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第十章 三更魘轎
一
暮春細雨微風,給今年的清平多添了幾分蕭索。東街32號廣記轎行的青幡招陳舊得仿佛蒙了一層霜,下面的白墻上還著一張微微干卷的告示:“謝家尋,重金以酬。”這樣的告示,早已經滿了清平的大街小巷。
一只素手輕輕揭下告示,謝小卷手上提著一個皮質小箱,穿著一呢子大站在門口。抬起頭看著廣記轎行的招牌,臉上的表微微有些悵惘,剛猶豫著上門環,門卻“吱呀”一聲開了。一對準備出門買菜的老夫妻愣了下,繼而微笑招呼:“姑娘可是來找這里的杜老板?”
杜老板?
謝小卷覺得頭有些痛,手了太,出一個疲倦的笑容:“不,不認識,是我走錯了。”
人說近鄉怯,果然沒錯。可為何自己會稀里糊涂來到這個從沒來過的轎行門口呢?只記得自己之前在籌備婚禮,然而一覺醒來卻已經是小半年后,在離清平十萬八千里的秋溪溫家茶莊。茶莊主人溫睦說自己彼時正在秋溪尋找丈夫,可是即便自己已經婚,按照日子算起來齊馮虛也早應該回機關報到,自己又為何沒有一起隨行呢?
醒來后極為虛弱,非但如此,覺得自己像是經歷了極大的傷心事,心頭總是沉甸甸的。調養三個月后謝小卷還是收拾行囊,決定先返回清平再做計較。
謝家的白小洋樓前意外冷清,老保姆看見謝小卷老淚縱橫,握住謝小卷的手輕輕抖:“大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謝小卷放下皮箱,笑容一反往常的輕松跳,變得斂含蓄:“張媽,我爸呢?”
老保姆眼淚掉得更兇:“老爺被抓了,就扣在局子里。上午警察廳還派人來傳話,說這宅子是公產,不日也要收走。”
謝小卷一怔,繼而轉頭沖到宅子外將汽車發起來。窗戶玻璃卻被人輕輕敲了敲。
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黑的司機制服一塵不染,銅扣更是老老實實從領口系到襟,在下閃得耀人眼睛。黑帽檐得很低,依稀出一雙微挑的目,也生得極薄。
“小姐,我是新來的司機。”他頓一頓,“你可以我阿宇。”
他的眸在帽子的影下一閃而沒,竟然讓謝小卷產生極為稔的覺。
清平警察局,齊局長坐在辦公桌后,神態懨懨。
“你父親是得罪了人。我也被連累從廳長的位置上下來,到清平頂你父親的差事。姑娘,你父親是通匪的罪名。咱們若這麼干等著,到夏天判下來,怕是保不住命。”他仰起頭,“你可知道在你離家的這半年里,凌漢曾有位貴人上門提親,不過你父親怕你不愿,婉拒了。當今之計,你速去凌漢尋他為你父親周旋,怕還有一線生機。”
謝小卷一反過去的小兒態,不再多言,點頭道謝后就要離開,卻被住了。齊局長神是誠懇的:“馮虛逃婚是我們齊家不對,我必會盡力保你父親這幾日的安全。”
齊馮虛之前竟然逃婚了,溫睦所說的“丈夫”莫非另有其人?該不會是自己與人私奔離開的清平?謝小卷大頭痛,卻聽齊局長語氣沉重:“此間事了,速速歸來,你父親一直很想你。”
謝小卷只覺得鼻頭一酸,連忙應了下來。
火車票買來放在面前卻是兩張,謝小卷詫異地著那年輕的司機,他卻兀自彎下腰去幫謝小卷提起皮箱:“是老爺的意思,舟車勞頓,小姐此去凌漢,邊不能沒有照料的人。況且孤一人不帶個聽使喚的,也容易被人看輕。”
二
凌漢多是高權貴,是繁華昌盛之地,卻也是藏污納垢之所。軍火商、片商、賭莊、院盤踞于此,或明或暗,林林總總。而此時勢力最盛的卻是回凌漢述職的何大帥,齊局長指點的貴人此刻正在何府做客。謝小卷剛一進凌漢就接到了無名邀帖,花式英文字纖細麗,還散發著的香水味道,邀請謝小卷次日參加何府的舞會。
謝小卷大頭痛,此行本為救父,西式洋一件未帶,一時半會兒去哪里尋找合適的舞。然而卻有人先行替謝小卷考慮到了這一點,穿著縐紗襯衫的漂亮男店員帶著來到賓館,一字排開給謝小卷過目。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則慵慵懶懶地靠在門邊上,看著謝小卷糾結的表“噗嗤”一聲笑起來:“在下何昀,人之托為謝小姐送來禮服。”
