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第九章 百川歸寂轎(下)

那一夜,雪滿秋溪,溫家爺新納的夫人謝小卷臉卻比雪還白。茶場的山坳里并沒有杜的尸首,然而雪坳子里的服殘片和破碎的玳瑁眼鏡卻讓人絕。他從不離的皮匣跌落在雪地上,滿地轎牌已經被浮雪蓋住了

謝小卷木訥地站在原地,半晌回向通報的小廝:“人呢?”

小廝打著哆嗦:“一個時辰前我親眼看見人從上面的石頭上摔了下來,許是我回莊子的這會兒工夫,被狼叼了去?”

“胡說!”謝小卷烏發紅映著玉石一般的凄清面孔,“這雪地里半分跡都沒有,你分明是在騙我!”猛地回,手指頭向溫睦,“你們都在騙我,你們覺得他若是死了,我就會安心嫁給你,想都不要想!”

小廝一戰栗跪在了地上:“夫人,這麼冷的天氣,人又死了許久,被狼拖回窩里哪里還有熱氣兒呢?”

謝小卷只覺得天旋地轉,杜或笑或怒或凝神思索的模樣一重重浮現在腦海,最后都凝一個清瘦背影,在漫天風雪中慢慢走遠,繼而消失。

暈倒,溫睦展臂攬住了:“他就是你丈夫?”謝小卷閉上了眼睛,眼淚從眼角落。

在我心里,他早就是我丈夫了。

謝小卷做了一個極長的夢,夢中是一片連綿水澤,周邊生長著無數蘆葦。有人踏水而來,袍染了天,恍惚不似凡塵中人。他手將自己親地攬在懷中,微涼的手指慢慢拂開自己垂下來的發,聲音低回纏綿,仿佛緩緩啜間的泉。

“阿瀠,等著我。”

抱著的手臂漸漸松開。倉皇拽住他的袖,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臉頰,聲音戰栗著:“你究竟……是誰?”

猛然從天際現出,破開水照亮了他的臉。他有著狹長的眉眼,角噙著薄薄笑意,眼角蘊含的卻是訴不盡的憂傷。

一驚而醒,卻仍是秋溪溫家的臥房。

溫睦的房間被布置得一片紅艷,帳子外面有人走進來。謝小卷坐起來,溫玉的聲音已經響起:“是我,我都聽他們說了,姑娘你……”

像是要安謝小卷,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只能索著塞進帳中一個皮匣:“這是那人留在雪地里的,下人們怕你看見傷心,想要燒掉,我卻覺得好歹要有個念想,于是搶下來給你。”

皮匣子的帶扣一扭就松了,里面各轎牌彩繽紛,相互輝映,煞是好看。

不是一般人,然而除了這些轎牌外與旁人再無殊異。這都是他賴以傍的東西,如此棄于荒野,想來……

的眼淚倏然而落,正好墜在一張紅木牌上,那是鸞雙喜轎。還未曾來得及告訴杜,當時在轎中看見自己嫁的人,分明是他。

只那并非未來,而是過去。盤高髻染丹蔻,滿心是新嫁娘的欣喜。而他長發束冠,溫潤如玉,俯首靠近挑落的喜帕。然而就在兩人四目相的瞬間,一下子就離了鸞雙喜轎的幻境。甚至來不及問一句他是誰,自己又是誰。

謝小卷是留過洋的新派小姐,大方爽利,素來風風火火,卻偏偏因為那一場幻夢,惦記上了清平小小轎行的老板。不好意思說破,只能為他逃婚,隨他千里顛簸,只為求一個答案。

卻萬萬沒有想過是這樣的結果。

整個秋溪都傳遍了,溫家的新嫁娘剛嫁過去就為自己的舊人戴了孝。偏偏溫家的混世魔王對此不管不顧,由得新娘子折騰。除了不放其自由以外,食用度一應供給。但每日送去的吃食仍然原封不地擺在門前,下人告訴溫睦,溫睦并不發怒,只命人照舊送飯。

第三天,溫玉拎著飯匣子索進喜房,著謝小卷的手,驚訝發覺不過才三天,謝小卷腕上的骨頭卻已突兀地硌手。任招呼問候,也沒什麼反應,像是整個人神魂都散了。

“世間苦。”玉放下食盒,“謝小姐,你是否還愿意聽我那沒說完的故事?”

