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再版番外一 龍骨

凌漢程家大姑娘程瑜近來不太爽利,懷著孕,上頭已經生了兩個頭小子,私心里這胎是想要個乖巧的兒。誰知道這最后一個孩子竟如此沉得住氣,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懷足了40周,卻遲遲不見靜。

夫家姓孟,也是凌漢有頭有臉的大戶,早在圣心醫院定好了床位和婦產醫生,只待臨盆接生。但醫院畢竟沒有家里舒服,醫生聽了聽胎心覺得問題不大,加之大戶人家配著的都有司機車馬,孟府也離醫院近,就同意讓回家待產。

程瑜的丈夫孟華斕同不錯,本來是專門算準了日子陪在凌漢待產的,但到了預產期遲遲沒有靜,滬上生意上的事卻不能再推。小兩口只能依依惜別,孟華斕臨走的時候再三囑咐小妹孟華姍陪好嫂子,一旦生產,馬上拍電報給他報喜。

程瑜喜歡這個小姑子的,人長得漂亮,說話辦事也妥當,很有大家閨秀的風范。最關鍵的是,孟華姍能幫制住自己那兩個已經開始人嫌狗厭、爬高下低的臭小子。自己這個當媽的雖然也有幾分威儀,但多半也是要靠橫眉怒目、連吼帶罵才能有所收效。但小姑不同,只要微笑著說:“姑姑喜歡聽話的孩子。”這兩個小子就乖乖坐好,讓吃飯就吃飯,讓讀書就讀書了。

程瑜不由慨:“等你當了媽,怕是要比我輕松不,我這眼瞅著都要第三個了,還是不得章法。”

孟華姍微笑:“小孩子雖然小,心里其實最是明白誰對他們好的。就因為你是他們媽媽,多有點恃寵而驕,長大了就好了。”一番話說得程瑜心里熨帖不,又笑著說,“我和你哥哥都頂盼著你早些結婚呢,你要是生個兒,指不定有多好看呢。”

這話一出,孟華姍臉上的笑容便顯得有些落寞。程瑜后悔失言,但這事兒是整個孟家的一樁心事,連丈夫也讓自己找時間勸說一下小妹。既然已經挑開了頭,也無妨就這麼說下去。便程瑜的胳膊:“你哥有個同學,白秋染,現在在銀行工作。前陣子跟你哥在外頭上了,還問你好來著。聽你哥說,讀書時候他就惦記你。但你那時候才十四歲,被你哥發現,他差點挨了一頓揍……”

“嫂嫂,你里膩不膩,我給你剝個橘子吃。”孟華姍適時打斷,起來拿了個橙子在手里。本沒指程瑜放棄,還在心里盤算著要說點什麼把話頭引開,誰料程瑜竟然真的不說了。有些奇怪地回頭,卻看見程瑜捂著肚子,雙間淅淅瀝瀝地一片,整個人已經抖起來了。

孟華姍扔下橙子就往樓下跑:“馮媽!馮媽!快喊司機,要生了!”

馮媽從廚房跑出來,手上還沾著一手蔥姜蒜末,聞言頓足道:“我讓小王出去買料酒了!我這清蒸魚,就差這一道。想著他開車去開車回很快的,怎麼偏這會兒發作了!”

孟華姍煩躁道:“再三說這兩天司機要一直等著,偏你還打發人家做事。行了,不要嚷得人心煩,去洗洗手把扶下來,預備的東西都帶上,到門口等著!”

馮媽慌不迭地去了,孟華姍沖到大門口等著自家司機,想讓他不要再從側門繞,直接到玄關來接人。但左等右等不見人,正著急地要沖到大馬路上攔車,馬路對面一輛車“嘀嘀”兩聲,有人從車窗探出來喊:“華姍!你在這兒干嗎?”

孟華姍回頭,覺得心里頭一塊石頭瞬間落了地,那人正是程瑜的弟弟——程瑞。

程瑜得償所愿,這第三胎果真生了個千金。孟華姍給哥哥發完喜報回醫院,正看見程瑞在樓下煙。看見后低頭把煙頭按熄了,扇了扇風。孟華姍便走過去:“怎麼不上去抱抱你的小外甥?”

“你和我的母親,我的嬸子、大姑和你大姨、舅媽,幾個人都在上面著抱呢。我是搶不過,你估計也搶不過。”

孟華姍覺得有點好笑:“那你在這里做什麼?這也沒什麼風景好看。”

程瑞沖著草叢抬抬下,只見那里影影綽綽蹲著個正在哭的男人,哭聲一波三折,每一聲哭到最尖銳都像是燒開的水壺,尖鳴著漸漸沒了聲氣,然后再重新走調。

孟華姍也覺得那哭聲有點稽,憋不住要笑。但一想到在醫院哭泣的人多半都是生死別離的傷心事,也就笑不出來了,乜了程瑞一眼,那眼神里也帶了點不滿。

但程瑞像是知道在想什麼:“那是你們家的司機,知道了消息剛剛跑來。”

孟華姍有點意外:“我媽說要辭退他了?”

“他還沒敢上去。”

孟華姍想了想又問:“馮媽呢?”

