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第十四章 巫山不負巫山云

指尖微漸漸湮滅,謝小卷緩緩睜開眼睛,淚水汩汩而落。下意識地手捧住自己的小腹,仿佛那千年前未能降生的孩子還跟有著脈牽連的知。啞著嗓子,聲音仿佛一出口就散了:“你……究竟是誰?”

面前稀薄現出一個子來,高梳環髻,輕衫薄裾,慢慢走到謝小卷面前。“我是瑤姬,你失去孩子之后恢復靈。曾經遠涉巫山禱祝我幫你復仇,因此事牽扯太多命,我沒有答允。你便以瀠澤為祭,用致蜀地水患災。怕是連你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年蜀地因為你死了多人。”輕輕蹙了下眉,“上天有因果報應,我以為你就此在世間灰飛煙滅,卻沒想到你還有千年后重生于世的一天。”

謝小卷微微抖:“瑤姬……巫山……你是神?可我明明記得我作溯洄,我才是溯洄,我的丈夫……”

瑤姬嘆了口氣:“你確實是阿瀠沒錯,至于你說你是溯洄,許是別人用他人的記憶混淆了你的記憶。”瑤姬的眉宇中微有悵然之意,“昔時你不聽我的勸阻,遭天譴前將自己的記憶封印在我這里,說自己鑄下大錯,不能再帶著與那人的恩仇歸于煙塵。我曾經試圖去忘川尋找你的魂魄,卻毫無所獲。連瀠澤也在那場水患后干涸一片枯地,彼時我才相信你是真正煙消云散了。”瑤姬頓了頓,“可是你重生后遇到那人,竟然搖了你的封印,這才讓你斷斷續續想起來了一些。我索將你的記憶干干凈凈原封不地還給你,現在你全都記起來了,還決定要用你的壽數去換他還嗎?”

謝小卷癡癡而立:“我覺得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他說過話了。千年前他背叛我虧負我,打掉我的孩子,我卻尚不及問他一句為什麼。”

瑤姬慢慢走近,手輕地放在的肩頭:“你我同為執掌水相的神靈,瀠澤為云雨所養,你也算是我的妹妹我的兒。當年你心甘去靈嫁給帝,我沒有阻攔。如今我卻要多問你一句,就算你得到答案,又能如何?你這仇是報還是不報?”

沉默良久,謝小卷抬起頭,眼中淚盈然:“我雖然找回了阿瀠的記憶,但那些給我的覺太遙遠了。對我而言,他不只是兩千年前引我出澤的帝,更是今生讓我追隨千里的杜。兩千年前我那樣恨他,兩千年后我卻再次上了他。”的眼淚大滴大滴而落,“不是他,又能是誰呢?”

瑤姬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好。但那人并非常人骨,你傾盡余下的所有壽數也未必能換得他三日辰,你可還愿意?”

悉的廣記轎行醒來已經是午后了,他站起來的瞬間覺得略微頭昏,連忙手扶住了桌邊。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謝小卷抱著風箏風風火火闖進來,一臉的天真燦爛:“杜,我們去放風箏吧!”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呆呆立在榻前:“阿瀠……”

謝小卷跳起來拍了他的肩頭一下:“喂!什麼阿英阿秀,你看著我的時候還敢想著別的人?”

清平的春天很,一葉烏篷沿水開,水紋一波波輕地敲擊在青石板路上。柳梢映著水,綠瑩瑩地討人喜歡。船娘一邊“吱呀呀”地搖著水櫓,一邊唱著溫如同夢境的漁家謠。

坐在船頭,看烏篷破開水波,兩岸的房屋飛速后退,覺得自己如在夢中。他來清平已經有二十年,卻從未像今天一樣好好地清平。

謝小卷就坐在他的側,側過去的半張臉在下泛著晶瑩的澤,正是最天真好看的時候。的鬈發被風輕輕吹起,偶爾拂在自己的肩頭,帶著恬靜好的氣息。漂亮的眼睛向水波,似乎是在認真數著水中來回穿梭的小魚兒。記憶里謝小卷總是蹦蹦跳跳的,即便是前世的阿瀠,因是自然化就的靈,也多是活潑好,從未有如此安靜的樣子。甚至那溫靜謐的眼波中,竟在不經意間出一沉沉的郁痛來。

他的手都在微微抖:“你……想起來了?”

