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第十二章 離魂溯追轎

“夫人,醒醒……醒醒……”侍婢糯細膩的聲音響起,“再不起便趕不上送大人了。”

謝小卷恍惚睜開眼睛,天方亮,空氣里有輕薄的花朵芳香。剛想嘟噥一聲轉個子繼續睡過去,卻不控制地坐起,中也涌上一陣莫名的悵然。直到坐在溪水邊梳洗,冷水激面,謝小卷才徹徹底底清醒過來。

水中映著的是一張娟秀面貌,桃面杏眼。容貌與自己有幾分相像,卻又分明不是自己,何況這一委地長袍和一頭極長青。謝小卷想要驚,卻發不出聲音,而后卻有一雙臂膀將懷抱,呼吸親地熨帖在的脖頸上,低沉的聲音響起:“你回來了,你終于要回到我邊了……”

謝小卷到自己這的主人似乎想要轉過去,但微一作就被背后的人攬得更。他修長的手指覆上的雙手,十指糾纏恨不能索取更多。他將頭臉埋的脖頸,聲音是溫的:“別再走了,阿瀠。”

謝小卷卻從水中的倒影看到自己臉上的表,雙眉微蹙,似乎有訴說不盡的委屈。控制地從他懷里微微一掙,轉頭過去的瞬間已經換上甜的微笑:“怎麼會呢?溯洄一直都在這里等著大人。”

回頭的一瞬間尚有些耀眼,謝小卷微瞇眼睛待那片炫散去才看清那人的臉,那英俊且郁的眉目——分明是余言!而他隨著自己轉,也像是從一場大夢中醒來,手將懷中,作倉皇到似乎要掩飾自己臉上的表,聲音卻喪失了溫:“好,你好好等著我治水回來。”

旁邊有侍婢輕輕地笑:“宰相大人和夫人這樣好,帝君怕都要等得不耐煩了。”

他退后兩步,又攬了攬的肩膀,才大步走向林外的封禮臺。謝小卷想喊卻依舊開不了口,自己仿佛只是突降到這奇怪世界里的一抹幽魂,不知道怎的附在別人上,說話作都隨著人家,也將其所思所味得清清楚楚。此刻連自己心里的驚慌、害怕都讓這正主的纏綿不舍之意給了下去。

那跟余言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方消失在林中,這名喚溯洄的正主便挽起突然向小山丘上跑去。謝小卷能清晰地知到息和心跳,直到眼前的景一覽無余,才豁然明白這姑娘的意圖。

只見山丘下偌大的封禮臺,百朝列,禮樂齊發。宰相坐在馬上,長發挽起,恣意風流。

哪怕能多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然而謝小卷卻不自地留意起封禮臺上的君王,他穿著一長袍,華麗的青銅面籠住了他的面目,他出手將象征吉祥的青翠樹枝遞給宰相,一舉一都是皇家的恢弘氣度。他旁邊尚站著一位著華貴的子,只是距離太遠瞧不清眉目。謝小卷忽然覺得一陣劇烈的心悸,竟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喚作溯洄的姑娘的。

追上溯洄的侍悄聲慨:“那就是傳說中的利夫人啊,真。”

宰相的車隊已經出發了,林上突然撲棱棱驚起一群鳥兒沖向天際,竟然追上了車隊。

“若我能化作鳥兒就好了。”溯洄低語,“他這一去,又要讓我等多久……”

隨著時日漸長,謝小卷也越來越糊涂。這仿佛不由控制,又似乎做的都是的所思所想。而要命的是溯洄對其夫君的癡像毒藥一樣浸染著,讓也實實在在地到了這種刻骨的和惦念,真切得仿佛就是溯洄。

直至五日后的深夜,隨著溯洄猛然驚醒。涼風懷,溯洄打了個寒噤,想要站起去關窗子時,卻覺得自己猛然被人抱起。謝小卷覺得自己的心臟狠狠一擰,溯洄的所有驚慌、害怕都真切地讓知到了。恨不能也失聲尖,然而所有的聲音溢出齒都化虛無。在這異世只是一抹游魂,只能徒勞地到溯洄激烈卻無效的反抗。后那人死死地錮著,捂著,侵犯。謝小卷煩惡吐,恨不得在此時此刻就暈厥過去。