“陪著在上頭說吉利話呢,能在你們家做這麼久不是沒理由的,兩邊都被逗得開心。”程瑞淡淡地又補充道,“你們家要是想辭他,就讓他來給我開車吧,正好我這里缺個司機。”

孟華姍有些意外:“你倒是心,為什麼不上前勸他?放不下架子?”

程瑞倒是坦然:“不。”

孟華姍“噗嗤”一聲笑了。

程瑞又說:“其實也不會勸的,他既然想哭,就應該讓他哭。平白來個人,不痛不地說兩句,就讓人停了哭忍著氣去迎合,勸的人舒坦了,被勸的人卻還憋屈著,為了自己心頭那點兒偽善,何必呢?”

孟華姍倒沒想到程瑞說出這麼一段話來,此前跟程瑞沒有深,頂多是逢年過節走時點點頭罷了。再后來,就是他娶了那人的義妹……有一陣子,整個凌漢都嘲笑他,有的時候話趕話也難聽的。什麼懦弱無能、戴綠帽、甘做王八都瞎說一氣。因著孟華姍跟程家有親,也加之癡心何昀也算得上是這桃新聞中的花邊點綴,別人聊起來的時候多都避著。即便這樣都聽到不,可見當日程瑞的艱難。其實也應該慶幸,自己和何昀的婚約沒來得及被落實到紙面上,不然此刻境較之程瑞也不遑多讓。但如今聊了兩句,倒意外發現程瑞這個人,不太像是個會忍氣吞聲的。

點點頭:“說得有理,你放心,我不會辭退他的。倒若是你們家需要個老媽子,我可以舉薦馮媽。”程瑞有些意外。孟華姍又說:“做錯事不怕,怕的是錯而不知慚。但人沒有壞心,年紀大了,兒子媳婦也不像是省心的,本該在我家養老。就算我辭,也得給找個去才行。”

“我就是那個去?”

孟華姍微笑:“馮媽做菜還是很好吃的。”

正好兩個親家太太并一群眷看完了孩子下來,正撞見這兩人站在風口。他二人湊在一,就很難不讓人往那樁事上聯想。孟夫人不想讓兒被看笑話,喚孟華姍上去瞧嫂子,程瑞也告辭離開了。

程瑜生產后,整個孟家的重心便從程瑜挪到孟華姍的親事上去。孟華姍托卻不過,將母親哥哥介紹的白秋染之流一一見了,卻皆沒有下文。

孟華姍自己不著急,但程瑜這個嫂子卻是真心為盤算的,豁出去自己現說法:“當年我和你哥哥也是旁人介紹認識的,這你知道的呀。剛見面的時候我頂不喜歡他,覺得他眼高于頂,說話辦事兒都著點兒傲慢。但你要呀,久了才知道這人真的怎麼樣。”

孟華姍笑:“嫂子當初原是這樣看哥哥的,怕哥哥知道了要傷心。”

程瑜輕輕“哼”了一聲:“我才不怕他知道呢,他當時也不怎麼待見我的。”說著“噗嗤”一笑,很甜的樣子。

孟華姍逗弄了一會兒小侄,便起告辭。程瑜卻喚住,從桌斗里拿出來一個本子,并排的兩個掌大小,皮質封面,蠻致的,中間還夾著一支鋼筆。程瑜笑說:“這是你的吧?”

孟華姍一愣:“不是我的。”

程瑜也有些意外:“竟不是你的,我想這兩天人來人往在我這里走,誰也不像用這本子的。母親不會是,姨娘、姑姑、嫂嫂們也不會是。我想這定然是你的,因此也沒翻來看。”

孟華姍便笑著攛掇:“那我們翻來看看。”

程瑜猶豫:“會不會不太好?”

“我們可是為找失主呀。”

因著有了正大明的理由,姑嫂便你推我搡地將那本子翻開,第一頁素白扉頁,什麼也沒寫,第二頁也沒有。程瑜便有些失:“原來是個空本子,枉我……”

順手這麼一翻,本子卻剛好翻在中頁,繪著一幅漂亮的西洋鋼筆速寫畫。

一個穿著舞子,在舞場中蹁躚而過,擺像是烈焰一樣綻放。

寥寥幾筆,形態俱在。

程瑜“啪”將本子扣上,“真是晦氣,那邊弄瘋一個,這里弄癡一個,偏個頂個地忘不了。等程瑞再來,我一定要好好說說他。”

于是孟華姍便意識到,這本子是程瑞的。原本以為他們只是家族聯姻,如今看來他竟然也有這樣難得的真心。

氣氛有些尷尬。孟華姍拿起外套走,程瑜悠悠一嘆:“你也是個癡的。又是十五號了吧,母親若知道你去看他,怕又要跟你生氣。”

“放心吧嫂嫂。”孟華姍穿上大,“我只是盡盡舊友之誼,母親也沒什麼話說。”

是怕把你急了,再不肯見那些青年才俊。”

兩人相視一笑。程瑜將手覆在孟華姍手背上:“小妹,我們大家都是頂疼你的,舍不得你苦。”

孟華姍握了握程瑜的手:“我曉得的。”

孟華姍比往常更多了一分愁思去探何昀,他現如今在凌漢郊區的一家療養院住著。其實何大帥仍然很疼這個兒子,只是他神上并不見穩。何大帥也只能聽從醫生的建議,將他送到遠郊休養。孟華姍在大堂做登記,登記的是新來的一個小護士,并不認得孟華姍。

“探誰呀?”