謝小卷的微不可見地僵了一下,回頭卻換上明朗笑容:“想起來你是廣記轎行的杜老板,想起你一路上總是欺負我,想甩掉我,還想起你莫名其妙在秋溪消失。”嘆口氣,“雖然你對我不算好,但你在秋溪說失蹤就失蹤,出于江湖道義我也應該擔心一下。”

不對,似乎有什麼不對。

他還想再問,謝小卷已經從烏篷船上跳到岸邊。清平城外大片的草灘長得生機,還點綴著五麗花朵。謝小卷扯著風箏線愉快地跑來跑去:“杜,你呆站著干什麼,我風箏放得可不好,快過來幫忙!”

忽然發現他已經很久沒見到眼前的姑娘這麼高興了。

清平再相逢時,正為方清清的事肝火;坐船逃婚的時候,又前途未卜、憂心忡忡;在隆平的時候以為自己丟下,更是委屈得放聲大哭。一路走來,所聞所見俱是為難事、傷心事,更不會有此刻輕松自在自由奔跑的快活了。可這才是本來的樣子,一如兩千年前在瀠澤時的樣子。

他本不該迎出澤,不該讓做自己的帝妃,不該讓沾惹上凡塵俗世的七

不自地閉上眼睛,那已經是兩千多年以前的事了。從有記憶以來,他就是這世上的孤魂野鬼,沒有病痛,更不會死去。漫長的時中孤寂地守著一箱轎牌,用自己的靈力去超度世人。他約知道自己背負著巨大的罪業,只能通過了卻世人的憾來償還。因為自己不老不死,他漂泊不定,每逢二十年就要找一個地方重新開始。

后來他來到了清平,在這江南小鎮租賃了一小小店面,開一家小小的轎行,謹言遠友,兒更是從來不去沾惹,沒想到卻上了謝小卷。

他兩千年來古井無波的心,被悄然叩開。倘若這世上還有唯一的一個人可以給自己藉和溫暖,應該就是面前的人了。

他喜歡,所以前所未有地放縱自己。他允許來轎行里胡鬧,允許檢驗自己的婚事,允許耍賴一樣地一路跟著自己。也不是沒有嘗試甩掉過,卻總是半真半假,留給追上來的余地,甚至還期盼追上來,期盼著這樣有人陪伴的旅途可以一直走下去。

也正是在這漫長的旅途中,藏在他腦海深的記憶碎片浮了上來,他常常想起一個孩,雖然看不清臉,卻跟謝小卷有著相似的清脆笑聲。

他想不起來,但這若有若無的記憶卻提醒了自己——謝小卷是凡人之理應擁有相夫教子的幸福一生,而不應守在一個不會老去的怪邊,荒廢青春,憔悴憾。

他正要做出分道揚鑣的決定,卻突然發現世上還有一個人持有跟自己同源的轎牌。他窮溯源地追到秋溪,在秋溪的茶山深發現一個莫名的靈陣,竟然與他上的靈力同出一源。他想要再行探訪時,卻不慎機關,自靈元被吸食大半。他拼盡全力斬開靈陣,卻踉踉蹌蹌地跌下了山谷。

在那瞬間,涌上他腦海的是謝小卷的笑,以及在隆平客舍那個短暫的吻。輕輕扇的睫、溫暖的的腰肢,已然為他心中最深刻的羈絆。也是在那一瞬間,他決定離開謝小卷,趁一切還來得及。于是他掙扎著獨自離開秋溪,不告而別。火車站熙熙攘攘,他面蒼白,踉踉蹌蹌。有賣涼茶的小姑娘連忙扶住幾乎要跌倒的他:“大哥哥,要不要喝口水?”

