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第十章 三更魘轎

暮春細雨微風,給今年的清平多添了幾分蕭索。東街32號廣記轎行的青幡招陳舊得仿佛蒙了一層霜,下面的白墻上還著一張微微干卷的告示:“謝家尋,重金以酬。”這樣的告示,早已經滿了清平的大街小巷。

一只素手輕輕揭下告示,謝小卷手上提著一個皮質小箱,穿著一呢子大站在門口。抬起頭看著廣記轎行的招牌,臉上的表微微有些悵惘,剛猶豫著上門環,門卻“吱呀”一聲開了。一對準備出門買菜的老夫妻愣了下,繼而微笑招呼:“姑娘可是來找這里的杜老板?”

杜老板?

謝小卷覺得頭有些痛,出一個疲倦的笑容:“不,不認識,是我走錯了。”

人說近鄉怯,果然沒錯。可為何自己會稀里糊涂來到這個從沒來過的轎行門口呢?只記得自己之前在籌備婚禮,然而一覺醒來卻已經是小半年后,在離清平十萬八千里的秋溪溫家茶莊。茶莊主人溫睦說自己彼時正在秋溪尋找丈夫,可是即便自己已經婚,按照日子算起來齊馮虛也早應該回機關報到,自己又為何沒有一起隨行呢?

醒來后極為虛弱,非但如此,覺得自己像是經歷了極大的傷心事,心頭總是沉甸甸的。調養三個月后謝小卷還是收拾行囊,決定先返回清平再做計較。

謝家的白小洋樓前意外冷清,老保姆看見謝小卷老淚縱橫,握住謝小卷的手輕輕抖:“大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謝小卷放下皮箱,笑容一反往常的輕松跳,變得斂含蓄:“張媽,我爸呢?”

老保姆眼淚掉得更兇:“老爺被抓了,就扣在局子里。上午警察廳還派人來傳話,說這宅子是公產,不日也要收走。”

謝小卷一怔,繼而轉頭沖到宅子外將汽車發起來。窗戶玻璃卻被人輕輕敲了敲。

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黑的司機制服一塵不染,銅扣更是老老實實從領口系到襟,在下閃得耀人眼睛。黑帽檐得很低,依稀出一雙微挑的目,也生得極薄。

“小姐,我是新來的司機。”他頓一頓,“你可以我阿宇。”

他的眸在帽子的影下一閃而沒,竟然讓謝小卷產生極為稔的覺。

清平警察局,齊局長坐在辦公桌后,神態懨懨。

“你父親是得罪了人。我也被連累從廳長的位置上下來,到清平頂你父親的差事。姑娘,你父親是通匪的罪名。咱們若這麼干等著,到夏天判下來,怕是保不住命。”他仰起頭,“你可知道在你離家的這半年里,凌漢曾有位貴人上門提親,不過你父親怕你不愿,婉拒了。當今之計,你速去凌漢尋他為你父親周旋,怕還有一線生機。”

謝小卷一反過去的小態,不再多言,點頭道謝后就要離開,卻被住了。齊局長神是誠懇的:“馮虛逃婚是我們齊家不對,我必會盡力保你父親這幾日的安全。”

齊馮虛之前竟然逃婚了,溫睦所說的“丈夫”莫非另有其人?該不會是自己與人私奔離開的清平?謝小卷大頭痛,卻聽齊局長語氣沉重:“此間事了,速速歸來,你父親一直很想你。”

謝小卷只覺得鼻頭一酸,連忙應了下來。

火車票買來放在面前卻是兩張,謝小卷詫異地著那年輕的司機,他卻兀自彎下腰去幫謝小卷提起皮箱:“是老爺的意思,舟車勞頓,小姐此去凌漢,邊不能沒有照料的人。況且孤一人不帶個聽使喚的,也容易被人看輕。”

凌漢多是高權貴,是繁華昌盛之地,卻也是藏污納垢之所。軍火商、片商、賭莊、院盤踞于此,或明或暗,林林總總。而此時勢力最盛的卻是回凌漢述職的何大帥,齊局長指點的貴人此刻正在何府做客。謝小卷剛一進凌漢就接到了無名邀帖,花式英文字纖細麗,還散發著的香水味道,邀請謝小卷次日參加何府的舞會。