當年玉隨著溫睦九死一生回到了秋溪家中,族中長輩要為兩人在熱孝中持婚事。這是秋溪的規矩,若非在熱孝中婚,就要為亡父守上三年的孝。溫家房頭只余溫睦一脈,早有子息也算是靈前盡孝了。

百日熱孝,婚期定在一月后。玉已經是準份,自然不能再像舊時做丫鬟那樣睡在溫睦房中。下人便在溫睦院子里收拾出來一間耳房。那時節秋溪已經夏季轉秋,深夜里突然憑空炸響一個驚雷,隆隆下起暴雨來。

玉是被驚醒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懼怕不安涌上心頭,讓迫切地想要去看一眼溫睦。披上服剛推開門,就看見溫睦只穿著一層單在瓢潑大雨中呆呆站立。一個驚雷打下來,閃電映亮了他的側臉。昔年年溫潤如玉的臉頰如今刀痕遍布,有如羅漢惡鬼般恐怖。

他沉浸在自己的夢魘里,看不見玉,只呆呆地呢喃著:“月亮呢,月亮呢?”

靠近:“月亮在天上呢。”

他說:“不,月亮被天狗咬下來了,我要找月亮,月亮著了火,月亮……”

他又周,佝僂著子,指尖撓著臉:“疼,我好疼,我的臉好疼,月亮把我的臉燒著了……”

玉心如刀絞,肩頭的落在地上,撲過去抓著溫睦的手,抱著他大哭出聲:“爺……爺……”

溫睦的離魂癥在玉多年的照料下已經鮮有發作,此番復發竟然是從未有過的兇險。過往玉從來不敢在溫睦發病時驚擾,然而此刻放聲哭泣,拼命搖晃呆呆怔怔的溫睦。正因為知道溫睦在夢境中重溫了什麼,才要更加不顧一切地將他從噩夢中喚醒。

對于世間有人,婚前的那段時莫不是讓人期盼的,然而對于溫睦和玉只有無窮無盡的苦痛。

那夜的溫睦驚擾起了管家和其他下人,三個壯漢費盡周折才將拼命掙扎的溫睦架起來送回房間。玉跪在雨地里聽見毫無尊嚴的溫睦里吐出的夢囈:“玉姐姐快走,快走……”覺得心底像是被挖了一個,被冰冷的絕填到將要窒息。

次日族長聽聞,將到祠堂跪下,族長臉青紫:“你和阿睦,在南洋到底發生了什麼?”

族長用了家法,生生斷了三藤條。玉跪伏在祠堂前,了背脊上的衫,指甲深深地嵌青磚里,仍是咬牙關不說。那樣齷齪骯臟的事,若是說了出來,溫睦將永遠沒有抬頭之日。

族長怕鬧出人命,只能讓下人收了手,臉卻沒有容緩半分:“不說也罷,只是此事因你而起,我溫家便容不下你這樣的媳婦了。你和阿睦的婚事就此作罷吧。”

寒風過庭,玉微微打了個寒戰,半晌抬起頭聲音輕輕吐出:“好,我只求能陪在邊照顧他到病愈。”

“不用了。”

祠堂外突然傳來年低沉卻堅定的聲音,玉慢慢回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溫睦依舊虛弱,只穿了一層單薄寢。縱然滿是傷口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來表,但著眾人的眼神依然分外堅定:“婚事固然要解除,你也不用留下來照顧我。你放心,你為奴為婢辛苦那麼多年,我自會賞你一筆銀子,讓你回揚州老家。”

他的眼神輕飄飄落在上,仿佛已經沒有了一

玉跪在溫睦的房前一天一夜,都沒有改變他的決定。南洋一行,有一些事永遠改變了。的阿睦再也不可能為過去那個表面嚴肅心溫的小爺了。玉什麼道理都明白,唯一不明白的是離開阿睦的自己在這茫茫塵世該何去何從。