他順著月臺的廊柱頹然坐到地上,腦中卻浮現出了埋藏已久的記憶。明白了一切的由,也想起了他深深虧負和一直等待的那個人。他用千年的孤寂與苦修還清了彼此的罪孽,才換來了重生的一世。可他竟然沒有勇氣回到邊,告訴所有的真相。他回到了秋溪,看到了轎牌的殘燼,才知道是燒掉了百川歸寂轎,自己曾經被轎牌洗去的記憶才重新歸來。然而毀壞轎牌遭到自反噬,竟然忘卻了自清平離開跟隨自己一路顛沛的所有記憶。

這其實也好,這一生,本該是無憂無慮,再不半點挫折,再不跟自己有半點關聯。自己只要遠遠就好了。

他留在秋溪守候三個月,又追隨一路回到清平。直到父親出事,他才迫不得已用傾雪流玉轎改變容貌,冒充的司機隨北上。他在秋溪大傷元氣,之后每一次催轎牌都到靈力飛速吞噬,卻仍為了守護而不得不為。

他要守護好

謝小卷跑到杜邊,將手里的風箏線軸塞到他手里:“在想什麼呢?快幫幫我,我怎麼都放不高。”

他忽然想要放縱自己一次,也讓真真正正地開心一次。他的胳膊順其自然地從后攏過去,將小小的子圍在前,修長手指把著的手微微上提:“不要一味扯著它,微微放松,再收,胳膊這樣往上提。”

謝小卷只覺得他溫暖的鼻息熨帖在自己的耳側,久違的溫暖讓自己的眼眶不由自主地紅了,似乎有極其酸緒在心頭不由自主地往上冒。跑了神,下一秒指尖一痛,風箏就悠悠地飄遠了。

似乎沒有覺察到指尖沁出的珠,只呆愣愣地看著空中:“阿,風箏飛走了……”

曾經也有人這樣一聲聲地呼喊。“阿,我烤了魚給你呀。”“阿,怎麼這麼晚才來找我?”“阿,快點來接我,不要讓我等太久呀。”

仿佛還是那個站在水澤里的小小的晶瑩剔的姑娘。他們彼此無欠無負,只有自由自在的喜歡。

心痛如刀絞,胳膊下意識收,將死死扣在懷里。謝小卷轉過頭,眼淚已然潤了眼睫。在漫天的青草芳香中緩緩閉上眼睛,覺到上他炙熱、滾燙而又戰栗的親吻。抱著他的背脊,眼淚濡在彼此的皮間。

不能說話也不能思考,像是在無邊海洋中失去方向的迷舟,而他是在咫尺卻又仿佛相隔甚遠的海岸。

的青草水沁布料沾惹在皮著春綠的微涼。迷蒙地睜開眼睛,蒙蒙眬眬看到茂春草支起的一角湛藍天空。而他那平常總藏在鏡片后面的眼睛,那總蘊藏著嘲弄、微笑甚或是深的眼睛,此刻蘊含著痛苦、迷與深,讓覺得既陌生又悉。下意識地他的臉頰,那一瞬恍惚又回到了兩千年前的瀠澤畔,是當年的阿瀠在人阿的臉。心口猛地一痛,阿瀠再也不可能被阿抱進懷里。那麼此刻的只是謝小卷,只愿做謝小卷。

出的手指很快被杜攥在手心里,他俯下子,眼中的迷離彩遮蔽了那一角天青,也斂盡了萬風華。他抱住,聲音暗啞溢出:“我很想你……阿……”

趕在那個名字的尾音吐出之前,吻上了他的角。

傍晚,橙紅的溫暖悠悠鋪滿了水面,幾只蜻蜓點破水面,迅速地飛遠了。早已經沒有回城的烏篷,杜沿著河岸慢慢地走,謝小卷趴伏在他的背脊上,一手拿著風箏,一手抱著他的脖頸,安靜得一句話也沒有,只側臉趴伏在他的脊背上。

這樣的謝小卷,太奇怪了。

他原本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他分明記得那天謝小卷醒來臉慘白,著自己喊出的名字分明是杜宇。

“小卷,你是不是想起來……”

“咱們去吃城南的那家餛飩好不好?湯頭給得特別好,當年是我和清清常去吃的。”用手敲敲他的臉側,語氣里有強撐的歡快,“可是我沒有錢,杜,你有沒有帶錢?”

