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士》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進飯廳落座后,趙渭沒有立刻進食,也沒有急著談去循化的事。

醉秋的右手仔細端詳,神專注。

醉秋被看得心發慌:“看、看什麼看?!沒見過刀痕繭麼?”

“見是見過,但沒見過你這麼嚴重的。”趙渭并未抬眼,說話間眉頭微蹙,若有所思。

掌中經年累月留下的刀痕繭,是醉秋為卸甲將領的英勇印記。

在鐵烽煙中長至強大的證明。

卻也是上為數不多的丑陋瑕疵。

之心人皆有。

誰不希自己在喜歡的人眼里完無缺?

在趙渭長時間的端詳下,醉秋愈發窘迫,還有點點難堪的急躁。

數度想回手藏起來。

可每次稍一使力,趙渭便遇強則強地加重鉗制。

醉秋狠不下心與他真格,微微著惱:“你到底在看什麼?!”又在想什麼?

“我五妹妹自習長刀,差不多也是這樣,但沒你這麼厲害。”

趙渭終于抬眸覷向,躍躍試。

“其實我很多年前就想試試,看能不能用矬子把這玩意兒推平整。你覺得這主意如何?”

不是嫌棄,不是厭惡,也不是恐懼。

只是像極了人嫌狗憎的調皮小子,滿臉寫著“我想搞事”。

醉秋愣怔稍頃后,好氣又好笑地拍他一下。

的心弦逐漸,乃至松弛。

說實話,面對趙渭,很不愿掌心這瑕疵得到任何過度的關切。

無論是贊,還是唏噓心疼,都不需要,也不想要。

最好就是這樣。

平淡待之,開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就此輕輕揭過。

咬了咬角,含笑嗔瞪:“我覺得,你這主意是找揍。當我是塊木料嗎?用矬子推平了,要不要再拿刨刀拋?”

趙渭搖頭:“拋用刨刀?嘖,你這是沒見過世面。我后院的小工坊里有一套連桿……唔?!”

醉秋抓了塊豆松糕塞進他里。

他洋洋得意介紹自己智慧果的話全被堵死了。

等到吃完了飯,趙渭才認真談及去循化的事。

關于出行的安防事宜,醉秋早就覺得以往的舊規矩有問題。

但這事之前是由都督趙縈做主,就一直沒好僭越多

“每次都大費周章,雖是為了確保你們的安全,卻也將你們豎了活靶子。”

如今此事由醉秋全權接手,終于暢所言。

“你想啊,布政司、軍府皆提前應聲而。兩邊從上到下,知道你們出行路線、時間和目的地的人得有多?”

之前每次都是提前多日排查各,再大軍開路。

雖足夠謹慎,卻也給了刺客提前準備的時間。

趙渭認真聽著,倒了一杯果飲遞給:“你接著說。”

醉秋接過,淺啜潤了,接著道:“其實你們多數時候都在赫山,尋常人本就認不出的。若是低調出行,到地再通知當地城鎮巡防衛加強保護,歹人便無法提前做周準備。如此,就算他們突然襲,也不足為懼。”

應付襲,醉秋可太拿手了。

“此次去循化,就可以這麼辦。”

倒也不是莽撞提議,而是仔細推敲過況的。

“循化有外來人,不像利城那樣客似云來。安全無虞,連喬裝都沒太大必要。”

趙渭認真思索了的這個建議后,提出了一點擔憂。

“此次是要與當地各方協商辦學細節,預計會在循化城逗留十天,大概得住客棧。你有絕對把握嗎?”

循化的城池規模在利州只算中等,又不在通樞紐上,因此并未設置驛。

若是借住當地員或地方豪紳的家,難免有諸多麻煩。

那地方只是有外來客,卻絕不是沒有。

而客棧正好又是聚集外來人員的地方,龍蛇混雜。

若只是趙渭自己前去,他倒不會太過瞻前顧后。

可此行還有陳至軒和郁繪。

這兩人手無縛之力,倘若真有意外,別說自保了,逃命都問題。

“要不要考慮住我家?”