謝小卷大頭痛,此行本為救父,西式洋一件未帶,一時半會兒去哪里尋找合適的舞。然而卻有人先行替謝小卷考慮到了這一點,穿著縐紗襯衫的漂亮男店員帶著來到賓館,一字排開給謝小卷過目。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則慵慵懶懶地靠在門邊上,看著謝小卷糾結的表“噗嗤”一聲笑起來:“在下何昀,人之托為謝小姐送來禮服。”

人之托!謝小卷頓時松了一口氣,還好他不是齊伯伯所說的貴人。

何昀何帥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七,卻是正房獨苗,生得風流俊俏,也難得不是個繡花枕頭。他自小跟隨大帥在軍中歷練,文韜武略俱是個頂個兒的拔尖。唯一的缺點便是貪花好,不僅與這凌漢城中的名媛淑盡數打得火熱,風流孽債更遠布大江南北。

送來的子卻是很

那是西洋最新的款式,月白的舞純潔無瑕,出整個雪白的肩頭和細致的鎖骨,前點綴的珠飾溫潤細膩,到腰線便染了一楚楚可憐的天青,堪堪暈到時又惹了一層細碎的藍。天鵝絨的綴墊一層層堆積在裾后方,舍棄笨重不便的鋼箍,天然勾勒出曼妙的曲線。謝小卷將頭發卷一個利落的發髻,出細長的脖頸。站在舞場門口深呼吸了一下,旁的阿宇上前一步接過肩頭的披肩,戴著白手套的手無意掠過的肩頭。隔著那層白手套,依然覺到他的手指燙得驚人,謝小卷心頭一,回頭再看時,他卻一無所,安靜侍立。

謝小卷勉力讓自己的注意力從阿宇上挪開,上前一步,推開了舞池的大門。一瞬間,觥籌錯、調笑打趣、高歌款曲,席卷而來。

不錯,這才是凌漢。

謝小卷的麗讓整個舞池有了瞬間的凝滯,何昀趕在其他狂蜂浪蝶涌來之前搶先一步上前握住了謝小卷的手,放在邊輕輕一吻:“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能得到小姐的第一支舞?”

帥是舞場主人,邀謝小卷跳第一支舞也算是理之中。謝小卷正要點頭應允,卻從大廳的螺旋樓梯上走下來一個絕人。一襲火紅的舞熱烈得仿佛滴尾酒中的一點猩紅,迅速地點燃了所經之所有人的目單手執著一扇假面,款款行來一禮,語調輕:“第一支舞可是許了我的。”

假面微微移開半扇,出一張殊麗的臉,紅滴。何昀臉上一貫的倜儻微笑居然消失了,瞳孔里涌上暗,聲音也微微啞起來:“配纓,不要鬧。”

謝小卷正頭疼自己卷了尋常拈酸呷醋的風月橋段里,周圍賓客卻已經紛紛議論起來。何昀不得不向謝小卷微微頷首:“抱歉謝小姐,這是舍妹配纓。”

謝小卷樂得人之,雖然說頂著這麼隆重的子做壁花是尷尬了點,但也犯不著為了頭一支舞打起來。然而從何昀手中落的手卻被人順風順水地牽了過去,那是個材高大的男人,黑的西裝上繡著的暗紋,半扇雕花面遮住眉眼,只出線條優線。手上加力,謝小卷被他從何昀邊拽了過來,只聽見他得極低的聲音:“mayi?”

謝小卷的舞跳得并不好,舞曲又是熱辣的快步,男人非常地將帶到舞池邊緣,讓開眾人的視線,謝小卷頓時覺得連氣都自在許多。只是他抓著自己的手實在是太了,那雙面出來的眼更像鷹隼一樣鋒利,總讓謝小卷有一種被獵捕的錯覺,不得不把自己的視線從他掌控的注視下移開。但正好看見那個沉默寡言的司機阿宇挽著自己的外套,靜靜地侍立在舞場邊緣,迷離的燈潑在他的側臉上,線條出奇好看。

謝小卷忽然有些后悔,應該之前告訴他一聲,讓他喝兩杯,好好找點樂子的,在這里站樁,他尷尬自己這個雇主也尷尬。然而這一轉念,阿宇正好抬起頭來,視線與謝小卷撞了個正著。謝小卷的心猛地跳一拍,差點踩到了舞伴漆亮的皮鞋。