太深,本看不清眼前人的容貌,溯洄拼命的掙扎都化作徒勞,在來犯者重的息下,只能溢出散碎零星的絕哭泣。的手臂終于掙束縛,重重打在那人的臉上,只聽見夜中錚然鳴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打落在了地上。溯洄在絕長了胳膊,到打落在地上的東西,冰冷且堅,是青銅面

謝小卷一怔,只覺得腦中尖銳疼痛,竟然暈厥了過去。

謝小卷再度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不知道溯洄在榻前枯坐了多久。頭發散衫破碎,俱是青紫。謝小卷一陣心如刀絞,目卻不由自主隨著溯洄的視線落在落在榻前的青銅面上——花紋,質地堅

謝小卷覺得有些暈眩,這面,似乎在哪里見過似的。

門突然被輕輕叩響,是侍婢糯的聲音:“夫人?夫人?可起來了……”

溯洄毫無反應,似乎已經喪失了所聽所。謝小卷的心中滿是悲凄,恨不得能站起來代替溯洄抵住那扇門。

不要進來,最起碼不是現在。

門卻還是被推開了,侍婢繞過帷幕便尖起來,手上捧著的東西齊數落在地上。沖過來扶住溯洄的失聲哭泣:“夫人!這是怎麼了?夫人!”溯洄毫沒有反應,侍婢卻一眼看見了榻下的面,聲音尖利得仿佛破了最慘烈的真相,“這面……是帝……是帝君的?”

帝君!

是那天封禮臺的君主!

溯洄猛然發出慘烈的哭泣聲,聞者無不悲戚。

三日后,溯洄投水而死。謝小卷一抹游魂,無依無憑,只能徒勞地看著宰相千里奔波而回,跪倒在溯洄墓前慟哭不已。

彼時宰相夫人因為被帝君污投水自盡的事已然鬧得沸沸揚揚,宰相只闖宮,以一敵十,遍痕。宮室大門卻突然敞開,高冠華服的帝君緩緩步下,的青銅面上泛著帝王威嚴,沒有緒。宰相被侍衛刀斧相加押至帝君面前,目眥裂:“杜宇!你——好狠!”

杜——宇——

仿佛刻的名字突然撞耳鼓,謝小卷覺得自己的周魂魄仿佛都被迅速吸走,消失于虛無。

謝小卷大汗涔涔地醒來,面前的人手輕輕一招,四周暗流轉的轎壁漸漸消失于無形,凝一枚轎牌悠悠飄到他的手上,上面古古香寫著“離魂溯追”幾個字。

謝小卷一時分不清是夢是幻,清冷的河風撲面而來,遠西洋教堂上的洋鐘叮叮當當地響著。映著萬千燈火,謝小卷一個激靈,這是凌漢,回來了。

余言轉過,明明還是那個穿著西裝比甲的高門闊,卻又有什麼東西分明不一樣了。他出手,向謝小卷邁了一步:“阿……溯洄。”

謝小卷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只覺得頭疼裂,不由得蹲下了子抱住腦袋。余言終于耐不住,拉住的胳膊:“你在困什麼?你看的不是幻覺不是夢境!那是兩千年前的古蜀,是前世的你我!你是我的妻子!”

謝小卷猛然睜大眼睛:“我是……溯洄?”

“離魂溯追,能溯前世,你方才不是看得清清楚楚……”余言的聲音變得急切,猛地探臂抱住,“你我前世離散,我念了你千年、尋了你千年,你不能不信!你是我的!”