人之托!謝小卷頓時松了一口氣,還好他不是齊伯伯所說的貴人。
何昀何帥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七,卻是正房獨苗,生得風流俊俏,也難得不是個繡花枕頭。他自小跟隨大帥在軍中歷練,文韜武略俱是個頂個兒的拔尖。唯一的缺點便是貪花好,不僅與這凌漢城中的名媛淑盡數打得火熱,風流孽債更遠布大江南北。
送來的子卻是很。
那是西洋最新的款式,月白的舞純潔無瑕,出整個雪白的肩頭和細致的鎖骨,前點綴的珠飾溫潤細膩,到腰線便染了一楚楚可憐的天青,堪堪暈到擺時又惹了一層細碎的藍。天鵝絨的綴墊一層層堆積在裾后方,舍棄笨重不便的鋼箍,天然勾勒出曼妙的曲線。謝小卷將頭發卷一個利落的發髻,出細長的脖頸。站在舞場門口深呼吸了一下,旁的阿宇上前一步接過肩頭的披肩,戴著白手套的手無意掠過的肩頭。隔著那層白手套,依然覺到他的手指燙得驚人,謝小卷心頭一,回頭再看時,他卻一無所,安靜侍立。
謝小卷勉力讓自己的注意力從阿宇上挪開,上前一步,推開了舞池的大門。一瞬間,觥籌錯、調笑打趣、高歌款曲,席卷而來。
不錯,這才是凌漢。
謝小卷的麗讓整個舞池有了瞬間的凝滯,何昀趕在其他狂蜂浪蝶涌來之前搶先一步上前握住了謝小卷的手,放在邊輕輕一吻:“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能得到小姐的第一支舞?”
何帥是舞場主人,邀謝小卷跳第一支舞也算是理之中。謝小卷正要點頭應允,卻從大廳的螺旋樓梯上走下來一個絕的人。一襲火紅的舞熱烈得仿佛滴尾酒中的一點猩紅,迅速地點燃了所經之所有人的目。單手執著一扇假面,款款行來一禮,語調輕:“第一支舞可是許了我的。”
假面微微移開半扇,出一張殊麗的臉,紅艷滴。何昀臉上一貫的倜儻微笑居然消失了,瞳孔里涌上暗,聲音也微微啞起來:“配纓,不要鬧。”
三
謝小卷正頭疼自己卷了尋常拈酸呷醋的風月橋段里,周圍賓客卻已經紛紛議論起來。何昀不得不向謝小卷微微頷首:“抱歉謝小姐,這是舍妹配纓。”
謝小卷樂得人之,雖然說頂著這麼隆重的子做壁花是尷尬了點,但也犯不著為了頭一支舞打起來。然而從何昀手中落的手卻被人順風順水地牽了過去,那是個材高大的男人,黑的西裝上繡著的暗紋,半扇雕花面遮住眉眼,只出線條優的線。手上加力,謝小卷被他從何昀邊拽了過來,只聽見他得極低的聲音:“mayi?”
謝小卷的舞跳得并不好,舞曲又是熱辣的快步,男人非常地將帶到舞池邊緣,讓開眾人的視線,謝小卷頓時覺得連氣都自在許多。只是他抓著自己的手實在是太了,那雙面后出來的眼更像鷹隼一樣鋒利,總讓謝小卷有一種被獵捕的錯覺,不得不把自己的視線從他掌控的注視下移開。但正好看見那個沉默寡言的司機阿宇挽著自己的外套,靜靜地侍立在舞場邊緣,迷離的燈潑在他的側臉上,線條出奇好看。
謝小卷忽然有些后悔,應該之前告訴他一聲,讓他喝兩杯,好好找點樂子的,在這里站樁,他尷尬自己這個雇主也尷尬。然而這一轉念,阿宇正好抬起頭來,視線與謝小卷撞了個正著。謝小卷的心猛地跳一拍,差點踩到了舞伴漆亮的皮鞋。
好在對方握著的腰微妙施力,避免了小小的災難。而與之相反的是何氏兄妹,何昀的銀灰西服與配纓的火紅舞相互織,在舞場中間的聚燈下飛速地旋轉,幾乎吸走了所有人的目。謝小卷余瞥見難掩驚艷,卻聽見自己舞伴低沉戲謔的聲音:“何小姐起初也是不大會跳舞的,為了與帥堪配,真是沒下功夫。”
謝小卷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難道對方是覺得自己好歹要以勤補拙。那人卻像是看穿了的心思,低笑道:“你很好。”
“這樣也算好?”