好在對方握著的腰微妙施力,避免了小小的災難。而與之相反的是何氏兄妹,何昀的銀灰西服與配纓的火紅舞相互織,在舞場中間的聚燈下飛速地旋轉,幾乎吸走了所有人的目。謝小卷余瞥見難掩驚艷,卻聽見自己舞伴低沉戲謔的聲音:“何小姐起初也是不大會跳舞的,為了與帥堪配,真是沒下功夫。”

謝小卷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難道對方是覺得自己好歹要以勤補拙。那人卻像是看穿了的心思,低笑道:“你很好。”

“這樣也算好?”

“你怎樣都很好,不,是最好的。”

謝小卷一哂,只當這風月場上的紅男綠個個角抹,自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是了,要是當真自己才是個傻瓜。

與此同時,熱烈的舞曲轉過一個音,戛然而止了。熱烈的掌聲瞬間響起,一的配纓被何昀攬住腰微微后仰,雪樣臂膀映著滿頭青得驚心魄。在眾人的贊聲中,配纓勾一笑,一手揭開臉上的面,一手勾住何昀的脖頸,子靈活地一縱,鼻尖微息相聞,仿佛再近一些就吻了上去。

全場寂靜無聲。配纓著何昀震驚的雙眼,最后偏過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才松手走開,聲音笑謔飄散在他的耳邊:“逗你的。”

謝小卷瞠目結舌:“不是說是兄妹?”

邊的假面男人笑了笑:“配纓小姐是帥帶回來的義妹,被何大帥定親嫁了人,看來是不太愿意。”

配纓與何昀并非相識在紙醉金迷的凌漢,而是在東北的大雪山中。那時配纓還不是何昀的妹妹,而是十里雪山云頭寨大當家的掌珠,甩著一大辮子在大山中過足了追鷹逐鳥自由自在的日子。直到十六歲那年的除夕,配纓想要在山中打一頭貓冬的熊崽子給爹爹賀歲,卻在雪窩子里撿到昏迷不醒的何昀,他肩胛中了彈,藏的雪窩子被鮮染紅,目驚心。

配纓枉為云頭寨的大姑娘,殺人放火的事兒卻從來沒有沾過手。將何昀一路從雪山中拖回自己的坑上,照料他,一數他的睫,怔怔地瞅著。也在他高燒的時候被猛地抓住手,死死攥在手心里,仿佛是他的最后一線生機。

的小兒心思被不知不覺勾了出來,相關的浪漫幻想也是無師自通。這樣的時,想象他們是一對前世離散的人,在今生戲劇地重逢。然而云頭寨的大當家卻遠沒有兒那樣的單純,他撥弄著從何昀肩頭挑出來的彈殼和他襟里藏著的軍裝肩銜,只一句話:“丫頭,這人留不得。”

兵就是兵,匪就是匪。既然落草為寇,就容不得什麼菩薩心腸。大當家拔出盒子槍對準昏迷的何昀,配纓卻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撲過去擋在了槍口前,一雙眼睛亮得灼人:“爹,他不是咱們寨子里的人,是我把他拖進來的。爹若是容不下他,派人把他抬回雪窩子里自生自滅。因果天定,兒再無話說。”

大當家深知,不愿意太傷兒的心,便命令兩個嘍啰將何昀扔回了雪窩子里。天寒地凍,大雪封山,群狼環伺,一個重傷的人決計活不過一晚。然而大當家唯一錯算的,就是自己的獨配纓。

有些人是劫數,一眼后就是拋不開,忘不掉。

配纓離開了寨子,孤一人在雪林里跋涉了很久,才看見何昀靜靜地躺在一棵低矮的樹下,一匹狼在左近徘徊,正要蓄力撲上去咬斷何昀的管。配纓沒有帶槍,急之中只能掏出火折一晃,就撲過去拼死護在那個人前,從未覺自己與死亡距離如此之近,甚至可以嗅到那狼口饞涎的惡臭。