“何昀。”

“關系是?”

“朋友。”

那小護士便多有些詫異,抬頭看了一眼孟華姍:“今天也有人說是朋友來看這位呢,你們是約好了嗎?”

孟華姍不好奇,昔日何昀在凌漢雖說是友如云,剛出事時也來探過幾回,但這些世家公子生活里有太多新鮮事要忙了,一個得了病不能再同他們一起瀟灑快活的舊友,早晚會從他們的世界里去;又或者是某個紅知己,畢竟何昀欠下的風流債也是一籮筐,更別提那些從未得到過的,就如同自己一般……

眼前似乎有一抹紅掠過,孟華姍低頭看見小護士的襟前別著一小枝梅花。護士見視線,笑著拿出來:“這就是另外那朋友送來的,抱了好漂亮的幾枝,我看著喜歡,就討了這麼一小枝。”

孟華姍向何昀的房間走去,越走越快,快得幾乎要跑了起來。

會是那個人嗎?會是嗎?自己為什麼要追?是想替何昀質問,還是哀求?質問的話質問什麼呢,為什麼來抑或是為什麼走?哀求的話又要哀求什麼呢,哀求不要再來,還是哀求不要再走?又或者唯一能做的,就是遠遠地看一眼。就像是在當年舞會上一樣,遠遠地看著穿著紅子跳舞的人,眼睛里燒著火的人。那樣得讓人連嫉妒的力氣都生不出來。

回來了,何昀就能好了,自己也能放下了。

孟華姍推開房門,何昀坐在臺上。他穿著一灰錦晨袍坐在那里曬太,人更加瘦了,仍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的膝蓋上放著一束紅梅。

孟華姍走過去,在他邊蹲下:“何昀?”

何昀抬起頭,微微笑了:“華姍。”

“好久沒來看你,你好些了嗎?”

“我很好。”他的回復依舊簡短。

世人都道何帥在剿匪之后就瘋了,昔日是凌漢何等奪目的人,一下子滅掉了彩。何大帥剛開始還替兒子求醫問藥,漸漸地也就心灰意冷、聽之任之了。

但孟華姍覺得,何昀腦子是清楚的,他只像是累了,對這個世界突然提不起什麼太大的興趣。

孟華姍他膝蓋上的枝條:“誰給你送的紅梅?”

何昀微笑:“配纓送的。”

后傳來的腳步聲停住。孟華姍緩慢回頭,唯恐驚碎了他人的夢。

但意外的,是程瑞站在那里,手里托著洗凈的花瓶。

其實沒幾人知道程瑞來探何昀,也更不知道這探其實是人之托。

那是事過了一年后,程家需要去東北出一趟貨,程瑞難得隨眾人出行。眾人還以為他轉了,但他給的理由卻十分荒唐,說自己不管家里的生意,只是去看看北方的雪。南方的雪總是沒意思,不怎麼下,下也是浮皮潦草,沾鞋面已屬不易。他要看漫山的厚雪,匝匝的,能埋人。

這話,有人信有人不信,但彼時正是凌漢風月場上嘲程瑞嘲得最厲害的時候,他這舉也被解讀為實在捱不過出去躲躲,嘲笑的聲音便更惡劣了。

程瑞渾不在意,照舊出行。但到了東北卻出了事,眾人一路小心提防,卻還是在驛站客舍中著了道,全數被人綁去。隨行的掌柜們心里明白,若是尋常打劫,搶了貨銀也就放人了。但此番一直沒靜,怕是知道東家爺隨行,了點別的念頭。爺多半是沒什麼問題,但就怕為了震懾東家乖乖拿錢,要用底下人開刀,做個票。

程瑞倒是還好,只是也不說句提氣的話,下人們心里邊便更覺得慌。

但眾人都沒想到,才關了一個多時辰,就有人又將他們蒙著眼睛送回到了鎮前。那些人尤不服氣:“不是我們要放了你們,是我們的朋友要放了你們,你們知足吧。”

掌柜又驚又喜,連連稱是。

程瑞卻說:“我想見見你們那位朋友。”

他手上的繩子剛被解開,就直接手把自己蒙眼的布條扯了。幾個辦事兒的人沒防他這一出,齊齊拉槍栓,拉完了卻一時間不知道是開槍還是不開槍。掌柜嚇得都要跪在地上了。程瑞補充:“我覺得那也是我的朋友。”

打頭的人說:“朋友沒有說要見你。”

“都是出來辦事的,我不為難你們。這幾個人沒有看見你們長什麼樣子,送他們走就是了。至于我,你大可以問問那個朋友要不要見我,如果不要見,再殺我不遲。”

“不用問了。”一個聲響起,先前藏在幾個男人當中,因為穿得厚實不明顯,只是覺略矮小些。此時將風領扯下,只有一雙眼睛還像火一樣。

配纓帶程瑞找了間小酒館說話,要了燒刀子和鹵牛,圍爐而坐,極暖和。配纓把貂皮帽子摘下,這才看出將頭發剪短了,看上去像個十七八的頭小子。給程瑞倒酒:“父親在云頭山扎了一輩子,結了不仇,但也施了不恩。這伙人以前被我爹繞過命,因此收容我們父,但也只是暫留。”

程瑞未喝慣這麼烈的酒,才一杯下去,就整個肚腹都燒起來,五都擰在了一起。

“如果我不破,你便不打算出來見我?”