“你怎樣都很好,不,是最好的。”
謝小卷一哂,只當這風月場上的紅男綠個個角抹,自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是了,要是當真自己才是個傻瓜。
與此同時,熱烈的舞曲轉過一個音,戛然而止了。熱烈的掌聲瞬間響起,一紅的配纓被何昀攬住腰微微后仰,雪樣臂膀映著滿頭青,得驚心魄。在眾人的贊聲中,配纓勾一笑,一手揭開臉上的面,一手勾住何昀的脖頸,子靈活地一縱,鼻尖微,息相聞,仿佛再近一些就吻了上去。
全場寂靜無聲。配纓著何昀震驚的雙眼,最后偏過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才松手走開,聲音笑謔飄散在他的耳邊:“逗你的。”
謝小卷瞠目結舌:“不是說是兄妹?”
邊的假面男人笑了笑:“配纓小姐是帥帶回來的義妹,被何大帥定親嫁了人,看來是不太愿意。”
四
配纓與何昀并非相識在紙醉金迷的凌漢,而是在東北的大雪山中。那時配纓還不是何昀的妹妹,而是十里雪山云頭寨大當家的掌珠,甩著一大辮子在大山中過足了追鷹逐鳥自由自在的日子。直到十六歲那年的除夕,配纓想要在山中打一頭貓冬的熊崽子給爹爹賀歲,卻在雪窩子里撿到昏迷不醒的何昀,他肩胛中了彈,藏的雪窩子被鮮染紅,目驚心。
配纓枉為云頭寨的大姑娘,殺人放火的事兒卻從來沒有沾過手。將何昀一路從雪山中拖回自己的坑上,照料他,一數他的睫,怔怔地瞅著。也在他高燒的時候被猛地抓住手,死死攥在手心里,仿佛是他的最后一線生機。
的小兒心思被不知不覺勾了出來,相關的浪漫幻想也是無師自通。貪這樣的時,想象他們是一對前世離散的人,在今生戲劇地重逢。然而云頭寨的大當家卻遠沒有兒那樣的單純,他撥弄著從何昀肩頭挑出來的彈殼和他襟里藏著的軍裝肩銜,只一句話:“丫頭,這人留不得。”
兵就是兵,匪就是匪。既然落草為寇,就容不得什麼菩薩心腸。大當家拔出盒子槍對準昏迷的何昀,配纓卻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撲過去擋在了槍口前,一雙眼睛亮得灼人:“爹,他不是咱們寨子里的人,是我把他拖進來的。爹若是容不下他,派人把他抬回雪窩子里自生自滅。因果天定,兒再無話說。”
大當家深知兒,不愿意太傷兒的心,便命令兩個嘍啰將何昀扔回了雪窩子里。天寒地凍,大雪封山,群狼環伺,一個重傷的人決計活不過一晚。然而大當家唯一錯算的,就是自己的獨配纓。
有些人是劫數,一眼后就是拋不開,忘不掉。
配纓離開了寨子,孤一人在雪林里跋涉了很久,才看見何昀靜靜地躺在一棵低矮的樹下,一匹狼在左近徘徊,正要蓄力撲上去咬斷何昀的管。配纓沒有帶槍,急之中只能掏出火折一晃,就撲過去拼死護在那個人前,從未覺自己與死亡距離如此之近,甚至可以嗅到那狼口饞涎的惡臭。
一聲極悶的槍響,狼尚帶著一撲之勢地倒在配纓上。狼燙疼了配纓的手指,慢慢抬起頭來,正逢何昀息著抬頭看。他的眼睛微微瞇一線,帶著讓人無法咂的緒,掌中的手槍還飄著淡淡的霧氣。他審視著配纓,末地突兀一笑。噴濺的狼還染在他蒼白的臉上,襯得那一抹笑容艷麗無匹:“姑娘好膽。”