世上怎會有如此離奇的事發生?面前人到底是轉世歸來的人,還是借尸還魂的鬼靈?此時此刻抱住自己的這麼陌生,覺是陌生的,呼吸是陌生的,謝小卷下意識地掙扎,卻只讓余言抱得更。“我本不愿這樣告訴你,但我一不留神,你就消失了。我多害怕下次見面又是一個千年。”他盯著的眼睛,“看著我,你的眼里只應該有我一個人,你的心里也只應該有我一個人。”

再一次察到男人和人力量的懸殊,無論如何,那段恐怖的記憶已經在心底留下了傷痕。謝小卷不自地害怕起來,像是又回到了那個暗夜,任何的抵抗都像是湮沒在海里的一顆沙礫,連漣漪都驚不起來一星半點。

“小姐,需要幫忙嗎?”

黑夜里突然亮起一支手電,是旁邊酒店的侍應生。他聽見靜走來,一時無法判斷是還是遇險的子,于是出言試探。余言的手臂一僵,謝小卷終于將他一把推開。這個明顯是拒絕的作給了侍應生信號,他迅速撲上去用手電筒砸向余言的下頜。余言迅速閃開,反手將侍應生在了下,一掌如有雷霆之力劈下,竟然是要取人命的殺招。

“住手!”

謝小卷下意識喊道。余言雙眼通紅,手掌堪堪停在侍應生脖頸上方三寸的位置,像是剛剛被謝小卷的一聲暴喝喚回了現實。

這是兩千年后的凌漢,而并非當年的古蜀。

謝小卷沖過去推開余言,將侍應生拉起:“對不起,我們方才有些爭執,讓您誤會了。但是謝謝您,真的謝謝。”

的話舒緩了余言臉上的表,倒是侍應生沒有意識到剛才的生命之危,嘟嘟囔囔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土:“大晚上吵架干嗎不在家里?”說著手電筒的柱一晃,看清了余言的臉,表登時變了,“是余先生,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看您剛才對這位小姐那麼兇……呸呸呸,什麼兇,打是親罵是的。您手真好……”

謝小卷在心里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余言卻神微變,似乎才意識到剛才的舉止欠妥。他邁前一步,想要平謝小卷被弄的發,謝小卷卻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收回了手:“對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他這樣的表讓謝小卷忽然想到兩千年前的古蜀溪邊,溯洄眼中高冠華服卻郁郁不樂的夫君。不自地心了:“余言,或許你說的都是真的,但我還需要時間。”

余言的角微微上揚,收回了手指:“好,雖然我已經等了兩千年,也可以再等下去,但我還想懇求你,別讓我等太久。”

兩人的對話讓旁邊的侍應生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卻不敢問。謝小卷不自然地輕咳兩聲:“我可以自己回迎賓館,你不用送我了。”頓了頓:“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誰……誰是杜宇?”

謝小卷躺在房間寬大的床上,腦子里思緒紛繁。

不知道剛才那個名字是怎麼躥到自己邊的,但余言當時的臉突然變了,只能不自然地解釋說是離魂溯追之時聽人提過。余言著謝小卷的肩膀:“我永遠不想再在你里聽到這個名字,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這才知道,原來杜宇就是侵害溯洄,害他們夫妻相隔千年的暴徒,就是那封禮臺上高冠華服戴著面的帝君。

杜宇……

杜宇曾為蜀帝王,化禽飛去舊城荒。

年年來桃花月,似向春風訴國亡。

小時候背過的詩忽然涌腦海,謝小卷一凜,杜宇……帝?時讀蜀志,帝杜宇,知農時、曉水利、后……后通于相妻,慚而亡去,其魂化為鵑鳥。

這,竟然確有其事!

窗邊忽然有人翻進來的聲音,謝小卷一驚坐起,看見一個人影站在前。一邊下意識想要尖,一邊手想要去扭亮臺燈,卻被人欺上來制住了。他的聲音得低沉:“是我,阿宇。”

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看見他了,中間還摻雜了那麼莫名其妙的經歷。謝小卷惱怒起來,手去推他,卻不想他綿綿地順著的手倒下去,自己手掌所及的膛,炭火一樣地灼熱。

他倒在床上,脖頸上一層細的冷汗,連清冷眉目都蹙一團。謝小卷低喚一聲,連忙將他裹在被子里:“我去醫生。”

謝小卷站起來的瞬間手腕卻被扣住了,連忙湊近輕聲詢問,聲音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是不是哪里痛?”