月上柳梢,覺得膝蓋泛上針扎一樣的疼痛。然而溫睦的房間卻突然傳來響慌忙站起來,膝蓋一差點跌在臺階上,卻仍是不管不顧地沖進了房間。臥房中一燈如豆,溫睦站在燈前神悵惘,半條胳膊卻鮮淋漓,另外一只手上握著的剪刀在燈下閃著目驚心的

傷痛與恥辱均是不可泯滅的,在離魂癥發作的時候自殘為了唯一的緩解方法。

玉撲上去奪下那把剪刀,剪刃在爭奪的時候傷了玉的手掌。鮮汩汩滴落在溫睦的手臂上,的熱度燙醒了離魂癥中的溫睦。他一片茫然的眸子里漸漸有了回歸的神志。他看見玉淌的手掌,明明已經下意識要扯下襟幫玉包扎,卻生生停下了手中的作,眼中浮上冷峻神:“誰讓你進來的?”

玉不再說話,站起來,全然不顧手上的傷痕,慢慢解開了襟的紐襻。

綢衫水一樣在燈下落,肩頭脖頸上雪一樣潔白的映著肚兜系帶的一抹猩紅,幽然的雙瞳里含著朦朧水意,下所有怯憂傷顯得無所畏懼。如此信賴溫睦,愿意將自己的一切拱手送上,只要他還愿意讓留在自己邊。

溫睦的手無力地垂下,像是看見了世間最不愿意看見的一幕。他扭過頭:“你走吧,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了。”

玉想要抱住溫睦,他先是任抱著,然后手去扳的手。如此固執,不肯松開,卻發覺溫睦在自己的下劇烈地發著抖,仿佛自己的懷抱是蝕骨的毒,灼人的火,燒得他疼痛難忍。

訝然松手。溫睦這才緩緩站定,他的聲音著困一般的啞和絕:“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了。這輩子我可以娶任何人,卻唯獨不能是你了。”

唯獨不能是,不能是那個他深卻見過自己最不堪一幕的

但溫睦咽下了這句話。

玉低頭:“對于我來說,嫁不嫁給你,都是一樣的。”

溫睦想說,他不能再見了。他覺自己的心里最幽深起了微妙的變化,他的心里住進了惡,他變得一天比一天暴戾、憤怒、怨毒。終有一天,那個過往平和仁慈的年會被心里的這頭惡徹底吞噬干凈,到時候剩下的又是怎樣一個溫睦呢?

他會恨的,終有一天他會怨毒和偏狹地恨,不余力地傷害。若那時還秉承著對那個過往年的忠誠和堅守在他邊,該是何等慘烈的局面。待此生終了,心歸平和,他還有什麼面目在奈何橋頭與重聚呢?

不會因為這樣的理由離開。

溫睦的聲音絕凄清但又冰冷:“若不是因為你,我怎會變如今這副模樣。現如今一看見你我都會覺得惡心,我只求你放過我,讓我再瞧不見你,心里還快活些。”

原來如此啊,撿起服勉強披上,系著紐襻的手指也在不住發著,一步步走出了房間。

然而在溫玉尚未來得及離開溫府的時候,溫睦卻因為二次離魂自殘險些送了命。溫家請了郎中,九死一生將溫睦險險救回來,郎中只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爺這是心病,除非將那極傷心事徹底忘記。不然心火熬干,必是難以長久之相。”

玉被送到隆平火車站,卻在火車站遇見了當時新婚不久的萬幫姑爺——萬漁言。彼時秋溪隆平的生意人都知道溫家爺犯了癔癥,卻只有萬漁言一語堪破:“想必溫心有不愿及的往事,只有忘卻才可以一了百了。”他在狂喜的表里微微瞇了眼睛,“不過這是有代價的,夫人可愿意?”