一笑驚塵絕艷,一念萬劫不復。
五
配纓扶著何昀到鎮中住下,找郎中料理傷勢。何昀是見慣風月的人,將配纓的心思看得通。何昀不吝于給配纓一些微笑和贊許換取的癡照料,然而在配纓為累贅的時候,他也會自然而然地將其拋棄。于他而言,薄是與貌相隨相生的天賦。
那晚是元宵節,傷勢好得七七八八的何昀帶配纓去逛夜集。燈火琳瑯,空氣中飄著各馃子香甜的氣息。怕走散,第一次大著膽子牽著何昀的手,幾乎可以到他修長手指上薄薄的槍繭。配纓被孩們圍著的姻緣筒吸引,薄薄的玻璃紙糊就,上面繪著各朝各代的人形狀,點了蠟燭就會滴溜溜地轉起來,走馬燈的樣式。何昀笑笑,遞給老板一個大子兒,配纓素手輕輕一搭,姻緣筒悠悠停下,明晃晃的簽標停在一幅圖上。偌大的天空挑著凄清月亮,月下是策馬疾馳的紅子,眉堅毅。攤老板笑著說:“這幅圖畫的是紅線盜盒,姑娘倒是個奇子,可惜姻緣太過坎坷。”
配纓覺得心頭一擰,下意識回頭去看,已經沒有何昀的影。跌跌撞撞推開人群,只覺得慌、郁痛涌上心,終于確認自己是被何昀拋下,忍不住蹲下子痛哭起來。正逢著煙花點燃,空中響起一陣震耳聾的煙花聲,間雜著人們的歡笑與雜談,卻偏偏一朵裹著月燈影的白花朵出現在自己眼前,著花梗的手指修長有力。
何昀微笑,仿佛沒有看見的眼淚:“剛巧看見這花,買來送給你。”
配纓破涕為笑接過來,低頭去聞花朵淡淡的香氣。
“若是艷點更襯你。”
“我喜歡這個。”
“小姑娘家不應該喜歡熱鬧點的嗎?”
“我就喜歡這個。”
何昀便也不較真,他手了那花瓣,去了上面的一小滴珠:“我也喜歡,倒不是說這,而是這花的講頭。”
配纓好奇地看著何昀,何昀卻偏偏沒講下去的意思,只笑著把煙頭丟了,手給。便歡歡喜喜地牽了上去,繼續一路賞燈。彼時并不知道,何昀是真的想要拋下,不過是回頭看見在人群中哭得如此慘痛,居然難得有些不忍。
然而帥的不過是一時興起,份地位如此懸殊,他注定不會將一個土匪之長久地留在邊。
次日清晨他想要好好跟配纓辭行,廂房門卻被猛地踢開了,配纓被陌生的士兵用槍抵著走進房間。
何昀從帳中坐起,著槍的手藏在褥中,神平靜:“放開。”
居首的軍微微一笑:“何公子,東北應該還不是你們何家的地盤。您雖然是不請自來,韓將軍卻也不好不盡待客之道。”
“將軍真是太客氣了。”
那軍似乎沒想到何昀死到臨頭還如此,冷哼一聲,將槍管頂在何昀頭上。
誰都沒有想到,暴起發難的居然是配纓。搶過扣著自己的兵士腰帶上的槍支,子地一彎就擺桎梏。只一瞬槍口就已經抵在了軍的脖子上,正著大脈。但卻猶豫了。
自小在寨中被教導武藝和槍法,只打過獵,卻從來不曾真正殺過人。爹爹和整個云頭寨,似乎從來只希做他們無憂無慮的大姑娘。
生死關頭哪里容得遲緩?那被搶了槍支的兵士從靴筒里拔出匕首削過來,軍握槍的手也微微抖。腦袋里再無別的想法,也顧不得后,子彈出槍膛,聲音像是在腦袋中微微一炸。面前的軍飲彈亡,后的士兵也被何昀出的子彈擊中,也隨之膝蓋一,跪伏在地上。
何昀搶過來將抱在懷里,手指冰涼,聲音像是從嚨里撕扯出來:“你哪來的膽子!”