進城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所幸餛飩攤還沒有打烊。夜空中開鍋飄揚出溫暖的香氣,謝小卷將臉埋在一碗餛飩里,吃得面紅臉頰帶汗。杜坐在一旁靜默地看著手將的發拂到一旁。

迅速抬頭,像是為了掩蓋慌:“老板,再來一碗。”

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三四個空碗,終于忍不住發火了,他一把將謝小卷從凳子上拽起來,沖老板喊:“老板,剩下的餛飩我全要了,挑到東街32號!”

老板樂得早收攤,忙不迭地答應。謝小卷里尚塞著最后一口餛飩,吱吱嗚嗚:“你兇什麼?我會還你錢的!”

卻并不買單飾太平,一雙眼睛像是能看心。謝小卷不自地心虛,有些事縱然道理想得再明白,做起來卻還是很難。想開溜,杜卻喊了一聲:“站住!”

瞬間有心酸不住地往上涌,他為什麼就不明白,將所有事捅破又有什麼好?他們只有不到三日的時,就這樣以杜和謝小卷的份靜靜相守不好嗎?

扭過頭,眼圈紅了:“你再兇我,我就哭給你看喔。”

連謝小卷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年經常拿這句話半開玩笑半要挾地說給他聽。“阿,你對我不好,我就哭給你看喔。”其實只是玩笑話罷了,嫁給他,在那一夜之前,何時被他惹哭過。杜的聲音喑啞,幾乎也蘊含了淚意:“阿瀠,你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

謝小卷還想裝癡賣傻當聽不懂,又或者撒就跑,甚至想先發制人罵他跟自己在一起卻錯別的姑娘芳名。但轉過的時候看見了杜瘦削黯然的神,想到兩人所剩無幾的時間,終于忍不住哭了。

他快步向走來,似乎想把抱在懷里。卻后退了兩步,遠遠地著他淚水漣漣:“杜,你真是個混蛋。”

今晚的廣記轎行有些熱鬧。先是謝小卷和杜一前一后地沖回來,再然后餛飩鋪的老板也挑著一擔餛飩“吱呀呀”地找上門了。張秉梅有些不明所以地付了餛飩錢,又囑咐杜不要欺負人家姑娘。他和月生大恩,加上知道杜有著非凡本領,所以見杜死而復生也不怎麼驚異,只覺得歡欣。代了兩句就捧著餛飩回房找月生了。

坐在堂前等候謝小卷出來,也勉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一片白花瓣從房梁上悠然飄落,粘到杜的額角。他信手拈下來,發現那不是花瓣,而是燒殘了的一角白紙。

景,總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轎行門被人猛烈敲響,杜擔心再驚擾了張秉梅起來,便快步上前應門。門一拉開,棺材鋪的伙計們用唱白事兒唱慣了的嗓門又響又亮地說:“我來收你們家白事兒的錢,另外,你們那棺材釘兒到底還下不下?”

謝小卷在屋里聽見靜,幾乎是撞開了房門:“杜!”

聞聲抬頭的瞬間,臉正被對方瞧了個正著。伙計嚇得哭都哭不出來,往外跑的時候還左腳絆右腳地摔了一下。

漢興沈肆的事,幾乎瞬間涌腦海。杜抬起頭,不錯眼神地盯著謝小卷。謝小卷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信手在空中一招,在廂房中端放的轎盤已然出現在他的手上。所有的轎牌黯然無,仿佛在昭示著飼主所剩無幾的生命。他拈出丹心澄明轎的轎牌:“你就算不說,我也會知道。可我靈力所剩無幾,只怕驅這張轎牌,我們也沒有多長相守之期了。”

謝小卷臉蒼白,在杜堪堪要念出咒文的最后一刻大哭出聲,沖過去抱住杜的腰:“我能怎麼辦!我不能看你再也醒不過來。我恨我把過去都想起來了!要是我還是當初那個謝小卷,要是我能全心全意地陪你度過這三天該多好!”

轎牌跌落在地。杜僵直,被謝小卷牢牢抱著,聽聲嘶力竭地哭喊。他的臉蒼白,手指的臉側:“你用了沉木冥棺?”