一聲極悶的槍響,狼尚帶著一撲之勢地倒在配纓上。狼燙疼了配纓的手指,慢慢抬起頭來,正逢何昀息著抬頭看。他的眼睛微微瞇一線,帶著讓人無法咂緒,掌中的手槍還飄著淡淡的霧氣。他審視著配纓,末地突兀一笑。噴濺的狼還染在他蒼白的臉上,襯得那一抹笑容艷麗無匹:“姑娘好膽。”

一笑驚塵絕艷,一念萬劫不復。

配纓扶著何昀到鎮中住下,找郎中料理傷勢。何昀是見慣風月的人,將配纓的心思看得通。何昀不吝于給配纓一些微笑和贊許換取的癡照料,然而在配纓為累贅的時候,他也會自然而然地將其拋棄。于他而言,薄是與貌相隨相生的天賦。

那晚是元宵節,傷勢好得七七八八的何昀帶配纓去逛夜集。燈火琳瑯,空氣中飄著各馃子香甜的氣息。怕走散,第一次大著膽子牽著何昀的手,幾乎可以到他修長手指上薄薄的槍繭。配纓被孩們圍著的姻緣筒吸引,薄薄的玻璃紙糊就,上面繪著各朝各代的人形狀,點了蠟燭就會滴溜溜地轉起來,走馬燈的樣式。何昀笑笑,遞給老板一個大子兒,配纓素手輕輕一搭,姻緣筒悠悠停下,明晃晃的簽標停在一幅圖上。偌大的天空挑著凄清月亮,月下是策馬疾馳的紅子,眉堅毅。攤老板笑著說:“這幅圖畫的是紅線盜盒,姑娘倒是個奇子,可惜姻緣太過坎坷。”

配纓覺得心頭一擰,下意識回頭去看,已經沒有何昀的影。跌跌撞撞推開人群,只覺得慌、郁痛涌上心,終于確認自己是被何昀拋下,忍不住蹲下子痛哭起來。正逢著煙花點燃,空中響起一陣震耳聾的煙花聲,間雜著人們的歡笑與雜談,卻偏偏一朵裹著月燈影的白花朵出現在自己眼前,著花梗的手指修長有力。

何昀微笑,仿佛沒有看見的眼淚:“剛巧看見這花,買來送給你。”

配纓破涕為笑接過來,低頭去聞花朵淡淡的香氣。

“若是艷點更襯你。”

“我喜歡這個。”

“小姑娘家不應該喜歡熱鬧點的嗎?”

“我就喜歡這個。”

何昀便也不較真,他那花瓣,去了上面的一小滴珠:“我也喜歡,倒不是說這,而是這花的講頭。”

配纓好奇地看著何昀,何昀卻偏偏沒講下去的意思,只笑著把煙頭丟了,手給便歡歡喜喜地牽了上去,繼續一路賞燈。彼時并不知道,何昀是真的想要拋下,不過是回頭看見在人群中哭得如此慘痛,居然難得有些不忍。

然而帥的不過是一時興起,份地位如此懸殊,他注定不會將一個土匪之長久地留在邊。

次日清晨他想要好好跟配纓辭行,廂房門卻被猛地踢開了,配纓被陌生的士兵用槍抵著走進房間。

何昀從帳中坐起,著槍的手藏在褥中,神平靜:“放開。”

居首的軍微微一笑:“何公子,東北應該還不是你們何家的地盤。您雖然是不請自來,韓將軍卻也不好不盡待客之道。”

“將軍真是太客氣了。”

那軍似乎沒想到何昀死到臨頭還如此,冷哼一聲,將槍管頂在何昀頭上。

誰都沒有想到,暴起發難的居然是配纓。搶過扣著自己的兵士腰帶上的槍支,地一彎就擺桎梏。只一瞬槍口就已經抵在了軍的脖子上,正著大脈。但卻猶豫了。

自小在寨中被教導武藝和槍法,只打過獵,卻從來不曾真正殺過人。爹爹和整個云頭寨,似乎從來只希做他們無憂無慮的大姑娘。

生死關頭哪里容得遲緩?那被搶了槍支的兵士從靴筒里拔出匕首削過來,軍握槍的手也微微抖腦袋里再無別的想法,也顧不得后,子彈出槍膛,聲音像是在腦袋中微微一炸。面前的軍飲彈亡,后的士兵也被何昀出的子彈擊中,也隨之膝蓋一,跪伏在地上。

何昀搶過來將抱在懷里,手指冰涼,聲音像是從嚨里撕扯出來:“你哪來的膽子!”