當時所思所想不過是能夠讓溫睦舒緩心結,重新為那個自矜驕傲的小爺,自然任何條件都肯答應下來。第一,溫家需同萬幫合作販茶讓其從中,這個同族長商榷就可達。然而萬漁言提出的第二個條件卻讓溫玉心頭沉墜,“若是夫人與溫爺的心結有關……”萬漁言抬起眼睛著溫玉,“諸般奇門異均經不起人心變化,若想要溫爺真正忘,夫人不能再陪伴在爺左右。”

他所有的痛苦源都是因為,卻也最終為了他的夢魘。若是繼續日夜相相思,消弭的痛苦回憶也總會卷土重來。

萬漁言應溫家之請去秋溪為溫睦診病,那天依舊是秋雨連綿。族長撐著油紙傘將結束后的萬漁言送出溫府,卻看見瑟在府外的玉。倉皇站起,在族長和萬漁言面前仿若無匿形的,聲音和眼神都著求懇:“只要讓我看一眼他,知道他確然好了,我就馬上離開。”大風小說

族長嘆息一聲,算作默許。唯有萬漁言的眼神過蒙蒙雨幕看向,仿佛看未來的命運。

房間里還沉淀著瑞腦的香氣,所有的鏡子都被盡數收去了。溫睦斜倚在床頭,閉上的眉眼間著許久未曾見過的閑適舒緩。玉呆呆看了很久,俯在他的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卻不料驚醒了溫睦,睫的臉頰上輕輕刷過,的手腕也被他握住。溫睦的聲音還帶著夢中的酣甜:“我做了個很長很不好的夢,還好醒來你還在。”

他想手攬的腰,卻被輕輕躲過,按著他的手掌,語調被窗外雨聲遮去了喑啞:“外面下著雨,爺別起來,再多睡會兒吧。”燃著的香料有安眠的分,溫睦依言沉沉睡去。玉走出房間,合上房門,回首跪在送客歸來的族長面前:“子倔強,臉上傷的事兒還請以后編個謊兒慢慢給他。”

做好了萬全的打算,卻唯獨算了溫睦。已經走了很遠,卻在七日后被溫睦派來的人帶回了秋溪。秋溪沒有人知道和溫睦究竟真正在南洋遭了什麼,所以告訴溫睦的翻來覆去都只有一個版本。溫玉在隆平火車站同人私奔,溫睦不甘心千里追妻,卻被對方毒打乃至破了相。溫睦回家后大病一場,醒來后全然失掉了這份記憶,然而溫玉生,再次逃跑投奔外地姘頭。

溫睦不愿意相信,夢魘之前玉已即將為他的新娘,沒道理一覺醒來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他沿著火車線路派人挨個城鎮尋找,終于找到了玉。溫睦親自去隆平火車站迎接玉,沒有質問沒有懷疑,他徑直走過去拉住玉的手:“我們回家。”

他的手心有著久違的溫暖,幾乎讓玉掉下淚來。爺如此相信,聲音和步伐都是固執的確信。他拉著向車站外走去。然而下一秒玉的手就從他手掌中落,“我不想回去。”

他回過來,臉白了幾分:“那你想去哪里?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好不好?”的聲音一字一句說得堅決:“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阿睦,我已經不你。”

無論是萬漁言還是溫玉,終究還是低估了過往對溫睦的傷害。盡管那些記憶已經不復存在,但溫睦確然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表面嚴肅心溫年。他昔日的預真,心魔已將他不知不覺替換了另一個人,一個偏執冰冷易怒的人。

他將溫玉強行帶回了溫家鎖進茶室,隔著一扇門的聲音緩卻著底蘊的冷峻:“玉姐姐,明日我們就親。我會待你好的,好到讓你心里再容不下任何一個人。”

房間里蠟燭燃盡了,一閃而滅。玉并無所覺,謝小卷卻不自打了個。溫玉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在沉寂的夜里流淌著溫,好像有訴不盡的腸。

“他既然要娶你,為何又把你嫁給了別人?”謝小卷問。

玉悵然一笑:“那一晚,我在茶室里用蒸茶的茶籠熏瞎了眼睛。”

溫睦鎖了一夜,次日打開茶室的門,只看見溫玉迎著門口的亮坐著,一雙眼睛睜得極大,卻失了神采,流下兩行清淚。

溫睦心頭一,他捧著溫玉的嫁跪坐在面前,將的手指放在如水的料子上:“玉姐姐,去把嫁換上吧。”

不說話,抱著服怔怔往前走,卻一腳絆在門檻上,結結實實地摔下去。溫睦終于發現了異樣,他搶過去將抱在懷里,聲音發著:“你的眼睛?這是怎麼了?”