配纓卻十分自如:“在凌漢時,你照顧我頗多,累你一直背著罵名,總是有些不好意思見你。”

兩人都笑。笑聲里配纓忽然咳嗽起來,越咳嗽越兇,那顆子彈給留下了難愈的傷口。

程瑞正要讓配纓不要喝,自己倒是把酒杯倒扣:“我只能陪你這一杯,剩下的都是你的。”

“你倒跟以前很不一樣了。”

“我仍需留著點命,給我爹盡孝。”嘆了聲,“你此番來東北做什麼?”

程瑞又喝了一口,這次順暢多了,辣下面嘗出了回甘,他嘆了聲:“來看雪。”

他們都穿著厚厚的大氅窩在雪地里,配纓不能理解南方公子奇怪的要求,于是帶了桿槍,想順帶打點野味回去給老爹開葷。昔日云頭山的寨主不再是土匪,便也是個需要兒叮囑照顧的尋常老頭。

視野里有個褐的東西跑過,機敏停下,豎起耳朵。程瑞看不清是什麼,但配纓在準星里看見了,輕聲:“是野兔,點,但也夠一鍋湯。”輕輕說話的時候熱氣哈在手指上,剛拂上去的雪花就化了。

程瑞忽然笑起來。

配纓一個晃神,兔子便鉆進了雪窩里瞧不見了。

配纓收了槍:“笑什麼?”

“你我第一次見面,你原本是要殺我的。”

這其實不是何大帥的意思,只是配纓那夜第一次聽到何昀對他父親聯姻的提議,喝醉了酒,無聲無息地跳進了程家公館,沒怎麼費力氣就找到程瑞的房間。聽從何大帥的命令殺過人,但那通常他們還會煞費心思地將這人描繪得惡貫滿盈,不殺不可。但這是第一次,因為自己的私來殺人。

既激又狂熱,如果把他殺了,他們的聯姻計劃就破產了。他們還想把嫁給誰,就繼續殺誰,殺到他們打消這個年頭。

但程瑞在冷沁的匕首下倒是很冷靜:“若是因為這個理由,你最該殺的那個人是何昀。”

配纓沒意料到,這個從未留意的陌生男人會一語道破自己的荒謬。垂下匕首,凄涼地笑了笑:“你說的是,我這就去把他殺了,然后我再死。”

“走不了嗎?”

“現在已經太遲了。”知道了太多的不知何昀,但何大帥是不會放活著離開凌漢的。

“那我不如再給你一個提議——順勢而為。”

配纓覺得荒謬,但是程瑞說:“你嫁給我,便不是何家的人了,他總有鞭長莫及、投鼠忌。等到了時機,想辦法讓你走就是了。”他說這話的樣子輕描淡寫,像是渾然不諳家族之間的暗洶涌,也毫不把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

這原本是最好的盤算,只可惜沒有忍住那位客人的提議。

無論如何,也想擁有過。何況那是他與如夢如幻的一生。

新婚之夜,程瑞酒量很淺,喝了幾杯敬酒自醉了。只是他醒來后看見自己的新婚妻子,雖然此前也并不絡,但這一夜過后卻更加覺得變化巨大,似乎在一夜之間過了瀝瀝一生。每每見到何昀,變本加厲地挑釁,渾然沒有半點把程瑞的面子放在心上。連程老頭憋不住都在家里大發雷霆,指責兒子太沒做男人的尊嚴。這樁婚姻就算是所謂聯姻,此刻也讓彼此都有些下不來臺。但程瑞雖然聽著,卻也不反駁,對配纓一句指責都沒有。甚至有的時候配纓在舞會上酩酊大醉,程瑞還能親自去接。他窩囊的名聲,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傳出來的。

但配纓不覺得程瑞窩囊,喝醉酒時拉著程瑞跳舞,程瑞懶得配合,酒后照料也一任仆人理,沒什麼多余的溫,這樣的分寸反而讓覺得舒適。一日喝醉了,稀里糊涂地跟程瑞講起自己在夢中跟何昀的一生,程瑞便靜靜地聽著,不因覺得在發夢強行喚回現實,也不隨聲附和追問。要說,他便聽著。

也曾問程瑞,為何要接這樁婚姻,這對他又有什麼好

程瑞說,我現在只知道一樁好,不知道以后會不會知道更多。

有故弄玄虛的嫌疑。但配纓卻覺得他說得真誠,只是自己沒有什麼立場去追問。但后來知道了這所謂“好”,程瑞格溫吞,讀書本來聽從安排念的是商科,但是他不喜歡,念了一個學年轉學了畫。無人關心他畫得出彩不出彩,他上完學本來要安排進公司,但他自己找了份報社的工作,有一搭沒一搭地為報紙雜志畫些圖封面。程老頭便覺得他是個做事沒有長的,反正家里枝繁葉茂兒眾多,漸漸也不愿意花心思在他上。但他似乎也從來沒有像幾個兄弟那樣在意過父親的看法,不知整日里在忙些什麼。他甚至不玩不賭不好,在際場上也幫不上忙。