覺得有森森寒意從自己的四肢百骸上冒出來,仿佛他已經不該是行走在關道上的皮囊,而應該是沉睡在忘川水里的朽骨。沉木冥棺,沉木冥棺,要自己的人犧牲三十年的壽元換自己不過三日的還。杜的手指在不自地微微發抖,“你可知你這一世,是如何得來的?你怎麼敢?你竟然敢?”

謝小卷抱著他腰的手抓得死,卻抬頭瞪大了眼睛:“你又怎麼敢!”的眼淚迅速下來,“你又怎麼敢我承認我就是阿瀠?只剩三天!你要我此生也是恨你的嗎?”

僵直,謝小卷的手從他的腰上慢慢落。仿佛像所說的那樣,只要開口承認,必定將過往恨牽扯進來。而他們三日的時間,連相互折磨都不夠。

謝小卷心灰意冷,放開手,退后幾步深深看了杜一眼,轉慢慢離開。

子卻被猛地攬住了,后的寒涼漸漸變得溫熱。到杜的眼淚熱燙地熨在的脖頸上。手想要他的臉:“杜……”

原來他也會哭的,無論是當年戴著青銅面的俊朗帝王,還是如今風流恣意的轎行老板,他都不曾在自己心人面前掉過淚。

“我有對阿瀠要講的話,也有對小卷要講的話。”他的聲音嘶啞低沉,“我等了太久了。”

他一直沒有告訴當年的阿瀠,一切背后的真相。

昔時魚靈在眾人面前離開郫邑治水,卻在星夜時闖他的寢宮。“帝君是個惜子民的好帝君,只是不知道這惜能有多深重。”

即便是區區靈澤凝聚的神靈,力量也不是人類所能夠匹敵的。他被擄到昔日水患決口,魚靈單手微微抬起,洶涌河水不斷上漲,像是一只不斷傾瀉的碗,眼看就要漫過了堤壩。而俯瞰山下,是數不盡的房屋、牲口,夜晚的鳴狗吠,大人的夢囈和孩子的哭鬧。

杜宇了拳頭:“你想要什麼?”魚靈角微微搐:“我不痛惜你那像螻蟻一樣的子民,我只痛惜阿瀠。”杜宇面無表:“阿瀠不會跟你走的。”魚靈臉上的表居然有些落寞:“是不會,太喜歡你們了。在瀠澤一個人待得太久,現在再也不想回去了。不過不要想要的我都會給。”他眉眼一,“我不知道阿瀠為什麼會迷你,只能將你擁有的全部搶過來。若我也做了帝君,就會像喜歡你一樣地喜歡我吧。”

杜宇的角勾上了微微笑意,那是對敵人的輕蔑和嘲笑。魚靈被激怒,手掌慢慢抬起,河流激在堤壩,而沉睡的人們卻一無所知。他忽然笑了:“你似乎確信阿瀠不喜歡的事我一定不會做,但是如果連阿瀠都不在了,我又何須在意這些螻蟻?”

杜宇臉上的冷靜破碎了:“你說什麼?”

“看來你尚不清楚。”魚靈的眼睛紅起來,“懷了你的子嗣,一旦誕下,就要歸還靈力于日月山河,就要消弭在這世間了!”

無論是為了子民,還是為了阿瀠,他都不得不為。

他答應了魚靈的條件,禪讓帝位。做過人間帝王,他自以為早已經深知世間所有難言苦楚,卻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磨難。魚靈幻作他的模樣讓阿瀠撞見那一幕,是極為惡毒的誅心之計。加上將帝通于相妻的流言散布出去,他之后的禪位便變得順應民心,一箭雙雕。與此同時,魚靈還在朝民間散布阿瀠是妖妃的消息,要再也無法做他杜宇的帝妃。

那一碗湯藥,亦打下了阿瀠和杜宇的孩子。當晚,阿瀠就消失了。

杜宇散發赤足歸于瀠澤,將所有的帝王榮華拋在后。他所想要的本就不多,即便阿瀠歸于水澤,在他短暫的凡人壽數里不愿意出來見他,也不要。他可以在瀠澤畔一直一直等下去,最起碼,阿瀠還在這世間,總有一天會回到瀠澤再次與他相逢。