醉秋隨口提議后,眨著眼睛算了算人數。

“我家在循化有宅子,三進院,住得下。”

那宅子平常都空著,就管事的福大娘一家在照看。

祖母如今長居青梧寨,不下山。

哥哥凜冬偶爾會去小住。

這次要去循化辦事的只有趙渭、陳至軒和郁繪。

醉秋準備帶葉知川、潘英,再加六名武卒隨護。

家那宅子容納十二個人綽綽有余。

趙渭有些驚訝:“你家不是在青梧寨?怎麼在循化也有宅子?還是三進院,夠闊氣的。”

“我和我哥小時候在循化住過好些年。原本只是一個小四合院。”

提起這事醉秋就來氣,眼神兇地剜他。

“如今那三進大宅,是昭寧陛下委托都督代辦,用來換走我家硝石礦的條件之一。”

趙渭好生無辜:“你說這話時,為什麼要惡狠狠瞪我?”

“因為我突然想起,你姓趙。是奪我家產的……”

強行咽下“王八蛋”三字,改了個較為客氣的說法。

“壞東西之一。”

壞東西趙渭:“你家硝石礦又沒歸我。憑什麼我也要跟著昭寧陛下挨罵?”

醉秋睨他:“現在歸云城所有的硝石礦,都供給你在用。”

趙渭不服:“又不是被我吃掉喝掉了。北境戍邊軍有裝備火炮,你也用過。”

“用過怎麼了?”

趙渭哼笑:“這麼算的話,其實你家的硝石礦,你也有份消耗。講道理,你得把自己也罵一罵才公平。”

醉秋是個不擅長和人打仗的。

忿忿磨牙:“沒道理講。姓趙的奪我家產,這場子我必須找回來!”

說著,突然傾在趙渭上一啄。

然后站起來就跑:“行了行了,這筆恩怨從此兩清,再不提了!”

趙渭愣愣坐在原位,以指腹挲著,面紅耳赤地陷了沉思

往后若是親了,絕不能讓醉秋掌管家中財權。

個敗家姑娘,怎麼算的帳?

什麼就恩怨兩清了?

一座硝石礦,只值這麼個蜻蜓點水?!

他不自覺地抿了抿

嘁,還是果飲味兒的蜻蜓點水。

一點都不驚喜。

三天后,眾人啟程前往循化。

趙渭、陳至軒、郁繪各自著常服做尋常富家子打扮。

醉秋、葉知川、潘英也穿普通武袍。

六名近衛武卒更是扮做車夫或隨從。

得知這次沒有軍沿路開道,到了循化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有重兵保護,郁繪難免有些張。

以手指絞袖:“若真有刺客,人數還很多,怎麼辦?”

真不怪郁繪膽小。

這些年,仁智院的人多次在赫山之外遭遇刺殺。

雖每次都未遂,但真給心中留下影了。

“放心,我家那宅子,離循化沐家所建的忠烈祠很近。”

醉秋坐到旁,輕拍的手背安

“沐家有隊府兵常年守衛忠烈祠,日夜都在。若刺客當真人數眾多,沐家府兵反應絕對比城鎮巡防衛還快。”

郁繪是原州人,對利州的掌故并不了解。

所以很難理解醉秋話里話外對“循化沐家”的那種絕對信任。

惴惴發問:“沐家府兵,當真這麼厲害的嗎?”

醉秋不知該怎麼解釋才合適,于是向趙渭投去求助的一瞥。

趙渭看懂的眼神,大大方方對郁繪和陳至軒解釋:“前任利州都督,便是從前的沐家家主、如今的恭遠侯,沐武岱。”

循化沐家曾是利州的實際霸主。

過往數百年里,中原朝廷對利州重視不足,一直是沐家在組織利州人抵雪山另一邊的紅發鬼國。

可以說,沐家是利州人心中的守護者。

復國之戰時,沐武岱向朝廷上軍政大權,武德帝派皇趙縈接任利州都督一職。

之后沐武岱便攜沐家最主要的那一脈遷居進京,得封恭遠侯。

從那以后,沐家在利州全境的影響力自然式微。

但在循化依舊樹大深。

無論哪路刺客,只要腦子沒壞,都不會輕易在循化鬧出大靜。

因為但凡驚沐家府兵,他們就會死得很難看。

赫山離循化城并不遠。

早上啟程,趕在日落之前就進了家的宅子。

管事福大娘從前是醉秋祖母跟前的人,辦事妥帖又麻利。

自家二姑娘突然帶了十幾個客人登門,福大娘也不多問什麼。

有條不紊地吩咐廚房煮了燴面,切些自家制的壇子做澆頭。

雖是簡單果腹,卻也滋味妙,吃得葉知川與潘英搖頭晃腦,連聲稱贊。

吃過飯已是戌時。

這一路車馬顛簸,從天亮到天黑,郁繪和陳至軒都有些疲累,此刻已開始犯困。

福大娘便喚人來領大家依次去洗漱。

醉秋陪著走到客院門口,這才對葉知川和潘英道:“在此地不必繃太,你們今夜放心睡。若有異,我會示警。”

他倆執禮應下,各自進院回房。

醉秋心神松弛,扭頭對趙渭笑道:“你還不困?”