久而久之,程家人便對他徹底死心。但他對程家還算得上有一事可用,就是和何家的聯姻。要是那幾個兄弟,程老頭斷然不會舍得讓他們去娶何帥那個來歷不明的義妹。他答應了,反而落一份清凈,徹底讓兄弟們放下心事。

“嘭”的一聲,槍響了。程瑞從嘎吱嘎吱的雪地跋涉過去撿獵,留下后深深的兩行腳印。從凌漢離開后,配纓才終于有空暇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懂程瑞這個人。

跟程瑞相見,的確另有理由。分別之時將裝著子彈頭的盒子給程瑞。“煩勞你最后一件事,將這盒子轉給他。”

程瑞依言收下,又問:“是否需要我給你送離婚文書?”

“不必了,那個人已經死了,還怎麼同你辦離婚手續?”配纓道,“只累你做了鰥夫了。”

兩人都笑,彼此都覺得應是最后一面了。配纓輕嘆:“程瑞,雖然你不記掛我,我也不記掛你,但這世上跟我有關聯的人,怎麼說也多了一個。”

孟華姍心里對程瑞有很多疑問,未曾真的問出口。譬如說,你心里是否是著配纓的?如果你真的,又為什麼能將這許多事做得如此坦然?整個凌漢都覺得程瑞丟人,但孟華姍卻不知為何,覺得程瑞反而是最面的人,比那些遮遮掩掩的紅男綠都要來得面。問了自己,若易地而能為何昀做這些嗎?覺得做不到。但理解程瑞,覺得自己是整個凌漢最理解他的人了。

因為共了關于配纓的,他們就此慢慢多了集。程瑞常去風景怡人的地方寫生,孟華姍沒事的時候也跟著散心。程瑞的鋼筆速寫畫得很好,畫飛鳥,畫魚蟲,畫長江碼頭忙碌的人群,畫完了便在夾子里隨便一塞。孟華姍此前為了整肅家風,將馮媽打發到程府,但吃馮媽做的點。程瑞心里有數,來探程瑜時,便囑咐馮媽做了帶上,孟華姍便也能跟著解饞。程瑜也說過兩次,一向以為自己這個弟弟是心冷漠的,每日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做些什麼,如今看來倒也是心細的人。但只因自己也吃這點,所以不曾疑心到孟華姍頭上。

又一年春天,孟府迎來了程夫人,竟不是為了探程瑜,而是要給孟華姍說親。程夫人喝了一盅茶:“這個人華姍肯定能看得眼,甚至說呀,整個凌漢就這麼一個!”

孟太太也不住高興:“真的?是哪家的才俊?之前怎麼沒聽說?還是說是剛留洋回來的?”

“都不是。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要不然也不能委我來啊。”

早有快的丫頭跑過去告訴了孟華姍,孟華姍只覺得心口一跳,趿著拖鞋就往外走。丫頭不免好奇,跟著悄聲問:“小姐知道親家太太說的是哪一個?”

孟華姍尚未來得及回答,就聽見程太太爽朗的聲音在廳堂響起:“我也不賣關子了,就是何帥何昀啊。華姍不是一直鐘他嗎?生病的時候還常去探來著。”

孟華姍的步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孟夫人滿臉難,斟酌著用詞:“何帥……他不還病著?”

“這病年前就好得差不多了,華姍不是常去看他嗎?他病好不好華姍自己最清楚了。”

孟華姍走了出來,臉上已經褪去紅,聲音發抖:“何昀知道嗎?”

“當然……”夫人想了想又補充,“你這一年多來石頭人也被焐化了。再加上你們之前也是談過婚事的,就差定下來。你們不好意思提,何大帥還一直替你們著這份心呢。”

孟夫人便有些急。但還沒等開口,孟華姍就接上了話頭:“看來是不知道了,大帥的子之心,倒是和一年多以前別無二致。”

程夫人的臉上便有些掛不住了:“你這孩子。”

孟華姍:“夫人,你們不了解何昀,他當年沒有娶我,如今也不會娶我。你們也不了解我,我當時要嫁他,不代表今日也要嫁他。我去看他,只是盡朋友之誼。”

程夫人被這麼一噎,也有些口不擇言:“我原本以為你是個重的孩子,你怎麼也……何大帥也知道昀兒今時不同往日了,只要你嫁過去,他不會委屈你的。”

孟華姍覺得頭皮發麻:“怎麼,只因我曾經過他,如今我不他了便是背信棄義?你們扣給我好大的帽子。你們盡可以放話出去,昔日是我貪慕他風華正茂,如今我孟華姍狼心狗肺不喜歡他了,誰也都別來攀扯。”

因見孟華姍發了怒,程夫人臉上也訕訕的,連程瑜也沒有心思等,找了個托詞就先走了。孟夫人忙起相送。

程瑜那日不在家,等到回來聽說此事也覺得母親此舉太欠妥當,端了咖啡、點心上樓安孟華姍。孟華姍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但仍周全地對程瑜說:“嫂嫂,我頂撞了程家阿姨,錯得厲害,你替我賠個不是。”

“不妨事,母親雖然是熱心腸,但也著實辦了壞事。想必是何家人想著我們兩家有親,才著前來說項。也是想著人之才來的,還請你不要怪。你拒絕得對,憑什麼我們孟家的姑娘,就要在原地任他人予取予求呢。”

孟華姍怔怔地:“嫂嫂,你們都說我癡心。可我不再他了,這是我的錯嗎?”