抓著他的襟,襟上別著的白玫瑰沾了,殊麗異常。
沒有告訴何昀,特意去問了花店老板,才知道白玫瑰除了“純潔、高貴”以外,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
“唯我足以與你相配。”這才是何帥喜歡白玫瑰的原因。無論人和,他只要最好的,頂尖兒的那一個。而他當時沒講的原因,自是覺得不是那一個。
六
配纓的武藝、槍法和膽,以及子天生的優勢,讓何昀將帶到了凌漢。漸漸開始在何昀和大帥的賞識下,做各種刺探報、盜竊機的差事,用忠心耿耿換取何昀的一句關切,一個微笑。但在心里不愿當自己是何昀卑微的下屬,必然是同伴,是并肩者,絕不屈服。
在一個雨夜,回到何府,手上拿著一份要的報,代價是肩胛的一槍傷。子彈尚卡在骨頭中未及取出,卻親眼在院落里看見何昀攬著一名妖嬈子。那穿著洋裝的子是凌漢千金傾一笑的際花,此刻卻伏在何昀的肩頭,輕輕將朱獻上。何昀攬著的手了,相擁著進了房。
若是別的下人對主子懷揣的心思,必然會靜靜地站在廊里看著那燈滅掉。但是配纓不愿,不是何昀的侍從,而是何昀的謀客,甚至還是何昀的救命恩人。
一腳踹開了房門,子尖一聲攏好襟從帥的大上站起來,驚嚇地跑出房去。何昀懶洋洋地支著子,仿佛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將文件從懷中掏出,何昀的眼睛微微瞇起:“你拿到了?”
配纓面白如雪:“帥給了那人什麼,不妨用什麼來換,這份報難道不比一夜風流劃算些?”
何昀滿不在乎地笑了:“不過是一條鉆石手鏈罷了。但你和不一樣,你就如同我的親妹妹一樣,要什麼我自然會給你什麼。”
心劇烈地跳起來,配纓輕輕抬起手放在心口,早已經在那里刺下了一朵活靈活現的白玫瑰,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的驕傲與自矜。可惜嫉妒的火焰終究吞沒了,一步步走近那懶散的男人,將文件丟在他的膝蓋上,手上他的肩頭,突如其來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何昀的。
仿佛一顆火星掉柴堆,何昀瞳孔微,下一秒已經將配纓的腰抓,將那個本就蜻蜓點水的吻瞬間加深。何昀從來都不是被的男人,他一個翻將配纓在下,問:“我原本不愿意給你這個,你可想明白了?”話剛出口,卻見大片如花般在背脊下綻開。
他呆怔住了。卻用一手指輕輕隔開他的,那笑仿佛是在角狠狠地咬著:“就這個,只這個。”
何昀自認為像了解天下所有人一樣了解配纓,觀察們慕的眼神和忍耐的心思,也偶爾猜度一下究竟什麼時候會突破這忍耐的極限。然而那個晚上何昀發覺配纓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只是那時何昀尚不清楚將來又會是怎樣。
七
如果說配纓曾經短暫地擁有過何昀,也不過就是那一段換歲月。對何昀的求太多,卻不能卑微祈求他的垂憐,只能在一次次的任務中更加拼命。何大帥欣賞配纓的利落能干,很多任務繞過何昀直接給配纓去做,配纓也沒有一次讓他失。何昀漸漸不將人帶回府邸過夜,因為配纓不時會在深夜輕輕躺在他的邊,的外裳還帶著塵土和水的氣息,有時還沾染著氣和火藥的味道。將臉輕輕熨在何昀的背脊,呼出的氣息像一顆小小的跳著的炭火一樣燙著何昀的皮。
他轉過,收攏胳膊將慢慢攬進了懷里,笑聲在的頭頂上低沉響起:“這次又是什麼?”
黑夜里配纓的眼睛粲然如星:“藍韓家的軍火庫和糧草庫,我燒掉了。”的語氣在微微抖中帶著驕傲的自矜,“大帥夸我是可下十城的良將。”抬起眼看著他,“你說呢?”