“別,別醫生,就這樣,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極輕極低,清冷眉目卻因為謝小卷的湊近染上了幾分繾綣之意,修長手指輕輕上謝小卷的側臉,“對不起,讓你一路來跟我吃了那麼多苦。對不起,一直待你那樣不好……”

謝小卷被他語氣里的心酸之意惹得眼窩一紅:“你瞎說什麼呀,你是對不起我,就消失,老是神兮兮的。可除卻這個,你也沒什麼不好……你也待我一直好的。”

他輕輕搖頭:“我待你不好,在清平時沒有認出你,在游上沒有護好你,在隋安我還丟下了你。”他眼睫微,“可等我想起來了,你卻又忘了我,這其實也好,阿瀠。”

陌生的名字一經吐出,謝小卷終于確定他是認錯人了,心里莫名其妙涌上了一酸楚,手幫他掖被子:“我不是阿瀠啊,我是謝小卷,我去幫你醫生。”

他的瞳孔微微一,像是從幻覺中清醒了過來:“樓下有人監視,還是別讓人知道我回來了。”

謝小卷跳了起來,藏在窗簾邊往外輕輕一探,果然見幾個人坐在一輛車里,藏在門口法國梧桐的濃樹蔭下,時不時抬頭看上兩眼。謝小卷一驚:“我在凌漢沒認識幾個人……怎麼?”

的視線與阿宇一撞,下意識明白過來,卻果斷否決道:“不會是余言。”

隨著這句話一出口,阿宇的眼神就黯了幾分。慌忙解釋:“不……即便是他,應該也沒有什麼惡意……你……你不要多想。”謝小卷忽然覺得自己越描越黑了,難道要告訴阿宇,那個余言自稱是找了兩千多年的前世夫君,所以絕對不會傷害

阿宇一定會覺得需要看醫生的是謝小卷自己。

謝小卷房里所有能蓋的東西都到了阿宇上,他冒著冷汗,連說句話都仿佛要耗盡全的力氣。神妙的是謝小卷帶來的箱子,似乎在暗夜中應和著阿宇的呼吸,閃著微弱的芒。這個奇怪的年輕人有一種讓人信服的氣質,讓謝小卷生不出半點背著來的念頭,只能通宵守在他旁邊照顧他,直到最后自己都昏昏沉沉睡著了。

又是連綿的水澤。

蘆葦映著夕糅合出一片金燦燦的彩,長而立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燦爛的模糊了他面上的花紋。他俯著自己,聲音清潤:“我如約來了。”

心里漫上歡欣,卻又強抿著角,赤腳往水波里退了一步:“你是誰?我可不識得什麼蜀國的帝君。我的終,可不是許給你的。”

男子笑了,手將面摘下,“你所許終的那位朱提年阿,可是生的這副模樣?”

咯咯地笑起來,又強裝正經斂眉目:“嗯,這麼瞅著是有幾分相像。可我總覺得我的阿要生得更端正一點……”語音還未落,就溢出一聲尖,腰肢被人一攬拉近。那人的氣息溫地拂面而來:“那現如今,你可愿意出這千里湖澤,做我杜宇的帝妃?”

微微偏移,照在他手中的面上,青銅的質地,紋路森嚴冰冷。

而他的眉目亦從輝燦爛中跳出來。

清姿俊逸,一雙略顯狹長的目,嚴肅時如蘊冰雪,此刻卻染蘊著無限

謝小卷猛地驚醒,旁的床鋪已經空了。阿宇站在窗邊,雖然依然虛弱,卻比昨晚神許多,朝模糊了他的眉目。他向床邊走過來:“他們換班了,快些收拾東西,我們要離開迎賓館……”

謝小卷沒有彈。阿宇略顯詫異,又往前走了一步,五一下子從中跳出來。與夢中人明明是不同的兩張臉,但那一雙眼睛!那一雙眼睛是與夢中人一模一樣的目,略微狹長,染蘊著款款。謝小卷覺得自己的嗓子仿佛被哽住了,也不知道怎樣喚出來的聲音,仿佛剛出口就散在了空氣里:“杜……宇?”

