇站起來再也不肯多說,只臨走前又死死攥了一下謝小卷的手:“謝小姐,爺是個很好的人,請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謝小卷心生好奇:“你竟然半點也不在意嗎?”

玉凄涼一笑:“姑娘不必顧慮,我會讓他一輩子都這麼恨我。”

謝小卷還想開口多問,溫玉卻像被驚著的鳥兒一樣匆匆掠走了。謝小卷懨懨倒回榻上窩了一會兒,腦子里一會兒轉悠的是玉和溫睦的故事,一會兒轉悠的又是同杜的點點滴滴。起來推了推門窗,俱是鎖得嚴實,索氣呼呼地一屁坐回榻上。

約定,今日回秋溪接,謝小卷突然變得安心。不知道何時開始,如此一門心思地相信杜。那個神神的轎行老板,縱然是龍潭虎也一定有本事把撈出來。畢竟,畢竟那是謝大小姐的心上人吶。

忽然覺得面紅過耳,順手掀過被子將自己兜頭包起來,肚子卻咕嚕起來。一骨碌坐起來,還是打算先委曲求全地保住小命再說,怎麼也要活到杜來救。那個溫爺對自己的臉和自己過的人都能下那麼狠的手,一定不是什麼善茬。

想通了這一折,謝小卷快手快腳地換上了喜服,砰砰砰地砸起門來:“我了!給點吃的!喂!新娘子也是要吃飯的!”

喜宴安排在了晚上,謝小卷被喜娘牽出來的時候袖里還藏著一個蘋果。彼時已經吃了八九分飽,卻熬到天黑都不見杜影,除了將杜咒罵了無數遍以外,更是滿屋子地尋找利,以防萬一。

可惜溫家怕尋短,連頭發都給梳了個髻,連個發簪都沒給。謝小卷只覺得喜娘一個勁往自己頭上抹刨花水,只能哭笑不得地開口:“大嬸別抹了,我這是自來卷,天生的。要不怎麼小卷呢?”

喜娘松了口氣,像是終于找到自己怠工的理由一樣去凈手了。謝小卷趁機挑了桌子上最夠分量的一個蘋果揣在袖里,就算砸不暈溫睦,也聊勝于無。

隨著拜堂的時間越來越近,謝小卷的心也慢慢發慌。暗自詛咒要是杜趕不回來,自己定要有朝一日他把那些寶貝轎牌一張張吃到肚子里。

正遐想得痛快,門卻“吱呀”一聲被推開,“時辰到了,新娘子出來吧。”

謝小卷肚子打著哆嗦,被喜娘強架著往外走。半挑起蓋頭去往人群里瞅,不但沒有看見杜,連玉也不見影。溫睦站在堂前,卻是平日的裳,沒有換喜服,仿佛只是平常地納個妾。謝小卷縱然是被強迫,心里也忍不住躥起一無名火。既然這麼不樂意,就不要玩了,姑娘還不想玩呢。

心里七頭八緒,卻聽那邊已經有人高喝一聲:“一拜高堂——”

謝小卷覺得腦子仿佛被人打了一悶一樣“嗡”的一聲,杜還是沒來,自己不會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被著嫁掉了吧?

他是不是最終還是決定甩掉自己了?他一向嫌棄自己累贅,覺得自己給他添麻煩,一路上黏著他蹭吃蹭喝。

還是,他出了什麼事?

這個念頭一經冒出,就仿佛野草一樣在心里瘋長。立在原地,迎著滿堂賓客的議論和溫睦的冷淡目。然而忽然一個尖銳聲音闖院落:“爺!不好了——爺!”

來人像是匆忙闖進來,尚沒有看清楚堂在辦喜事,話音已經口而出:“茶場那邊死人了!一長袍還戴著片銀鏈子眼鏡,看上去像是城里人!”

謝小卷“嘩”的一下掀掉蓋頭,堂上燭火晃著的臉,慘白得沒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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