的語氣還帶著小孩的任和天真,何昀只覺得心頭一燙,修長的手指繚繞上的額發。
何昀并不是初試風月的年郎,在稔的親吻中,手指過的,輕而易舉地挑開了配纓的襟。那晚月明亮,他含著笑意,炙熱的吻從的臉頰一路咬噬到鼓起的脖頸,再往下時所有的作都驟然停頓了。何昀從未見到任何一個人的上有配纓如此慘烈的傷痕,偏偏映著前的一朵白玫瑰,越發顯得目驚心。他不得不用自己的襯將配纓倉皇裹好,翻下榻,站在窗前煙。
配纓拽著何昀的襯怔怔坐在床上,長發垂落擋住了側臉。就這麼坐了一會,再出口時聲音蘊含了莫名的悵惘:“是我一時忘了,今晚的月這麼好。我還以為……”想說什麼,卻又沒說下去,手將沾滿風塵的服一件件撿起來穿上,“對不住,弄臟了你的床。”
雪茄長長的灰燼墜落到地板上,何昀被燙著了手指,猛地驚醒,房間里已經是空的了。
配纓找到了刺青師傅,要求洗掉心口上的白玫瑰。對方只搖頭,說刺得太深,已然無法洗去。
只一笑:“那就將白,全部蓋黑吧。”
橫豎這世上那個最足以與何昀相配的人,怎樣也不會是。
配纓依舊待在帥府,深大帥的信任,只是不會再在執行任務歸來的深夜,輕輕睡到何昀的旁。何昀重新回到過去風花雪月的歲月,將不同姣好面容的人帶回府里,所有的人都生慣養,白玉無瑕。而配纓再也沒有像當初一樣一腳踢開房門,耀武揚威地趕走其他人,獨占何昀枕畔的位置。
然而何大帥卻像是真心喜配纓,他在一個閑暇的午后,一邊在煙斗里裝填煙,一邊若無其事地對何昀說:“配纓那個丫頭不錯,讓跟著你吧。”
大帥深知,人的忠心全憑維系。然而世家長大的何昀也深知父親這個輕描淡寫的“跟”字,也無非是收房做妾,或者是無名無分做他后的人。換他人原本也沒什麼,換配纓則意味著,終其一生,都會是何家的一把黑的槍。
何昀猛吸兩口,將煙在紫檀桌面上按滅:“我還記得父親曾經跟程叔叔笑言,但凡有個兒一定嫁給他兒子,兩家結為秦晉。”
程老六,是往來凌漢、東北和白俄的軍火商,家境富裕無匹。而他的兒子程瑞卻是凌漢有名的溫文公子,為人踏實誠懇且無心戰事。曾經有人笑言,不知將來哪個姑娘能夠有福氣嫁給程公子。
何大帥的眼睛微微瞇起審視著何昀,繼而哈哈大笑:“不愧是我何某人的兒子!”
一個消瘦影站立在門口,沐著寒涼雨微微抖,繼而漸行漸遠。
何大帥認配纓為義,配纓沒有拒絕。何大帥將配纓許配給程瑞,配纓沒有拒絕。在婚禮當天,何昀作為娘家哥哥送配纓上車。配纓穿著雪白婚紗坐在何昀邊,聲音忽然得極低:“以前種種,我們都兩清了。可現在這樁婚事依舊是為你而結,你就又欠上我了。聯姻給你們何家帶來如此大的好,又怎麼算?”
何昀覺得渾冰涼,他說了句可笑的話:“程瑞是個不錯的人。”
配纓伏在他的肩頭,笑得渾發抖,笑出了眼淚,兀地揚手將他微微一推:“放心,我們會兩不相欠的。”
白紗袒出配纓的口,探出一抹玫瑰刺青的花瓣,卻不復皎潔,而是極深沉的黑。已不再愿意和他相配,而是徹底落到另外的一極,再也不相干的一極。
那一晚,何昀醉醺醺地從程宅往何府走,清亮的月將護城河堤拉得極長。一頂浮金小轎出現在何昀旁,一黑的男子站在他前微笑:“何公子醉了,車還在程宅候著大帥,我特地給何公子了乘轎子。”
那一夜,何昀做了很長的夢。配纓一襲紅妝嫁與他,自此攜手共度,恩一生。次日清晨醒來淚流滿面。
值得更好的人。
而他不配。
八
一曲終了。舞池里的舞曲忽然變得旖旎浪漫,謝小卷可以明顯到舞伴的手把自己的腰攪得更了一點,呼吸也變得更加迫近。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兩步,對方的手臂卻堅固有力,牢牢地把握著的背脊,將拉得更近。
謝小卷慌起來,下意識地將視線投到人群外的阿宇上。兩人視線相對,他瞬間意識到謝小卷遇到了麻煩,推開眾人闖舞池,引來跳舞的太太小姐嗔不斷。謝小卷心安了些,對面的神舞伴敏銳覺察到了阿宇的存在,他湊近謝小卷耳畔,聲音戲謔:“你就這樣信任他?”