玉任他抱著,聲音平涼:“我熏瞎的。”溫睦攏著發抖,卻還是問:“為什麼?”溫玉憑著直覺轉向溫睦的方向:“縱然逃不掉,我也不想再看見你這張臉。”

太了解溫睦,凡事不做到絕絕不會令他放手。寧愿溫睦恨一輩子,也不愿意讓他再記起過去。

溫睦放開了手,搖搖晃晃走出茶室。異常刺眼地照在回廊上的西洋彩玻璃上,朦朦朧朧映出他扭曲的丑陋的臉。溫睦一拳砸上去,不顧鮮淋漓,發出近乎凄厲的哭號聲。

前一刻還是他一心想要挽回的人,這一刻已經了傷他最深的人。

所愿,溫睦取消了婚禮,卻也不肯放離開。知道溫睦不死心,于是找了每日在庭前灑掃的癩子皮。知道他天閹,討不到老婆,就許諾自己嫁給他,照料他下半輩子,只要他能幫助自己離開茶莊。

對于癩子皮而言,之前溫玉在上房伺候,是連爺都著迷的人,是他結都結不到的仙。如今這等福氣落到頭上,怎麼說都值當為之搏一把。他趁深夜砸開了鎖,帶玉離開,但怎料溫睦早有預料,離莊的路上都布有暗哨,很快他們都被帶了回來。

癩子皮趴伏在地上,口口聲聲說是溫玉勾引,自己一時迷了心竅,才大膽背叛了主家,但其實走在半路上就已經后悔,想帶溫玉回來磕頭賠罪,卻已經太遲了。

溫睦著溫玉:“原來你想嫁的就是這樣的人。”

玉說得堅定:“是。”

溫睦:“好,我全你。都是我溫家的家奴,也別往外邊跑了,收拾間小院子出來,獨門獨戶,讓你們做夫妻。”

癩子皮大喜,搗蒜一樣地叩頭,賭咒發誓今后一定對主家肝腦涂地。

玉靜靜地跪著,臉霜一樣地白,半晌慢慢地叩下去。但溫睦已經起走了。

此后即便還在溫家家宅,嫁做人婦的溫玉便鮮有到上房服侍的機會,更鮮有能見到溫睦的時候。這樣其實也好,爺終究會將永久地忘在這小小的院落里,連同那過去的不堪回憶也永遠埋葬。

“他不會。”謝小卷的聲音悠悠響起,“他從未放下過你,一個人到痛恨還不愿放手,又怎會忘!何況他連離魂癥發作都心心念念要來找你。不過是你們在局中,看不罷了。”語調一沉,“昔時我也看不,此刻卻全明白了。”

玉從自己的故事里拔出來,心生同:“姑娘?”

“我只知道跟著他,一路打打鬧鬧覺得好玩得不得了。其實不過是想一直一直看見他,如果還能見面,我一定要將這些話都告訴他。”

玉攥了謝小卷的手:“姑娘,還請節哀。”

謝小卷掙玉的手,站起來續上了蠟燭,聲音平靜:“不,你們都不了解他。他那樣的人,一定不會死。他一定在什麼地方等著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玉以為謝小卷沉浸于傷痛有些瘋魔了,連忙站起來:“謝姑娘,你……”

“我一點也不同你的故事。”謝小卷背著亮走近,“你以為事到如今是因為誰?南洋黃元足,還是隆平的萬漁言?”輕輕一笑,那一瞬間的神居然像極了杜,“我不同你,也不同溫睦。你們可曾全心地相信過自己的人,不僅相信人能給自己幸福,也相信自己能給對方幸福?而我相信,相信無論發生任何事,他終能披荊斬棘回到我邊。縱然他晚了遲了,我也能堅定不移地迎向他。”

子猛地一晃,聲音哀戚:“謝姑娘,現在說什麼都遲了……”玉一把推開謝小卷,踉踉蹌蹌逃離了房間。然而甫一出門,就在院子里撞進了一個人的懷里。看不見,卻能聞到他上的氣味,到他的吐息。往常的一定會避之唯恐不及,然而謝小卷方才的話卻在上產生奇妙的魔力,的眼淚沾了他的襟,手臂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背脊,聲音喃喃:“阿睦……”

對方抖起來,手指的臉。卻瞬間清醒過來,猛地推開了他,強自下哽咽的聲音:“爺,快去看看夫人吧。”

院子里寒風拂過,刻骨嚴寒。

謝小卷是從溫玉的故事當中振作起來的,在故事中再次聽到了隆平萬漁言的名字,這個人究竟有多大的神通,不僅能夠幫助陳秋梧易容改貌,還能抹去溫睦的記憶?