“當然不是,那姓何的有什麼好,是你以前識人不明。”

不知何起,一往而深。但現在回想起來,我確實不知道因為什麼喜歡他的,興許是因為他英俊漂亮,人又瀟灑。但當時整個凌漢的姑娘都喜歡他,我與那些姑娘也從來沒有半分不同。一往而深也談不上,跟那個人比起來,我他實在很不夠的。我不能為他出生死,不能為他離開父親母親,也不可能為他另嫁他人。這曾經我以為很了不起,但某一天我回頭一看,那就像個麗的皂泡一樣,一扎,也就破了。但我自己也像那泡沫渣滓一樣,一點也不得面。我既然待別人是這樣的,又怎能奢求別人待我珍之重之。”

程瑜一愣,從未想過孟華姍會說出這番奇怪的言論,但又奇怪得讓人心疼。攥著孟華姍的手:“小妹,人活一世,哪來的人人都轟轟烈烈。”

孟華姍臉蒼白:“他們都是。”

程瑜沒有細究孟華姍里的“他們”,但和孟華斕不是。大家都是凡胎,互敬互已是凡塵俗世里難得的恩夫妻。哪能就整日里為這個燃燒,為那個亡命的。但程瑜不否認,那樣的太耀眼,耀眼到讓這種世俗夫妻顯得蒼白,蒼白得連孟華姍這樣的小姑娘都看不到。

程瑜勸不,合上門退了出來。小丫頭從手里接過茶盤:“大小姐好生奇怪。”

“不許瞎說,奇怪什麼了?”

程瑜平日待下人寬厚,小丫頭并不怕,親地低聲說:“親家太太剛來的時候,我就去告訴小姐了,明明白白說親家太太是來說親。小姐當時雖然慌,但看著并不像討厭的意思,還……高興的。也不知怎麼了,到了廳堂突然發怒。”

程瑜覺得奇怪,便讓小丫頭將親家太太何時說了什麼一一道來。初時也不明白,眼睛落到茶盤的點心上,才一驚了然,猶自不敢相信。回到自己的房間,想起程瑞留在自己這里的畫冊,從中頁重新翻開,發現那本子沿著中頁左右各畫了不張鋼筆速寫。其中大半都是配纓,或立或站,或笑或嘆,生可憐。

程瑜將那畫冊丟回屜里,心中升起對孟華姍無限的同來。

又兩日,程瑞造訪。一是奉母親之命給程瑜帶一點補藥,老太太被孟華姍頂撞一番,多有點下不來臺階;二來長江上一艘大船搭好了龍骨,他要去采風摹畫。孟華姍好奇,也要同往。

但他人剛到孟家,就被程瑜攔住帶到花廳。將門掩住,轉問他:“你同華姍怎麼回事?”

程瑞老實回答:“我接去采風啊。”

程瑜細細打量著弟弟的神,仍然看不出油和不誠實,只能嘆了口氣:“我問你,你還惦記著何家的那個義嗎?”

“偶爾也會想起。”

他答得輕易,但這答案卻在程瑜心里被放大了若干倍。不無悲傷地說:“你要是放不下,就不要去折騰別人。你也許是覺得同病相憐,但別平白招得人家轉了心思。你……”

程瑜還待再說,卻突然從窗玻璃的倒影里看見了孟華姍,一驚轉頭:“小妹。”

孟華姍微微一笑:“說帶我去兜風,卻不見人,躲在這里做什麼?”

程瑜吃不準孟華姍聽到了多原本只想先探準程瑞的態度,把對孟華姍的傷害降到最低來著,誰料被孟華姍撞破。卻還跟沒事人似的走進來挽住了程瑞的手臂:“嫂嫂要一起嗎?”

程瑜雖然糊涂著,卻仍搖了搖頭:“我還有事做,你們去吧。”

但當程瑞經過邊,還是捉住他的手輕輕一掐,也不知道起沒起到警示作用。

江邊一派天朗氣清,程瑞將畫紙釘在畫板上,定天地開始打草稿。那艘未建的船像是被啃食的巨鯨骨架,靜靜伏在江面上。那上面忙碌著不人,叮叮當當的很是熱鬧。孟華姍看著這風景,也看著程瑞的背影。風吹過草浪,一只小甲蟲被吹進程瑞后面的領。它剛爬出來,風一吹,甲蟲又被吹回領子里。那線的走勢為它艱難的壑,跌跌撞撞怪可憐的。程瑞覺得,下意識去抓,正趕上孟華姍手想要幫他把甲蟲拈掉。兩相,程瑞拿炭條的手在孟華姍指上留下一層細膩的銀灰,那蟲子一個踉蹌,不知道在誰的指間溜下去了。

程瑞回頭看,忽然發現孟華姍哭了。但他的視線仍然很平和,不到驚異,也不打算多問。孟華姍忽然想起來那個在醫院草叢里哭出開水聲的年輕司機,和程瑞當時的奇怪言論,又忍不住笑,自顧自干凈了眼淚。

程瑞回過頭去,一邊繼續涂抹一邊說:“下個月我要去法國修習畫畫了。”

“剛剛決定的嗎?”