抓著他的襟,襟上別著的白玫瑰沾了,殊麗異常。

沒有告訴何昀,特意去問了花店老板,才知道白玫瑰除了“純潔、高貴”以外,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

“唯我足以與你相配。”這才是何帥喜歡白玫瑰的原因。無論人和,他只要最好的,頂尖兒的那一個。而他當時沒講的原因,自是覺得不是那一個。

配纓的武藝、槍法和膽,以及子天生的優勢,讓何昀將帶到了凌漢。漸漸開始在何昀和大帥的賞識下,做各種刺探報、盜竊機的差事,用忠心耿耿換取何昀的一句關切,一個微笑。但在心里不愿當自己是何昀卑微的下屬,必然是同伴,是并肩者,絕不屈服。

在一個雨夜,回到何府,手上拿著一份要的報,代價是肩胛的一槍傷。子彈尚卡在骨頭中未及取出,卻親眼在院落里看見何昀攬著一名妖嬈子。那穿著洋裝的子是凌漢千金傾一笑的際花,此刻卻伏在何昀的肩頭,輕輕將朱獻上。何昀攬著的手,相擁著進了房。

若是別的下人對主子懷揣的心思,必然會靜靜地站在廊里看著那燈滅掉。但是配纓不愿,不是何昀的侍從,而是何昀的謀客,甚至還是何昀的救命恩人。

一腳踹開了房門,子尖一聲攏好襟從帥的大上站起來,驚嚇地跑出房去。何昀懶洋洋地支著子,仿佛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將文件從懷中掏出,何昀的眼睛微微瞇起:“你拿到了?”

配纓面白如雪:“帥給了那人什麼,不妨用什麼來換,這份報難道不比一夜風流劃算些?”

何昀滿不在乎地笑了:“不過是一條鉆石手鏈罷了。但你和不一樣,你就如同我的親妹妹一樣,要什麼我自然會給你什麼。”

心劇烈地跳起來,配纓輕輕抬起手放在心口,早已經在那里刺下了一朵活靈活現的白玫瑰,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的驕傲與自矜。可惜嫉妒的火焰終究吞沒了一步步走近那懶散的男人,將文件丟在他的膝蓋上,手上他的肩頭,突如其來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何昀的

仿佛一顆火星掉柴堆,何昀瞳孔微,下一秒已經將配纓的腰,將那個本就蜻蜓點水的吻瞬間加深。何昀從來都不是被的男人,他一個翻將配纓下,問:“我原本不愿意給你這個,你可想明白了?”話剛出口,卻見大片花般在背脊下綻開。

他呆怔住了。卻用一手指輕輕隔開他的,那笑仿佛是在角狠狠地咬著:“就這個,只這個。”

何昀自認為像了解天下所有人一樣了解配纓,觀察慕的眼神和忍耐的心思,也偶爾猜度一下究竟什麼時候會突破這忍耐的極限。然而那個晚上何昀發覺配纓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只是那時何昀尚不清楚將來又會是怎樣。

如果說配纓曾經短暫地擁有過何昀,也不過就是那一段換歲月。對何昀的求太多,卻不能卑微祈求他的垂憐,只能在一次次的任務中更加拼命。何大帥欣賞配纓的利落能干,很多任務繞過何昀直接給配纓去做,配纓也沒有一次讓他失。何昀漸漸不將人帶回府邸過夜,因為配纓不時會在深夜輕輕躺在他的邊,的外裳還帶著塵土和水的氣息,有時還沾染著氣和火藥的味道。將臉輕輕熨在何昀的背脊,呼出的氣息像一顆小小的跳著的炭火一樣燙著何昀的皮

他轉過,收攏胳膊將慢慢攬進了懷里,笑聲在的頭頂上低沉響起:“這次又是什麼?”

黑夜里配纓的眼睛粲然如星:“藍韓家的軍火庫和糧草庫,我燒掉了。”的語氣在微微抖中帶著驕傲的自矜,“大帥夸我是可下十城的良將。”抬起眼看著他,“你說呢?”