阿宇過來的手僵在了空中,一時間寂靜無聲,靜得能讓謝小卷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長久的靜默讓謝小卷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努力想要扯出一個干笑來,也是,怎麼可能呢?

“你……想起我了?”

暗啞響起的一句話將謝小卷牢牢釘在原地,震驚地抬頭著阿宇。他的眼睛熬得通紅:“阿瀠,你怎麼……”

謝小卷腦子里一片茫然的空白,沖進腦中的卻是自己為溯洄時那絕黑暗的一夜。他亦是的疼痛和絕,以及靜靜躺在地上的,冰冷的青銅面

一把推開阿宇,門摔在后。

阿宇的臉,瞬間慘白,沒有半分

謝小卷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沖出迎賓館的,隨便跳上了一輛黃包車,將臉埋在手掌里哭泣起來。不知道是害怕,是迷惘,還是對邊人的恐懼。

余言給自己看的前世是真的,真的有古蜀。而夢中更真實地告訴,原來與杜宇也確實有私。前世的記憶片段席卷而來,帶著足以讓人戰栗的力量,讓只想要逃離。不能再待在凌漢,需要找余言救出父親,回到清平,再也不要這讓人覺得萬分慚的記憶了。

黃包車在余言的別館前停下,謝小卷跳下馬車,敲響門環。

應門的是一位管家模樣的阿婆,謝小卷勉力調整了自己的呼吸,這才開口:“請問余先生……”

“阿婆,有客人嗎?”

聲音清且潤如三月的雨飄揚而至。有麗人從樓梯上緩緩步行而下,一水墨染就的湘竹旗袍,襯得越發纖儂合度。一頭烏發燙最時髦的樣式,松松在腦后挽了個髻,端是說不盡的萬種風

那是整個凌漢都知的一張臉,凌漢有名的電影明星——木雨耕。

謝小卷瞠目結舌,跟余言分明還去看過那場電影,卻從來沒有聽見余言有過一言一句的提及。

或者,是余言的表姐妹?余言的朋友?

木雨耕將視線落在謝小卷上,端詳片刻,忽然揚起角笑了,笑容帶著十分的篤定:“謝小姐?”

余言不在家,木雨耕說和他約好了待會兒在電影片場見面,問謝小卷愿不愿意與同去,只能茫然無措地點頭答應。

原來電影片場是長這個樣子的,謝小卷好奇地這里那里看看。旁邊卻突然有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湊過來,手里拿著的自來水筆都在不自然地抖:“木……木小姐,能不能幫我簽個名?”

謝小卷詫異地轉過臉,指住自己的鼻尖:“我?”

工作人員這才愣了一下:“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認錯了人。”說完又小心翼翼地補了一句,“您跟木雨耕長得有幾分像啊,尤其是您剛才的側臉。”

謝小卷有些出神,這樣的話似乎以前也有誰對自己說過,自己笑起來像誰來著?

謝小卷徒勞地搖搖頭。那邊木雨耕已經捧著一杯熱茶裊裊婷婷地向謝小卷走來。像是剛下了一場戲,穿著一天青學生裝,卻依然難掩清麗。將熱茶遞給謝小卷,坦然在旁邊坐下:“不必這麼不自在,這個電影公司,有余言的份。今天電影殺青,余言一定會來,你放心。”

謝小卷輕輕喝了一口,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您和余先生……”

木雨耕毫不掩飾,大方地轉過頭:“你好奇我和他的關系?”

謝小卷一噎,還是點了點頭。

“如果你是他的人,那我就是他的朋友。”木雨耕轉過頭看著謝小卷“噌”一下紅起來的臉,瞇著眼睛微微笑了笑,“如果你是他的朋友,那我就是他的人。這樣說,不知道謝小姐能不能理解?”