“一直想決定,只是在此之前覺得到時候大家自然告別就是了,不需特意說。”

“那現在你怎麼又特意說了?”

程瑞抬起拇指,比對景結構:“因為不想你到時候難過。”

一時萬籟俱寂,只有程瑞的鉛筆在紙張上的沙沙聲。

孟華姍站起來,在后輕輕地抱住了他。他停了畫筆,有點為難:“我不想弄臟你的服。”

“不要。”

程瑞便放下畫筆,回也用黑黝黝的手回抱住。孟華姍覺得一下子暖和起來了,閉眼靠在程瑞的肩膀上:“程瑞,我敬佩你,敬佩何昀,敬佩配纓,我比不上你們,你對我失了吧?”

“當然沒有。”

“我不知道我會你多久,也許跟何昀一樣,很淺的,一兩年,兩三年也就忘記了。但也許會記得你很久很久,就像你配纓一樣地長久。”

程瑞放開了手,他的臉上浮上一種看上去十分溫的笑意:“華姍,我是不會的人,一直以來我都只是在學習。”

孟華姍抬頭,不知道程瑞的意思。

“小的時候我便不知道,不知道父親外宿的時候母親為什麼傷心哭泣,不知道兄弟們為什麼因為父親的一句訓斥便努力做得更好,不知道瑜姐嫁人的時候,為什麼哭了又笑了。我只知道什麼是漂亮的東西,什麼是丑陋的東西,并且把它們畫下來。人們都說是漂亮的,的,我便也想將畫下來,但究竟是什麼,也從來沒有人同我說清楚。”

“我遇到了配纓,我覺得能讓我明白,所以我便順從安排娶了。很抱歉這跟你想的不一樣,但是個很好的老師,我在和何昀上看到了很多。有一陣子我覺得我幾乎就要明白了,但離開了凌漢,我也不能強留。直到這個時候我又遇見了你……華姍,我怎麼有資格去評判你呢?這天底下最沒有資格去評判你的就是我了。就算你的短暫且會消失,但你真實地知道那是什麼,過它的輝和燦爛,這不是勝過我許多了嗎?”

孟華姍不可置信地看著程瑞,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流,從未想過自己會聽到這樣恍若天方夜譚一樣殘酷的話。上的人竟然是個不會人也不到的人,他畫的配纓的畫,并不是源于對配纓的,而是試圖捕捉陷中的配纓的樣子。那些曾經被錯認的溫、寬容和深,竟然只是他的冥頑。這打擊來得太深沉,也太荒謬了,比原本的誤認還殘酷。

程瑞皺著眉頭,或許是覺得這淚痕和貌的臉并不相稱。他手想要幫掉臉上的眼淚,卻忘記了自己的手上還沾著鉛筆和炭條的灰,這樣一抹,孟華姍的臉便臟了,白白的臉上有著違和的幾道灰。程瑞一下子手忙腳起來,他對眼可見的的破壞顯然要敏銳許多。他低頭找尋東西想將孟華姍的臉干凈,但孟華姍卻突然捧起他的臉吻了上去。

一邊親吻一邊想,世界是多麼荒謬啊,它打造了這樣無的一個人,卻讓他的一切舉顯得且溫厚。所以究竟是什麼?在這一刻更不明白了。曾以為是因為何昀的英俊他,但何昀的英俊還在,對他的卻消失了;在此刻之前,以為是因為程瑞的深他,但現在得知真相,的心卻仍然燒灼在被煎熬的痛苦當中。也許這一切只是程瑞拙劣的謊言,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存在呢?

試圖努力,用全部的熱將那個會的程瑞出來,甚至在某一刻幾乎覺得自己要功了,仿佛聽到了對方更加劇烈的心跳和呼吸聲。但是程瑞推開了,他什麼都沒說,而是非常難過地看了一眼。不確定他會不會到難過,也許這也是的錯覺。但看著他松開走到江邊冷靜,江風獵獵地卷著他的領和頭發。

孟華姍忽然明白那個眼神的意思,喚不出,喚出的只會是。這讓他們彼此都很失

在原地蹲下來,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膝蓋里。

程瑞在九月踏上了前往馬賽的船,程家老爺子對他極其失,早明說了不會贊助學費和生活費。程瑞便將早些年自己淘得的一些藏品變賣,加上以前給報紙供稿的稿費,置辦了些簡單的行裝,簡單得看不出來是個世家子弟。程瑜雖然一向看不懂這個弟弟,但覺得他比別的兄弟心思單純,舍不得他就這麼遠赴海外,于是咬牙從自己的妝匣里取出一對貓眼石的耳墜,趁著送行時塞到他手里,讓他好好保管,要真到了青黃不接萬不得已的時候,好變賣來應急。

程瑞依言收下。程瑜鼻子:“父親不讓人來送你。要不是我嫁在外面,也不敢來送你。”

程瑜說得傷心,手抱住了弟弟。程瑞便展臂回抱:“瑜姐,你好好的。”他的視線從程瑜的后看去,匝匝的人海里看不見孟華姍。

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

程瑞將一把鑰匙遞給程瑜:“這是我畫室的鑰匙,有些東西來不及理,姐姐幫我理一下吧。”

“都是什麼東西?”