的語氣還帶著小孩的任和天真,何昀只覺得心頭一燙,修長的手指繚繞上的額發。

何昀并不是初試風月的年郎,在稔的親吻中,手指,輕而易舉地挑開了配纓的襟。那晚月明亮,他含著笑意,炙熱的吻從的臉頰一路咬噬到鼓起的脖頸,再往下時所有的作都驟然停頓了。何昀從未見到任何一個人的上有配纓如此慘烈的傷痕,偏偏映著前的一朵白玫瑰,越發顯得目驚心。他不得不用自己的襯將配纓倉皇裹好,翻下榻,站在窗前煙。

配纓拽著何昀的襯怔怔坐在床上,長發垂落擋住了側臉。就這麼坐了一會,再出口時聲音蘊含了莫名的悵惘:“是我一時忘了,今晚的月這麼好。我還以為……”想說什麼,卻又沒說下去,手將沾滿風塵的服一件件撿起來穿上,“對不住,弄臟了你的床。”

雪茄長長的灰燼墜落到地板上,何昀被燙著了手指,猛地驚醒,房間里已經是空的了。

配纓找到了刺青師傅,要求洗掉心口上的白玫瑰。對方只搖頭,說刺得太深,已然無法洗去。

只一笑:“那就將白,全部蓋黑吧。”

橫豎這世上那個最足以與何昀相配的人,怎樣也不會是

配纓依舊待在帥府,深大帥的信任,只是不會再在執行任務歸來的深夜,輕輕睡到何昀的旁。何昀重新回到過去風花雪月的歲月,將不同姣好面容的人帶回府里,所有的人都生慣養,白玉無瑕。而配纓再也沒有像當初一樣一腳踢開房門,耀武揚威地趕走其他人,獨占何昀枕畔的位置。

然而何大帥卻像是真心喜配纓,他在一個閑暇的午后,一邊在煙斗里裝填煙,一邊若無其事地對何昀說:“配纓那個丫頭不錯,讓跟著你吧。”

大帥深知,人的忠心全憑維系。然而世家長大的何昀也深知父親這個輕描淡寫的“跟”字,也無非是收房做妾,或者是無名無分做他后的人。換他人原本也沒什麼,換配纓則意味著,終其一生,都會是何家的一把黑的槍。

何昀猛吸兩口,將煙在紫檀桌面上按滅:“我還記得父親曾經跟程叔叔笑言,但凡有個兒一定嫁給他兒子,兩家結為秦晉。”

程老六,是往來凌漢、東北和白俄的軍火商,家境富裕無匹。而他的兒子程瑞卻是凌漢有名的溫文公子,為人踏實誠懇且無心戰事。曾經有人笑言,不知將來哪個姑娘能夠有福氣嫁給程公子。

何大帥的眼睛微微瞇起審視著何昀,繼而哈哈大笑:“不愧是我何某人的兒子!”

一個消瘦影站立在門口,沐著寒涼雨微微抖,繼而漸行漸遠。

何大帥認配纓為義,配纓沒有拒絕。何大帥將配纓許配給程瑞,配纓沒有拒絕。在婚禮當天,何昀作為娘家哥哥送配纓上車。配纓穿著雪白婚紗坐在何昀邊,聲音忽然得極低:“以前種種,我們都兩清了。可現在這樁婚事依舊是為你而結,你就又欠上我了。聯姻給你們何家帶來如此大的好,又怎麼算?”

何昀覺得渾冰涼,他說了句可笑的話:“程瑞是個不錯的人。”

配纓伏在他的肩頭,笑得渾發抖,笑出了眼淚,兀地揚手將他微微一推:“放心,我們會兩不相欠的。”

白紗袒出配纓的口,探出一抹玫瑰刺青的花瓣,卻不復皎潔,而是極深沉的黑已不再愿意和他相配,而是徹底落到另外的一極,再也不相干的一極。

那一晚,何昀醉醺醺地從程宅往何府走,清亮的月將護城河堤拉得極長。一頂浮金小轎出現在何昀旁,一的男子站在他前微笑:“何公子醉了,車還在程宅候著大帥,我特地給何公子了乘轎子。”