謝小卷愣了一下,對方卻攪住的肩膀湊到耳邊,角上彎:“聽說令尊因為涉案被扣在清平警察局,配給他的司機早已經被警署人事收回,那麼這位……”
謝小卷雙目圓睜,神的舞伴卻倏地放開了手,輕輕一笑排眾而去。
謝小卷只覺得耳邊隆隆作響,大腦一片空白。被丟棄在這舞池里,仿佛被丟進漩渦里的一朵殘花。然而手臂被很快抓住了,上來的溫暖意外讓覺得安全。阿宇扶住的肩膀把帶出舞池,聲音焦灼:“小……小姐,你沒事吧?”
瞬間反應過來,猛地退后一步,閃過了他出的手。阿宇的手一空,帽檐下的瞳孔幾不可見地微微一。
謝小卷臉蒼白,微微扯出一抹牽強笑意:“我有些累了,你在下面等我。”
舞廳上方有專門為賓備下的休息室,謝小卷走在樓梯上,正遇到配纓新婚的丈夫程瑞。他溫文爾雅地微微躬:“小姐若是方便,請幫我在賓室一下我的夫人。喝醉了,我帶回家。”
謝小卷點頭,推門走進去,正看見配纓半倚半躺在沙發上,臉酡紅一片,手上還握著高腳酒杯搖搖傾。謝小卷扶住幾乎要落在地的:“何小姐?你的丈夫在找你。”
真的喝醉了,扶著謝小卷的肩膀:“我不姓何,我的家在云頭寨,我是云頭寨的大姑娘,不是何昀的妹妹。”的眼睛半閉半合,聲音卻執拗,“我不是,我也沒有丈夫,對不對?對不對?”推開謝小卷,卻又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一個東西從腰間輕飄飄地墜落在地。謝小卷手去撿,只見那是個小小的金牌子,不過三寸來長。一面雕著一頂小小的浮金小轎,另外一面寫著幾個字——三更魘。
謝小卷全然愣住。三個月前在溫家茶莊醒來,邊擱著一個皮質小箱,里面古古香的紅木盤上,碼放整齊的正是這些小小的轎牌。溫家人告訴,這些就是丈夫的!
謝小卷不可抑制地抖起來,猛地抓住了配纓的手:“這牌子!這牌子!你是哪里得來的?”