“沒什麼值錢的,大多是我的一些畫。房子其實還有一個月才到期,只是房東不肯退我租錢,你慢慢幫我出清,倒也不用著急。”

“全出清嗎?要不要留下幾幅?”

程瑞頓了頓,說道:“確實有幾幅不錯的,你可以看看你的朋友要不要。”

程瑜不由得笑了:“我天天就圍著這一大家子人轉,哪里還有什麼朋友。”

汽笛一響,船啟航。程瑜在岸上踮著腳尖招手,船上的程瑞帽揮了揮,做了最后的告別后就轉進了船艙,和一眾在過道甲板沖下面依依惜別拼命揮手吶喊的人很不一樣。

程瑜有些泄氣,但已經習慣了弟弟這種古怪的表現,明明事都做到實,偏偏給人的覺這樣冷漠。難怪從小到大旁人總覺得他有點不知好歹,老爺子也不喜歡他。

若說他遠行前唯一做對的事,就是和華姍保持距離。若自己的小姑子跟弟弟私奔了,自己在孟家一定是代不了。想到華姍,又嘆了一口氣,但這事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程瑜拿了鑰匙以后,一時半會兒也顧不上去給程瑞清理房子。一來很快要中秋,按照孟家的老規矩是要大擺家宴的,里外的持都著落在程瑜這個大上;二來老大在學校跑步淋了場雨,生生熬得發燒冒了,在家休養卻不小心傳染了老二。只有個小頭幸免一難,為避免傳染送去了娘家。但程瑜放心不下小兒,每日照顧完大的也要返回娘家照顧小的。如此日日忙得焦頭爛額,一直耽誤到了十月份。房東托人送來條子,說再不把東西搬走,自己就當垃圾扔了。

程瑜忙得腳不沾地,真想跟房東說扔了算了。但左右還是有點放不下,便給了房東一張鈔票讓他再寬幾日。那日孟華姍正好在家,見付鈔給沒見過的人,便問了兩句。得知后,孟華姍便說如果嫂嫂真的沒時間,自己就去幫忙清理一下。

程瑜起先還有些猶豫,但實在是焦頭爛額,料想孟華姍和程瑞那段著實不算什麼,人走了也應該淡忘,便將鑰匙給了孟華姍。

孟華姍辦事一向妥帖,通過同學找到了一個開畫廊生意的,說他隨自己一起到畫室看看,看有沒有什麼能看上眼的,總好過當垃圾理掉。那個人三十上下,行事穩重,看上去很溫厚的樣子。

他們相約來到程瑞的畫室,那其實是一個倉庫頂上的閣樓,走起來“咯吱咯吱”的。門也不大好開,孟華姍用鑰匙擰了半天才打開。

正逢夕西下,金沙礫一樣撲了一室。房間里有不畫架堆放,用白布罩著擺放得很好。孟華姍將畫廊老板讓進去,幫著他一幅幅揭開來看,大多是風景畫,也有一些人肖像,大多是不認識的人,從商賈老板到賣報年,從溫莎臺上倚著的貴婦到菜市場執刀宰魚的,倒是不分階級,地位一視同仁。畫廊老板忽然問:“這人平時很嚴肅嗎?”

孟華姍想了想,說:“不,是個溫和的人。”

畫廊老板笑了:“這畫可都算不上溫和。”

他一一看過,最后挑了三幅:“這畫我放到畫廊里,待有人買去再同你結算。”

“好,煩勞您。其實也不在乎多,只是既然畫了出來,有個去,不那麼可惜。”大風小說

“你這朋友天賦不錯,只是邦邦的,總覺缺了點。不然我挑出來的可能不止這三幅。不過也不一定,這年頭風云變幻,說不定哪一天這樣的便也流行起來。”

孟華姍忽然有了開玩笑的心思:“這個人倒是一直在尋找。”

“是嗎?”畫廊老板相當捧場,面前的小姐跟自己一起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看上去有些落寞。

畫廊老板忽地指向后面:“那幅畫是什麼?”

“哪一幅?”

“那幅遮起來的。”

那是一整塊大布,釘在閣樓最高的一面墻上,從天垂到地。

孟華姍夠不到,畫廊老板找了梯子上前把釘著布的圖釘拔了,那畫猛地跳眼睛里。那是很大的一幅畫,風吹著草,江邊上臥著船骨。一名子在遠方站著,風獵獵的,席卷著擺,著那船骨,留下一個纏綿且憂傷的背影。

沉默,良久的沉默。

畫廊老板突然說:“這幅也可以給我嗎小姐?我一定出一個好價錢。”他又嘖嘖道,“這幅很不一樣,這一定是畫家自己著的人。”

他下了這樣的定論,轉頭看向邊的小姐,想要尋求對這個結論的認可,卻看見孟華姍站在那里,一滴淚從的眼角落了下來。

“不,這是著畫家的人。”

似乎明白了程瑞一直以來所追求的一切,他對和對的理解,和他選擇永存的方式。

戴著手套的手快速抬起掉了那滴淚,轉而浮上一個衷心的笑容來:“這幅不賣,這幅是留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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