謝小卷結結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木雨耕終于將視線挪開,看著片場畫著的湖景山:“自從你來了凌漢,他借著何家的名義為你辦舞會,日日夜夜陪你,為你做盡之前從未替其他人做過的事,卻只肯告訴我你是他的故人。”低頭輕輕一笑,“既然只說是故人,那我講講我們之間的故事,應也是無妨的吧。”

木雨耕認識余言還是在十年前的凌漢,那個時候也有十三歲了,卻因為吃不飽飯瘦小得跟沒上十歲一樣。頭發糟糟的,看不出是個孩子。小踏凳用布繩拴了系在脖頸上,走路的時候小小的都被拉扯著往前傾。在電車和黃包車之間艱難穿行,守在凌漢最大的舞廳“夜天堂”門口,每當有人走出來,就抬起疲憊的笑臉,生生地出笑容:“先生,太太,需要皮鞋嗎?”

雨雪天氣往往很冷,卻是這些鞋的孩子們最喜歡的天氣。雨雪易臟污,來跳舞的排場人總要把鞋子干凈再場。鞋的人雖多了,但鞋亦是多。個子太小,總也搶不過那些機靈的大孩子。孤獨地等啊等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連招攬生意的聲音都哆哆嗦嗦,很是微弱。

然而一雙麗的腳從車上邁下來,在夜天堂門口的紅毯上蹭了蹭,原地躊躇了一下,向走來。

的眼睛亮起來,連招攬的話都忘記說。但旁邊早有一個更加機靈的孩子站起來,沖到人面前:“小姐小姐,來我的攤子吧。”他嫌棄地看了一眼,“沒力氣,不干凈的。您看的手,那樣小。”

那是一個比大許多的男孩子,一副明強干的樣子。看出人的心,仿佛下一秒就要改變方向向旁邊的攤子走過去。一天沒吃飯的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突然站起來拎起自己的工盒砸在了男孩的頭上。

對方頭部瞬間流出來,惱怒地回頭將推到地上,一陣拳打腳踢。

客見不得這樣的場面,正要轉走開。一個男人卻迎過來,聲音低沉卻好聽:“怎麼了?”

麗的小姐聲音有些委屈:“想鞋子,倒害這兩個小花搶生意打起來了。真是的,我們走吧。”

兩人走進歌舞廳里,搶生意的男孩子務實地收手。這場力懸殊的爭斗對他而言太過沒有意義,他自認晦氣收拾攤子離開。等人都走了,才慢慢地從泥濘的地上爬起來,一點點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有人從夜天堂富麗堂皇的大門里走出來,是在跳舞中場出來氣的客人。

不用抬頭,從管就能看出是剛才那子的男伴。他黑亮的皮鞋可鑒人,這不是的客戶。一點多余的探究心都沒有,收回視線修理自己的鞋匣。

打火機聲,煙點燃聲。那雙黑皮鞋踢了踢地毯,平了一個褶,然后百無聊賴地向走來。

其中一只干凈的皮鞋踩在扶好的小木踏上:“還做生意嗎?”

點點頭,拿起用慢慢起那雙靴子來,出來的手非但小,還凍得青青紫紫。客人還在煙,雪茄的香味縈繞在頭頂,那煙霧不嗆人,還讓覺得暖。沒有對話。待靴子好后,他將一個銀元丟到的盒子里,站起來重新走進夜天堂。

抖著拈起那枚銀元,像是拿起了一枚小小的月亮,那月亮照亮了抬起的臉。用目求索,那大方的客人卻已經消失在夜天堂里,只有大門還微微晃著。ωWW.166xs.cc

木雨耕那時候很缺錢,家中有生病的母親和嗷嗷待哺的弟,那塊銀元讓一家人撐過了艱難的一段時

后來不止一次在夜天堂門口遇見過他,的工作是不抬頭的,但能聽到他的聲音,并迅速認出在面前走的眾多鞋子中哪一雙屬于他。只是從來不敢抬頭看看他的臉,懷著卑微和愧的心思——如果那位先生認出了,想起自己的那塊大洋只是無意中給錯,而并非自己的一時善行,自己該如何應對。