配纓醉眼迷離地笑起來:“你認識這牌子?”突兀一笑,“那你一定也是魔鬼。”
九
配纓對何昀的心思,在一些有心人面前從來都不是。在那個雨夜聽到何昀的對話時,何府的一個客人告訴配纓可以讓得償所愿。在新婚之夜灌醉了程瑞,溜了出來,在空無一人的護城河堤上找到樹蔭下神的浮金小轎。
何昀正在轎中酣睡,閉上眼睛親吻他的臉,眼淚隨之落,再睜開時已經是何府一片鮮艷的紅。穿著大紅的嫁,過金珠簾看見何昀微笑的臉。堂前上首坐著的父親和何大帥,的手被輕輕牽起,在眾人的歡笑聲和祝福聲中,深深地拜下去。渾發著抖,畔的新郎像是察覺的惶恐,輕輕了的手:“配纓,這不是夢,我們親了。”
房花燭夜,月和人的親吻落在白玉無瑕的上,皎潔得一如前的玫瑰。
這就是說的兩不相欠。
配不上現實中的何昀,只有用自己的終作為籌碼,才敢怯懦地玷污他的一個夢。一直提醒自己在何昀面前驕傲自矜,卻終究還是在自己心的人面前低若塵埃。
在何昀的夢中度過了一生,與他親生子,陪他戎馬倥傯,乃至事無巨細蒜皮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的腦海里。
然而何昀醒來所能記得的不過是一些跳躍的場景。他或許會悵惘,又或許會憤怒夢見被自己鄙棄過的人,但都無關要,沒有人會長久記得一個夢。
但他畢竟曾經知道,畢竟曾經經歷,這比一廂愿地徘徊哀嘆幻想,已經好上很多。
然而三更魘的魘,恰恰是在夢醒時分。你無法選擇在夢境中終老此生,你必須醒來,在現實中付出更為慘痛的因果代價。在夢中擁有了他一生,這一生的虛假甜讓幾乎忘卻了這是為何昀造的一個夢,以至于醒過來后苦痛百倍千倍地增加。
何昀不。
何昀不要。
在離開夢境的一個月里,躲避著程瑞,拼命克制住去找何昀的沖。想問問他記不記得他們在臘月十八親,微雪點染房外的紅梅,分外好看;想問問他記不記得他們生有三個孩子,長子懷靜、長懷楚、次子懷昉;更想問問他記不記得,在他們雙鬢雪白攜手離世前,他曾溫地問過:下輩子可還愿意做他的妻子?
那是漫長的一生。以為得償所愿后就能放下心懷,誰知道換來的卻是刻骨的深。
最終還是放棄,卻抗不過相思之苦,懇求客人再次借出了三更魘的轎牌。
客人微微一笑:“三更魘尋常人一生只能用一次,我不知你有沒有這樣的運氣。”
討來了轎牌,原本打算在舞會后找到何昀。不再貪求一生,只想在夢里讓他在自己耳邊說一句:我都記得,阿纓。
但在與何昀跳舞時,卻恍然明白過來面前這個客氣、疏離的何昀,才是原本傾心仰慕的人。三更魘轎,原本就毫無意義。
門被輕敲兩聲后推開,程瑞站在門口面淡然:“配纓,回去了。”
配纓癡笑著站起,給了謝小卷一個大大的擁抱:“再見,我說的都是假的,你半點也不要信。”
謝小卷下意識抓了配纓:“等等,你還沒告訴我那位客人到底是誰?”
配纓笑起來:“那是個了不起的大人,何府的貴賓,總統的謀客,前陣子還去清平謝家提過親。”眼在謝小卷上一溜,“就是方才與你跳舞的那個人吶,凌漢有名的新貴——余言。”
十
謝小卷轉跑下樓去,舞池中全是酣然起舞的紅男綠。謝小卷猛然覺得頭痛,不得不手扶住旁的欄桿,腦子中忽然閃過一幅畫面。在月下的庭院里,被攬著的腰肢,近在咫尺的,炙熱的呼吸和含笑的眼角,以及心中全心全意的信賴與慕。
會是他嗎?會是余言嗎?
睜開眼睛,在庭院里終于看見男子高大的背影。開人群跑過去,不由分說踮起腳尖想要摘去他臉上的面。
余言往后退了一步,抓住的手腕:“謝小姐喝醉了?”
不說話,只執著地盯著他的臉。他笑起來,在朗朗月下,用空余的手揭開了臉上的雕花面。
極有男子能長得如此英俊好看,謝小卷卻覺得渾發冷,如墜冰窟。說不上來那是為什麼,只是直覺告訴自己,那并不是記憶中過的那張臉。下意識掙扎起來想要擺他的桎梏,余言卻了的手腕將往前一拽,咬著一冰涼笑意:“這是謝小姐的手段嗎?擒故縱?”
謝小卷呆愣幾秒,理智重回腦海,才想起來眼前這個人正是齊伯伯說過的,能夠救自己父親的貴人。的平復讓余言很滿意,他將的手攥在手心里:“我送你回家。”
余言送謝小卷回到賓館,干干道了一聲謝,慌忙去開車門。余言一笑:“下周若有時間,我帶謝小姐去看話劇。”
謝小卷咬著,思來想去還是應該提一下父親的事。但還未開口,余言已經湊過來:“可以為我打扮得漂亮點兒。”
匆忙拉開車門,跑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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