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幸好徐世約今天花了這麼多銀子。

所謂:吃人的短、拿人的手短——吃了自己的飯，那總得幫自己說幾句話吧？

于是，徐世約不失時機地從懷中取出一張字條，遞給縣令湯耀:“湯大人，說起臨海屯的恤金，他們正好還欠著我一筆銀子。為了銀子的事，今天我還同臨海屯的人口角了幾句。欠條就在這里，還請湯大人明斷！”

這件事湯耀當然是知道的，欠條他也早就已經看過了。

然而在場面上，他也只能被迫演上一出雙簧，取過這張字條，裝腔作勢地看了兩遍，這才說道:“嗯，字條是真的，上面有蕭老千戶的簽字畫押，寫得明明白白不會有錯……既然是真的，那事可就麻煩了……”

說罷，湯耀便抬起了頭，用為難的眼神看著蕭文明。

只可惜湯耀的演技實在是不怎麼樣，蕭文明一看就猜出來了:湯耀又要耍什麼新的花招了！偏就不能讓他如愿。

因此蕭文明并沒有搭理他，就不給他往下搭話的機會。

這時的湯耀，實在是不知道蕭文明的“傻”是真的還是假的，然而他自己當場的尷尬卻是真真切切的。

于是湯耀只能自己努力把戲演下去:“賢侄，你看這字據上寫得明明白白，臨海屯欠了徐世約三千兩銀子，朝廷發下來的恤銀子，大約有三千三百兩。不如這樣，今天正好本縣這麼多士紳在這里，就把這樁糾紛了解了吧？”

聽到這里蕭文明頓時腦中一熱，幾乎就要罵出口了！

好一只老狐貍，居然打著這樣的算盤，要是按照他的辦法，嗎銀子沒到我的手里，就直接從縣里劃到別人名下了！

這也就罷了，更關鍵的問題是，按照姐姐蕭文秀的預算，朝廷給下的恤銀子應該要六千兩上下，怎麼搖一變就砍了差不多一半，只剩下三千三百兩了呢？

因此對于湯耀的話，蕭文明那是一個字都不能答應、一個字都不能同意的，立即提出了自己的質疑:“不對吧，湯大人，我們臨海縣這次去了兩百八十一位弟兄，不幸全軍覆沒，按照朝廷的規矩，每人二十兩恤銀，那應該得有五千六百二十兩，怎麼現在就剩下這麼一點了？難不是從中被人貪污了不？”

湯耀不屑地看了一眼蕭文明，冷笑一聲:“賢侄，話可不能說，那是你不懂規矩。你若不信，就讓我的師爺把賬冊拿來給你看好了，有沒有人從中貪墨一看便知。”

說著，湯耀一面讓后的師爺立即去縣衙里取來賬冊，一面則好像教育小學生一般向蕭文明耳提面命地教訓起來。

原來大齊朝有這樣一等混蛋的規矩，凡是朝廷發下來的銀子，每經過一道衙門就得扣下一筆錢。

為了湊齊恤野狐嶺之戰陣亡將士的銀子，皇帝幾乎把國庫給清空了，然而這筆錢先從戶部撥款下來，再由兵部核對陣亡將士的數字，最后再轉回戶部經漕運發下來，再經過省、府、縣三級地方政府衙門。

這麼多流程走下來，原本六千兩銀子發下來，能留下個一半已經很勉強了。

這還得多虧當今皇帝特意下了嚴旨，明說膽敢貪墨這筆錢的，以通敵論，查實了就是當頭一刀。

否則，能剩下一千兩銀子，都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了。

蕭文明一邊聽著湯耀的介紹，一邊不時側耳打聽老夏頭的意見。

老夏雖然是個最最基層的軍，但是跟著蕭老千戶辦老了事，其中的門道多知道一些，便低聲對蕭文明說道:“爺，規矩向來如此，向來如此……”

向來如此的規矩，就一定是正確的規矩嗎？

蕭文明聽懂了，但他心里不服氣。

很不服氣！

別的銀子也就罷了，恤銀是什麼錢？

那是前線的將士浴搏殺換來的！

是舍棄了最珍貴的命換回來的！

克扣這種賣命錢，花著不覺得手燙嗎！

蕭文明用盡了渾的力氣，耐住了脾氣:“湯大人，這次臨海屯出征的將士，明明白白是二百八十一人，連同我爹爹在，沒有一個人回來的。按照朝廷的規矩，按照皇上的旨意，應該是明明白白的數字，可為什麼到你這里就了那麼多呢？”