那一夜,何昀做了很長的夢。配纓一襲紅妝嫁與他,自此攜手共度,恩一生。次日清晨醒來淚流滿面。

值得更好的人。

而他不配。

一曲終了。舞池里的舞曲忽然變得旖旎浪漫,謝小卷可以明顯到舞伴的手把自己的腰攪得更了一點,呼吸也變得更加迫近。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兩步,對方的手臂卻堅固有力,牢牢地把握著的背脊,將拉得更近。

謝小卷慌起來,下意識地將視線投到人群外的阿宇上。兩人視線相對,他瞬間意識到謝小卷遇到了麻煩,推開眾人闖舞池,引來跳舞的太太小姐嗔不斷。謝小卷心安了些,對面的神舞伴敏銳覺察到了阿宇的存在,他湊近謝小卷耳畔,聲音戲謔:“你就這樣信任他?”

謝小卷愣了一下,對方卻攪住的肩膀湊到耳邊,角上彎:“聽說令尊因為涉案被扣在清平警察局,配給他的司機早已經被警署人事收回,那麼這位……”

謝小卷雙目圓睜,神的舞伴卻倏地放開了手,輕輕一笑排眾而去。

謝小卷只覺得耳邊隆隆作響,大腦一片空白。被丟棄在這舞池里,仿佛被丟進漩渦里的一朵殘花。然而手臂被很快抓住了,上來的溫暖意外讓覺得安全。阿宇扶住的肩膀把帶出舞池,聲音焦灼:“小……小姐,你沒事吧?”

瞬間反應過來,猛地退后一步,閃過了他出的手。阿宇的手一空,帽檐下的瞳孔幾不可見地微微一

謝小卷臉蒼白,微微扯出一抹牽強笑意:“我有些累了,你在下面等我。”

舞廳上方有專門為賓備下的休息室,謝小卷走在樓梯上,正遇到配纓新婚的丈夫程瑞。他溫文爾雅地微微躬:“小姐若是方便,請幫我在賓室一下我的夫人。喝醉了,我帶回家。”

謝小卷點頭,推門走進去,正看見配纓半倚半躺在沙發上,臉酡紅一片,手上還握著高腳酒杯搖搖傾。謝小卷扶住幾乎要落在地的:“何小姐?你的丈夫在找你。”

真的喝醉了,扶著謝小卷的肩膀:“我不姓何,我的家在云頭寨,我是云頭寨的大姑娘,不是何昀的妹妹。”的眼睛半閉半合,聲音卻執拗,“我不是,我也沒有丈夫,對不對?對不對?”推開謝小卷,卻又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一個東西從腰間輕飄飄地墜落在地。謝小卷手去撿,只見那是個小小的金牌子,不過三寸來長。一面雕著一頂小小的浮金小轎,另外一面寫著幾個字——三更魘。

謝小卷全然愣住。三個月前在溫家茶莊醒來,邊擱著一個皮質小箱,里面古古香的紅木盤上,碼放整齊的正是這些小小的轎牌。溫家人告訴,這些就是丈夫的

謝小卷不可抑制地抖起來,猛地抓住了配纓的手:“這牌子!這牌子!你是哪里得來的?”

配纓醉眼迷離地笑起來:“你認識這牌子?”突兀一笑,“那你一定也是魔鬼。”

配纓對何昀的心思,在一些有心人面前從來都不是。在那個雨夜聽到何昀的對話時,何府的一個客人告訴配纓可以讓得償所愿。在新婚之夜灌醉了程瑞,溜了出來,在空無一人的護城河堤上找到樹蔭下神的浮金小轎。

何昀正在轎中酣睡,閉上眼睛親吻他的臉,眼淚隨之落,再睜開時已經是何府一片鮮艷的紅穿著大紅的嫁過金珠簾看見何昀微笑的臉。堂前上首坐著的父親和何大帥,的手被輕輕牽起,在眾人的歡笑聲和祝福聲中,深深地拜下去。發著抖,畔的新郎像是察覺的惶恐,輕輕的手:“配纓,這不是夢,我們親了。”