但他誠然沒有再鞋攤,更遑論找要回那小小的一塊銀元。反而失落,并意識到在這些有錢人的眼里,他們無論是可憐還是可惡,都是過眼云煙。覺得不怕他找自己討回這個銀元,但怕他將自己就當作這樣一個可憐可惡的小東西,不吭不響地貪墨了客人給錯的錢。

木雨耕一反以往,在夜天堂門口拼命搶起生意來。明明個頭很小,卻是最較真最熱絡的那一個,跟人打架也必定是最拼命的那一個。

冬去春來,攢夠了那一次恩賜所應有的找零,用絹帕包著再次看見那個男人的鞋子時抬起頭沖了上去。

第一次仰頭看著他的臉,聲音微弱卻堅定:“先生,您的零錢。”

從喧鬧到凌晨的夜天堂的霓虹燈上灑下來,照著小小的執拗。

,是在一瞬間,綻放出來的。

余言是凌漢城的新貴,彼時剛了電影公司。當紅的演員大多是他一手捧紅,亦和他打得火熱。木雨耕在余言的安排下,進電影公司下屬的演員培訓班,每個月能領到薪水補家用。比起過往,已是天差地別。

生活穩定下來,高迅速地條。時一溜就是三四年,這期間余言時不時來探,偶爾給帶點西洋那邊流來的稀罕件兒。不見得都是很值錢的東西,卻都是小孩喜歡的。的頭發也漸漸留長起來,一日在練習室里對著鏡子一邊咬著牛皮筋一邊扎頭發,從鏡子里看見余言正在靜靜地著鏡中的眉目。但在轉頭的時候,余言卻已經離開了。

著鏡中的眉眼,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這些年來,余言捧紅的明星的面容與鏡中的這張臉都有著一點點的相似之,有的是眉,有的是,有的是側臉過去微微的笑窩。

沒過幾天,片場傳出明星耍大牌罷演的消息。

那個明星認識,就是當年惹得和另外一個打架的人。傳言說因為一點兒小事在片場大發雷霆,非要踢出更加年輕貌二號。木雨耕那個時候在片子里不過扮演一個端茶倒水的丫鬟角,突然聽見余言的聲音響起:“你確定不演?”

人的眼睛里恰到好地溢出了淚水,拿著五分的三分的委屈兩分兒家的任:“不演……”

那是拿下之臣的語調,卻用錯了對象。

余言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那你下來,小木頭上。”

他轉過,撣掉指尖的煙灰,將旁邊呆若木手中端著的盤子拿下,“站過去,別給我丟人。”

果然沒給他丟人,自那天以后一炮而紅,為凌漢城炙手可熱的明星。而那撒拿喬的人,很快消失在影壇,悄然得仿佛從來沒有冒出過頭。

風月場上偶有人提及余言的冷漠無,但很快也就轉到津津樂道于他對待新歡的豪橫手筆上去了。他是這樣年輕英俊,浪漫多金,像是片場的聚燈一樣,他走開的地方,理所當然地就暗了下去,所有人于此都適應得非常好。

木雨耕覺得自己應該做個懂事兒的人,的機會、的前途、的未來都是眼前這個男人給的。如果沒有余言,至今還是在夜天堂門口皮鞋的卑微孩。因此出現在余言的房間里,在他推門而的時候,輕輕解開了披在上的浴袍。

以為一切都是順理章的,但在余言走近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地渾發起抖來。自己,也許只是頭一回這樣難,以后便容易許多了。他站得如此之近,仿佛都能到他的呼吸,沉默良久,他拾起浴袍輕輕為披上,只淡淡地說了三個字:“你不用。”

如果之前都只是激和識時務,在他出口的瞬間,木雨耕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仿佛有熱燙的推進自己的,并迅速躥上了心頭。

上了他。

“我疑了許久,今天才明白過來。”木雨耕像是從回憶中回,看向謝小卷,“他將這些相像的孩一個個推到大紅大紫,無非是為了在人群中尋找到一個長得最接近他心目中的那個人。先前我扮得久了,還以為自己真的是了。但自從你來了凌漢,我才知道那些孩長得不像我,而是像你。而我之前不過是作為最像的那個,得到了最特殊的待遇。”