從剛開始的傷痛中恢復后,畢竟是留過洋的大家小姐,思路變得前所未有地清晰。一邊想著事一邊信手撥弄著轎盤上形形的轎牌,直到在一枚赭轎牌前停下。轎牌一面上畫著沉沉的河流,另外一面上刻著幾個小字:百川歸寂轎。

同杜奔襲千里,他轎牌里的那些花樣都被纏著看了個七七八八。然而這一枚轎牌,從未在杜的皮箱里見到過!

萬漁言,萬漁言……莫非這枚轎牌同傾雪流玉轎一樣,是屬于萬漁言的。

有一不安涌上心頭。門卻被推開了,已然微醺的溫睦拎著一壇子酒在桌前坐下,將酒盞滿上,自己先一飲而盡,然后側過杯口沖謝小卷一招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既然都是傷心人,不妨過來共飲一杯。”

謝小卷走過去接過酒杯,眼神堅定:“我的丈夫沒有死,我要去尋他。”

溫睦自顧自喝得暢快,仿佛沒有聽見謝小卷的話。謝小卷終于耐不住,邁上前一步劈手抓住他的領:“放我離開溫家,我要去尋找我的丈夫。”

醉酒的溫睦忽然大笑起來,目渙散:“這麼不死心真是可憐。那麼冷的天氣,又是曠野,只是因為沒有見到尸首,你竟然能懷揣著這樣的希。”

謝小卷瞳孔猛然了一下:“總比你這樣輕易就死了心要好。”

溫睦任謝小卷抓著領,聲音漸漸苦骨:“我最可憐最卑微的地方就在于同你一樣不死心。”他瞇起眼睛看著謝小卷,“當時看你那麼難過,為你丈夫那樣傷心,我真的很可憐你,也想要放了你,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要多以后?”

“只要你在,才會容,才會對我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他揮掉謝小卷的手,“你就留到在的時候吧。”

酒壇子被撞倒在地,滿是殘渣酒。溫睦像是清醒了幾分,站起來離去,走到門口停下來:“待你出了孝期,婚事照舊。你若是還想要喝酒,我再找人搬一壇子來。”

沒有聽到回答,鼻卻有一木頭詭異的芳香。

溫睦下意識扭頭,卻看見謝小卷站在桌旁,手里拿著一塊小巧木牌在蠟燭的火焰上燒灼。他皺起眉頭:“你這是……”

謝小卷一揚眉頭,將那枚百川歸寂轎牌丟進了熊熊燃燒的炭盆當中。

在杜留下的香譜中發現了一行朱批:“人生在世,所思所歷異如百川,喜樂驚怖,不一而足。不如盡數忘卻,百川同源同終,萬事歸寂。”

所料不錯,這之前并不在轎盤中的百川歸寂轎牌,就是萬漁言用來抹去溫睦記憶的。亦曾經聽杜講過張秉梅和月生的故事,只要轎牌被毀掉,轎牌所附著的所有奇跡都會頃刻消失。

本不愿意這樣輕易毀滅跟杜有關的東西,也擔憂溫睦是否能夠真正恢復記憶,但必須馬上離開溫家去尋找杜堅信他一定還在這世上,在一個地方等待著

炭盆冒出最后一白煙,只剩下一盆殘燼。

深夜,溫玉必須分外小心才能不驚醒床上的賴子皮。草草打了一個包袱,索著推開了門,寒風凜冽的氣息撲面而來。一路索到溫家后門,早已經有雇好的馬車等在那里,帶連夜離開秋溪。