對于蕭文明中的楞頭青，湯耀覺得自己再怎麼解釋也是無濟于事，并且要是打破砂鍋問到底，其實這種層層克扣的弊政，從頭到尾都是違背大齊律令、違背著皇帝旨意的。

這種事，可也沒法細說啊！

這時，湯耀忽然靈機一:“啊，是這樣的嗎？本是個文，不懂得軍事上的事。但是聽說朝廷論功行賞，都是要以割取的首級作為憑據的，那領取恤金想必也是一樣。既然是以陣亡將士的人數來計算的，那本斗膽說一句不中聽的話，臨海屯這回回來的，難道就真的有二百八十一尸首嗎？”

蕭文明聽了一愣——這不純粹是刁難人嗎？

從戰場上送下來的，是一壇壇骨灰，而且并且這些骨灰全都混在了一起，誰是誰的骸都沒法分開了，更無法清點人數了……

湯耀這只老狐貍一見蕭文明啞口無言，臉上立即揚起了得意的表:“賢侄，說話要講究個真憑實據。要是賢侄真能點名人數，那下可以替賢侄向上申訴，一定把恤銀給補足了。”

這就是胡說了，湯耀是個什麼東西，也就是個七品的縣令。

七品縣令，在臨海縣里，還多還能算是個人。可要放到大齊朝的朝廷里，那也就是個最最微不足道的芝麻綠豆。

像他這號的人用斗量、用秤稱，遇到上就連說話的份都沒有，還想跟戶部、兵部打司？太瞧得起自己了！

然而有句話，做“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偏就是這樣的員是最難搞的。

蕭文明被懟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時他也才意識到，古人其實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他們的見識眼界和科學素養，或許沒有現代人那麼強，但智商可是一點也不弱。在對付他們的時候，要是不打起一百二十分的仔細，那只可能是自取其辱。

正在這時，忽聽又人說道:“湯大人此言乃是至理名言啊！一切都要講證據，看來恤銀的數量還是不會有錯的。”

說話的，正是方才贊揚蕭文明詩寫得好的那個書生。

看來此人在士紳之中頗有幾分影響力，方才經他一夸贊，原本對蕭文明質疑的聲音便銷聲匿跡了，現在他又說出這句話，頓時引來了湯耀和徐世約的贊同。

“溫兄此言極是啊！”徐世約說道。

湯耀抬手捻著自己顎下心留起的一把山羊胡，角揚起了自信的笑容，更是直截了當地說道:“既然如此，那不如二一添作五，臨海屯欠徐世約的錢，就從縣里直接支取給我。賢侄拿三百兩銀子回家去也就是了。這年頭世道不太平，三千兩銀子帶在邊，那也不保險啊，還是多一事不如一事吧！”

蕭文明聽了這話眼都直了。

怎麼三言兩語之間，不僅錢的數目了一半，甚至自己連錢都沒有經過手，就這樣沒了？

這時的蕭文明忽然想起了那個幫自己說話的書生，原來這家伙明面上是在替自己說話，背地卻給是給自己下了一個大套，被他這麼一說，自己就是渾是都說不清了……

好家伙，原來自己今天跑到這鼎香樓來，竟然是了狼窩虎，套路那是一個接著一個，全都沖著他這個毫無基的小千戶！

“這年頭竟是洪縣里沒好人，有一個算一個，居然是全員惡人！”

正當蕭文明已近絕之時，卻聽那書生又說道:“不錯不錯，兩位所言不錯。倒是這張借條可否讓我看一看？”

這話是沖著徐世約說的。

徐世約聞言一愣，下意識地想要收回借條，可那張條 子就擺在桌上，等他想要拿回來的時候，這書生已然劈手奪過字條，讓他反應不及。

只見那書生將紙條拿在手里，仔細端詳了一番，忽然異常懊悔地說道:“哎呀呀！哎呀呀！在下一個不巧，險些壞了大事了！”

這話語氣夸張怪異，讓席間的士紳們全都注目過來。

“壞？壞了什麼事？”徐世約的口吻之中，已然有了幾分驚惶。

湯耀也沉著嗓子問道:“是啊，壞了什麼事？”

那書生道:“諸位請看，這張字條上似乎有幾個字寫的不太真切，學生才疏學淺，恐難以辨認，還請諸位也分辨分辨。”

說著，這書生并沒有把字條還給徐世約，也沒有遞給縣令湯耀，而是親自起，直接傳到了下一桌，一邊傳還一邊解釋道:“諸位請細看。這張字條似有兩紕，原本讀書人寫字，寫錯一個字、兩個字的，原本也沒什麼稀奇的。然而這張字條上的兩紕，卻都集中在最要之，豈不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