他卻萬萬沒有想到,不過短短三日,偌大的瀠澤居然在眼前眼睜睜地干涸了,出地表裂的土地。甚至湖澤附近的蘆葦水草,也瞬間干枯,仿佛被燒焦了一樣地頹唐。然而與此同時,蜀地卻發了前所未有的水患,岷江決堤、巫澗壅塞,在魚靈手下僥幸逃生而不自知的黎民,最終仍然湮于洪濤。

他在干枯的瀠澤沒有等來阿瀠,卻等來一個環髻輕衫的人。悄然站在裂的澤心,幽幽嘆氣:“竟然舍得以養育自己的湖澤為祭,即便如此,也還要如此的天罰業報。”

他目,聲音干:“你是誰?你可見過我的妻子阿瀠嗎?”人輕嘆:“我是巫山瑤姬。”

杜宇在巫山見到了阿瀠,被冰封在酷寒的千年深澗下,臉頰像雪一樣地白,長發散開如同彌散的云,眼睛微微閉著像是睡著了一樣。本就量不高,在幽深的冰澗中渺小得像是一只折翼的蝶。他目眥裂:“阿瀠——”

冰澗閃過一道銀白芒,仿佛有實的尖利細刃刺穿他的。他被結界擋回,重重跌倒在地上,鮮汩汩流出。

為自然之靈,本就承恩德。因你負,便以自為祭毀了這天下,豈不是恩將仇報麼?”瑤姬輕輕嘆了口氣,“未免太傻,天罰業報必將千刀萬剮之苦,耗盡靈力,灰飛煙滅。一旦誅滅,尚不如你們凡人,沒有回轉世,這世上此后再也沒有阿瀠了。執著恨又有什麼意義呢?”

寒風過澗,杜宇的長發在空中四散飛舞,眼中泣:“這罪業本該是我的,萬萬不該是阿瀠的。”

瑤姬靜靜看著杜宇:“我將藏在這冰澗里,卻只能庇佑數日,業報終究要著落在頭上。即便在這深澗,也有神靈難以忍的冰寒之苦,的靈力更在不斷流失,終究有油盡燈枯的一天。帝,我找你來,便是想問問你,我尚有最后一個換重生的法子,你是愿還是不愿?”

杜宇是人間一方帝王,深天地護佑。且仁慈溫厚,治水惠民,攢下莫大功業。他若能舍棄自己的替阿瀠頂下這天誅雷刑,或許能救一命。但縱使他豁出過往的全部功業,也難敵這一樁罪孽,他將再無生生世世,消弭于世間。

杜宇長發麻袍,為頂了天雷誅滅之刑。縱然瑤姬施法護持,但他挪出法陣時依然周,連灰白的麻袍都被了斑斑重紫,渾見不得一塊完好的皮

瑤姬撤去了結界,他跳下深澗,在冰融雪消之中將抱在懷里。

他的眼淚混著滴在雪白的臉上,他下意識地手想為去,卻僵住了。天誅之刑讓他的上遍布細傷口,卻是森然見骨。他覺得自己儼然是一副勉強掛著皮囊的骨,只能用盡力氣抱了阿瀠。

可是還是睡著,眼睛合著,始終沒有睜開。

他俯下了頭,在邊輕聲呢喃:“阿瀠,我已經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就杜盈,好不好?”

那一瞬間他似乎看見阿瀠的眼睫在微微扇,而他很快便知道是自己的錯覺。日出東方,霞閃爍,他眼睜睜看著沾著他鮮的阿瀠,子漸漸明飄渺,在濃重霧氣中化為飛灰。他茫然無措地手去捕捉,試圖將阿瀠留在他的懷抱里,卻終究徒勞無功。他似乎終于明白過來眼前發生的事,嗓子里發出絕的呼喊,跌跌撞撞,狀若瘋癲,他不顧自己的殘破軀向瑤姬撲去:“你……分明說過,灰飛煙滅的會是我!是我!”