房花燭夜,月人的親吻落在白玉無瑕的上,皎潔得一如前的玫瑰。

這就是說的兩不相欠。

配不上現實中的何昀,只有用自己的終作為籌碼,才敢怯懦地玷污他的一個夢。一直提醒自己在何昀面前驕傲自矜,卻終究還是在自己心的人面前低若塵埃。

在何昀的夢中度過了一生,與他親生子,陪他戎馬倥傯,乃至事無巨細蒜皮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的腦海里。

然而何昀醒來所能記得的不過是一些跳躍的場景。他或許會悵惘,又或許會憤怒夢見被自己鄙棄過的人,但都無關要,沒有人會長久記得一個夢。

但他畢竟曾經知道,畢竟曾經經歷,這比一廂愿地徘徊哀嘆幻想,已經好上很多。

然而三更魘的魘,恰恰是在夢醒時分。你無法選擇在夢境中終老此生,你必須醒來,在現實中付出更為慘痛的因果代價。在夢中擁有了他一生,這一生的虛假甜幾乎忘卻了這是為何昀造的一個夢,以至于醒過來后苦痛百倍千倍地增加。

何昀不

何昀不要

在離開夢境的一個月里,躲避著程瑞,拼命克制住去找何昀的沖想問問他記不記得他們在臘月十八親,微雪點染房外的紅梅,分外好看;想問問他記不記得他們生有三個孩子,長子懷靜、長懷楚、次子懷昉;更想問問他記不記得,在他們雙鬢雪白攜手離世前,他曾溫地問過:下輩子可還愿意做他的妻子?

那是漫長的一生。以為得償所愿后就能放下心懷,誰知道換來的卻是刻的深

最終還是放棄,卻抗不過相思之苦,懇求客人再次借出了三更魘的轎牌。

客人微微一笑:“三更魘尋常人一生只能用一次,我不知你有沒有這樣的運氣。”

討來了轎牌,原本打算在舞會后找到何昀。不再貪求一生,只想在夢里讓他在自己耳邊說一句:我都記得,阿纓。

但在與何昀跳舞時,卻恍然明白過來面前這個客氣、疏離的何昀,才是原本傾心仰慕的人。三更魘轎,原本就毫無意義。

門被輕敲兩聲后推開,程瑞站在門口面淡然:“配纓,回去了。”

配纓癡笑著站起,給了謝小卷一個大大的擁抱:“再見,我說的都是假的,你半點也不要信。”

謝小卷下意識抓了配纓:“等等,你還沒告訴我那位客人到底是誰?”

配纓笑起來:“那是個了不起的大人,何府的貴賓,總統的謀客,前陣子還去清平謝家提過親。”在謝小卷上一溜,“就是方才與你跳舞的那個人吶,凌漢有名的新貴——余言。”

謝小卷轉跑下樓去,舞池中全是酣然起舞的紅男綠。謝小卷猛然覺得頭痛,不得不手扶住旁的欄桿,腦子中忽然閃過一幅畫面。在月下的庭院里,被攬著的腰肢,近在咫尺的,炙熱的呼吸和含笑的眼角,以及心中全心全意的信賴與慕。

會是他嗎?會是余言嗎?

睜開眼睛,在庭院里終于看見男子高大的背影。開人群跑過去,不由分說踮起腳尖想要摘去他臉上的面

余言往后退了一步,抓住的手腕:“謝小姐喝醉了?”

不說話,只執著地盯著他的臉。他笑起來,在朗朗月下,用空余的手揭開了臉上的雕花面

有男子能長得如此英俊好看,謝小卷卻覺得渾發冷,如墜冰窟。說不上來那是為什麼,只是直覺告訴自己,那并不是記憶中過的那張臉。下意識掙扎起來想要擺他的桎梏,余言卻的手腕將前一拽,咬著一冰涼笑意:“這是謝小姐的手段嗎?擒故縱?”

謝小卷呆愣幾秒,理智重回腦海,才想起來眼前這個人正是齊伯伯說過的,能夠救自己父親的貴人。的平復讓余言很滿意,他將的手攥在手心里:“我送你回家。”

余言送謝小卷回到賓館,干干道了一聲謝,慌忙去開車門。余言一笑:“下周若有時間,我帶謝小姐去看話劇。”

謝小卷咬著,思來想去還是應該提一下父親的事。但還未開口,余言已經湊過來:“可以為我打扮得漂亮點兒。”

匆忙拉開車門,跑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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