是毒,沾即朽。

明如余言,懂得珍惜最好的玩偶。

謝小卷覺得自己心頭上仿佛了沉甸甸的石塊,是說余言這些年的人或多或都長得像自己?聽上去仿佛是天方夜譚,但在劇場里麻麻的星畫報卻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們彼此之間或者有著相似的眉,或者有著相似的,或者是某種難以言明的神態。謝小卷游走在那些畫報間,不自自己的五確認。想也許們相像的也不是這張臉,而是千年前水里的那張倒影,那個癡心等待丈夫的姑娘。

而自己究竟是,還是不是?若自己真的是,而謝小卷又是誰呢?

木雨耕已經被導演走,謝小卷一個人站在空的大舞臺上發著呆。一心從阿宇邊逃走,卻又突然發現無法面對余言的尋覓與等待。過往的記憶太久遠,卻裹挾著這樣濃烈的,讓整個人都像失航的船只一樣不清方向。然而手腕卻被人扣住了,整個人都被拉到了后的帷幕里,低呼出聲:“是你?”

阿宇的表居然帶著懇求之:“跟我走。”他手上的小牌子閃閃發,正是之前所見過能藏匿行蹤的轎牌。他的手涼得可怕:“我來救你的父親。”

謝小卷的眼圈紅了:“劫獄?然后帶著我們父在山野里匿行蹤,終生不面嗎?”咬著牙,“莫說你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就算你還是帝君,我也不愿和你再有半分牽扯!”

猛地甩開阿宇的手,沖出了帷幕。門口傳來余言汽車剎車的聲音。正要沖出劇院門,卻有一個黑的人影從座椅中間竄出來抱住了,也掩住了

不是阿宇!這人年紀更輕,聲音似哭似泣:“雨耕,你為什麼不要我?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謝小卷瞬間知道他在黑暗的劇場里認錯人了,勉力掙扎卻無能為力。劇場的門被人推開,出一線芒,正是余言。年輕男子遠遠地著余言,輕輕笑了:“你為什麼會上他?他明明待你是沒有心的,跟我一起走吧。”

謝小卷忽然意識到自己邦邦的東西是什麼了,是那個男人綁在上的一周炸藥,引線已經被點燃了,刺啦作響的火花往外冒。謝小卷從未想過自己的糾葛尚未搞明白,就被攪進了其他人的糾葛里,眼瞅著還要搭上命。

從外面走進來的余言一時間還沒有適應劇場里的黑暗,謝小卷卻應著傾瀉進來的看見那個男人冒著胡碴的下和深深凹陷的眼睛。他看上去頂多二十一二,幾乎還是個年。

一個人影沖過來,一拳打在年輕人的臉上。謝小卷掙了,跌在一旁頭昏腦漲地回頭,正是阿宇。年輕人死死抱住他的,不讓他去掐滅引線。阿宇不得不順勢抱著他的倒地一滾。謝小卷將心提在嗓子眼——保佑那引線一定要被滅!

然而瞬間,響起了槍聲。

子彈穿而過。拔槍的余言似乎本不在乎中的人是不是無辜者。子彈穿過年輕人的腹部鉆進了阿宇的膛,年輕人則頂著槍傷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角流著:“雨耕,雨耕,我不怪你,你也別怪我……”

謝小卷驚慌失措:“我不是木雨耕,你認錯人了!”

年輕人的臉上現出極其可怕的表,然而炸藥的引線也燃到了盡頭。倒地的阿宇用盡力氣爬起來,抱著謝小卷力一撲。

震耳聾。在漫天火中謝小卷的腦中一片空白,眼里卻只有那人悉的清淡眉目,那曾經藏匿在玳瑁眼鏡后面總是習慣于微微斂起的清淡眉眼。

他將牢牢護在下,在這一片天地里,他的目像隆平那夜一樣炙熱溫曾追尋這樣的目,走遍了清平、漢興、隋安、秋溪。

這分明是認定已久的人。

痛哭出聲:“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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