瑤姬琉璃的眼珠淡漠地著他:“我在騙你。你為抵償的不過是皮之苦,的罪業終究會讓灰飛煙滅,無可回避。我只是想看看,阿瀠這一腔恨,終究著落在一個什麼樣的人上,究竟值不值得。現在你知道了真相,可后悔嗎?”

他忽地笑了,繼而笑得越發蒼涼:“你們神靈固會玩弄人心,而我所求的,不過是阿瀠能活著。救,我不悔。我悔的是不該將阿瀠帶出瀠澤。不該遇見我,不該……”

他原以為自己會很快死去,卻沒有想到瑤姬將他封冰淵,待他再次擁有意識的時候,卻已經胎換骨,不老不死不滅,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人間帝王了。

瑤姬騙了他,卻只騙了他一半,為的是看他究竟會為阿瀠做到哪一步。他替阿瀠擋下天誅,終究保得一線靈識。而瑤姬又用法幫助他重塑靈,撿回他一條命。但這重生的半人半靈的骨,雖然可以往來三界,卻不能再分六道,重回。雖然不死不滅,卻會有病痛會有知。

上的靈力,其實是瑤姬用法在將阿瀠封冰川之前封存的。但他畢竟是凡人骨,不能自如驅使。瑤姬便化出百道轎牌,那是據凡人最最不可得的百樁心愿所化,需他用靈力喂飼,也救贖世人,了卻人間的種種舍不得、放不下。

如他能慢慢熬盡這苦修一樣的歲月,攢下的功業或能換得阿瀠那一線存留的靈識,得重生之機。

彼時魚靈已經宣號從帝,他趕來巫山,聽聞阿瀠灰飛煙滅,便要斬殺冰澗中養傷的杜宇。但瀠澤干涸累及靈澤,魚靈已經靈力殆盡,除去無窮無盡的生命幾乎與凡人無異。瑤姬為了水患過后的蜀地重新安定,洗去了他的記憶,讓他盡心盡力做了若干年帝王。杜宇離開巫山時,瑤姬亦洗去了他關于阿瀠的記憶,只有這樣,才能拋卻愧悔思念,超于世,熬過這漫長歲月。

是也,一個在歲月流年間荒唐以度,一個卻背負著自己已然忘記的罪孽,無窮無止永生永世地償還。

謝小卷從未想過事的真相會是這樣,慢慢轉過來,抬起頭著杜的臉。話音出口只有散落的碎音,“阿……我竟不知……”

轎行的門卻猛地被人踹開了,幾個拿著警的警察率先沖進來。齊局長已然是人未到聲先至:“鬧鬼?這都什麼年代了!要是誰敢灌飽了黃湯忽悠老子,老子今天晚上就要他蹲班房!”

齊局長進門的瞬間就傻眼了:“謝侄,你怎麼回來了?也不打聲招呼。”

帶路的棺材鋪小哥揪揪齊局長的角,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一旁的杜:“局長,是那邊那個人,您看不見嗎?”

齊局長有些惱:“看不見!”

棺材小哥“媽呀”一聲尖,就要往外跑。齊局長回探手抓住他領:“立住了!這麼大個人我眼瞎啊看不見。”

棺材小哥聲音都變調了:“我說的鬼就是他啊!”

謝小卷聞言往前站了站:“齊叔叔,這位是我的丈夫,這次回清平比較急,還沒有來得及拜訪您。”說著偏了偏腦袋,“這位小哥像是有什麼誤會?”

齊局長此刻一點兒也顧不上棺材小哥了,眼睛鼻子都快錯位了:“你怎麼結婚了?你知不知道那位來了,人家可說是你未婚夫呢……”

謝小卷還沒有來得及問是哪位,就看見一個穿著淺灰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正是余言。謝小卷下意識就要擋在杜前面,卻被杜一只手輕飄飄地拎開。

余言上下掃視了一遍杜,半晌開口:“果真是你。”齊局長在旁邊打哈哈:“兩位認識?那就好辦了。我說嘛,謝侄也不至于跟人私奔……”余言對齊局長說著話,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杜:“齊局長,這人是凌漢劇院炸案的罪魁禍首,云頭山的余孽,還請即刻緝拿。”