那夜謝小卷的質問連同溫睦那個猝不及防的擁抱一同打垮了溫玉,不知道過往所做的抉擇究竟是對是錯,害怕到頭來傷害溫睦最深的人卻是自己。在馬車中一個勁兒地發著抖,盡管什麼也看不見,卻還是打開車簾,轉頭朝向后秋溪的方向。猛然一聲馬鳴,馬車兀地停下,車夫像是與什麼人涉。有一中涌,讓來不及開口詢問,就從馬車上跳下來,毫無方向地向前奔跑。

的腰肢卻被猛地抱住了,悉的氣息徘徊在后耳側,人抱抱得那樣,聲音低啞沉痛:“玉姐姐,你又要扔下阿睦去哪里?”

被攬過肩頭,到他熾熱的熨在自己冰涼的淚痕上。看不見他的臉,卻只能聽見他劇烈的心跳,讓整個荒野都微他懷中小小的方寸之地。他的聲音得極低,“我都想起來了。”他渾發著抖,手想要的臉,但目對上空茫的瞳孔又終是不敢,他的,發出啜泣一樣的聲音,“我都做了什麼,我都對你做了什麼?”

這句話仿佛驚雷劈下,玉驚慌失措,索上他的臉頰,聲音尖利:“不,你不能想起來!阿睦,那不過是噩夢,是假的,都是假的!”

“是真的。”他抓住的手,“我痛恨厭棄的是我自己,但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去南洋救你。”

玉用手指逡巡著溫睦的面孔:“我卻一直在后悔,阿睦!但凡能有最后一次機會,我也想要再看一眼你的臉。”到了溫睦的眼淚,心中一慟,“我隨你回去。”

溫睦慢慢放開了手:“我們都錯了,玉姐姐,最后我還是變了我害怕變的那種人。但是你不一樣,你永遠自由了。”

他從懷里掏出癩子皮寫下的和離書,連同房契和銀票一起折起,為收在袖口里:“我派人送你去隆平治眼睛,那里有名醫坐堂,你定能重新看見的。溫家在那里有宅院,你在那里將養,若是不想住了,自將宅院賣了,海闊天空,哪里不得自由呢?”

“那你呢……”

“我心里也會重得自由的。”

溫睦轉過的肩膀,在的背脊上輕輕一推:“走吧,玉姐姐,別再回頭。”

玉重新登上車,像是在這沖擊中還混沌著,待得車夫一鞭下去,馬匹輕嘶,才在夜里輕嘆了一聲:“阿睦——”

馬車漸漸走遠,謝小卷走到溫睦邊:“我原本以為你會留住。”

“萬惡皆由執念起,我,便應放過。”

“我也以為還會堅持留在你邊。”

“或者同我一樣,也想要放我自由了。”溫睦忽然有點悵然地笑起來,“也許就如你所說,我們直到這個時候才堅信能給彼此幸福。只是他人是相守,而我們是分離。”

他回:“我像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卻已做了不惡業,需要一一彌補。謝小姐,讓你憑空累我十分抱歉。等回莊,我命人去幫你一起找尋杜先生。”

“謝謝你的好意,只是我一刻也等不得了,我這就要去尋他。”

溫睦猶疑:“你當真如此確定,他……還活著?”

謝小卷臉微變。溫睦便不再說,他喚過車馬:“既然如此,我送你到西山茶場。”

謝小卷扶著溫睦的手踩上車轅,一抬頭正看見夜空上繁星萬里,像一張極致麗的錦罩傾蓋而來。忽然覺得一陣眩暈,那些星子像是杜時,幽深不明的眼神。

謝小卷突然覺得顱一聲炸響,幾乎燒盡了所有所思所想。下意識地抓住馬車,卻聽見腦海中一個反復念叨的聲音:“誅神,當譴之!誅神,當譴之!”

腦中迅速過繽紛燦爛的影像,杜出手的樣子,杜抱住得了疫病的自己焦灼恐慌的樣子,杜輕輕勾起的笑容,杜靜思時的嚴肅神,都從腦子里飛速掠過,最終湮于虛無。

“杜,別……”

眼淚無意識地從謝小卷眼角過,只來得及低低喚了一聲,就從馬車上跌了下來。

    人正在閲讀<請君賜轎>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