謝小卷大驚失,竟然出口喚道:“魚靈!”杜手將謝小卷護到后,余言的眼卻已然掃到謝小卷臉上,微微抖,輕輕呢喃:“你果然是想起來了。”他的瞳孔急劇收,竟然說出讓人萬萬想不到的話來,“謝小姐有通匪之嫌,齊局長一并收押吧。”

世人傳言帝靈魄化為杜鵑,于國亡死,日日泣,極盡哀慟。杜自己在漫長的時中無從打發,喜歡鉆研各關于奇技巧的書籍,于詩文卻是懶得對付。他靈力所限,千百年來除卻驅使轎牌外最大的靜就是做出了榮和二寶兩張剪紅,偶爾也扔幾句詩為難著他們玩,都是耳能詳的短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帝春心托杜鵑。

他素不喜詩文,彼時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和這詩中的干系,只隨便糊弄著講給榮和二寶聽。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可待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余言曾和杜在明朝永樂年間有過一次相逢,那時杜已將詐死這個手段玩得爐火純青,像掙舊蛻的新蟬一樣輕輕拋開又一個十年,離開故地遠赴應天府,不料卻在驛站中再次遇到余言。余言知到轎牌上悉靈力的激,就做了梁上君子順手拿走了幾張。他和阿瀠的靈力本是同同源,很快就發現轎牌中的,也慢慢喚醒了塵封的記憶。

他記得有一個跟自己一起生于湖澤長于湖澤的姑娘,雖然想不起來,但他這千百年來親近的所有人,都或多或有著相似之。他和杜一樣,每隔二十年便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在他的心深又是如此害怕孤寂,因此他不像杜一樣謹言慎行,而是極致繁華熱鬧地活著。他總覺得,他一直在尋找的人,也應該是喜歡如此的。

直到十年前,他應到故人重生,便離開了當時的妻子萬輕云,然而茫茫人海中,他亦無從尋找重生的、已是凡人的阿瀠。急需要恢復力量的余言在山明水秀的茶山設下靈陣,為自己汲取靈力,也在同年聽說了江夏有關于轎行老板的神奇傳聞。但待他再去尋覓的時候,杜已經搬往了清平。

他仍然埋下了一張底牌——陳秋梧和他手里的傾雪流玉轎牌。果然幾年后,陳秋梧輾轉找到了居于清平的杜。杜看到數百年前失的轎牌,也千里迢迢追尋到秋溪茶山,卻發了茶山中余言設下的靈陣。

彼時余言忽然想起來了阿瀠,卻并不知杜跟自己的淵源。他只知道當年在驛站里相逢的年輕人上充沛的靈力正是自己所需要的,靈陣與余言同識同,他只當那年輕人靈力枯竭摔下山崖,不以為意。

直到謝小卷燒毀了百川歸寂轎,所有的記憶復歸腦海,他才斷定被靈陣吸去靈力的人就是帝!但他趕往茶山,卻不見杜的蹤影,而彼時他也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尋找的阿瀠也正借住在近在咫尺的秋溪茶莊。

他悻悻返回凌漢,卻在報紙上看到清平警察局長之謝小卷逃婚出走的消息,亦一眼斷定就是阿瀠。他趕往清平,左鄰右舍都傳言謝小姐是跟隨心上人私奔。謝老爺子自己也拿不準,便不敢再次違逆寶貝兒的心思應下一門親事,只能拒絕了他。

那個時候余言已是凌漢城數一數二的人,他開始懷疑杜宇沒有死,也許讓阿瀠重生后不顧一切的那個男人,仍然是他。因此他利用自己在凌漢城的通天本領,給謝老爺子扣上了一個通匪的罪名,要謝小卷送上門來見他。果不其然來了,只是邊還總是跟著一個棘手的司機。余言不是沒有懷疑過,但杜既改了容貌,又因為靈力枯竭幾乎沒有召,余言一度真的相信他就是個癩蛤蟆想吃天鵝的小司機了,因此小司機在炸案中死掉他也不以為意。然而在聽說謝小卷和司機的尸首一起失蹤時,他才覺察到不對……

余言要將謝小卷帶回來,只有跟自己在一起,才能快活。這千年人世,他跟都應該厭了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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