趙渭淺淺勾:“來時在馬車上談到沐家,我突然想起一事。”

“什麼?”

“論起來,我與沐家沾點姻親。既到了循化,自該登門拜訪。來得匆忙,沒準備像樣的禮,要勞煩統領安排了。”

寂靜冬夜,穹頂見星不見月。

他長立在院門口的燈籠紅里,笑語低沉,眉目繾綣。

這畫面無端攪醉秋的心湖。

挪開眼,強行忽略突然急促的心跳,暈陶陶漫應:“姻親?”

“對。我二姐夫是恭遠侯的婿的堂弟。”

“啊?”醉秋被繞得更暈了,“什麼?”

趙渭被突然犯傻的模樣逗笑。

事實上,如今還在循化的沐家人,都只是恭遠侯的堂親宗族而已。

哪怕趙渭不登門拜訪,也沒誰會指摘他失禮。

之所以主提起這層彎彎拐拐的姻親關系,只為不著痕跡向醉秋點自家的事。

他并不確定談的正確步驟是怎樣。但既答應醉秋“試試”,自當認真對待。

子向來如此。

一旦決定要做什麼事,便會全力以赴。不停思索、嘗試、改進,爭取得到好的結果。

前幾天他認真想過,要讓一個人了解自己,循序漸進讓對方了解自己后的家族關系,應是有必要的。

“我二姐趙蕎的夫婿,是金云衛左統領賀淵。賀淵是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的堂弟。賀征大將軍的夫人呢,恰好是恭遠侯沐武岱的兒沐青霜。捋清楚這關系了嗎?”

關系倒是捋清楚了。

但“沐青霜”這久違的名字讓醉秋一激靈,旋即扶額悶笑。

“別跟我提,我害怕。”

趙渭嗤笑:“來。天底下還有你怕的人?怎麼你了?”

沐武岱一家遷居進京都十來年了。

他實在想不出醉秋與沐青霜能有什麼恩怨。

醉秋憶起年舊事,既尷尬又好笑:“別問了。我要臉的。”

說著,就想走。

趙渭不假思索,長臂一就虛虛圈住的脖頸。

醉秋順著他的力道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就近了他的懷里。

玉溫香來得有點意外。

趙渭渾僵得厲害,腦子空白了一瞬,暫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

醉秋也有那麼一赧,半晌沒想好是要進還是要退。

兩人就以這奇怪的姿態尷尬片刻。

趙渭清了清嗓:“不是要談?那總要時常空說點什麼才對吧?”

“有道理,”醉秋著前方,笑音微赧,“可是,就這麼站在院門口說,不合適吧?”

客院墻外拐角有棵樹齡久遠的翠柏。

本是天生天養的野樹,還沒這宅子時它便在這里了。

因其四季常青、耐寒抗旱,樹形也優,建宅時便由得它在這院墻角落自風景。

兩人一前一后藏進樹底影里。

依然還是方才那般站法

醉秋站在前頭,背對著趙渭。

倒是不曾刻意商量。

大約是雙方皆有幾分的默契吧。

這樣姿態足夠親昵,但誰也瞧不見誰的臉,就了許多張與慌

趙渭的右臂猶如鬼使神差,悄悄環上了醉秋的腰肢。

“我猜,是你小時與打過架?你打輸了?”

沐青霜可不止是恭遠侯的兒、賀大將軍的夫人。

如今還是掌管舉國武科學政的朝廷大員。

趙渭雖與道不多,但從前約聽人提過,知道其實是個極能打的。

趙渭的聲音近在咫尺,說話時的熱氣燙上醉秋的耳廓。

的嗓音有些不穩:“算……是吧。我輸得有點丟臉。”

“倒也談不上丟臉。”

趙渭的腦子像一鍋剛熬好的漿糊,心不在焉地出言安

“小孩子嘛,但凡有個三五歲的差距,力量上就會相差很多。”

醉秋整個背脊仿佛正被烙鐵熨燙。

骨頭都被烘得起來,本站不直。

嘟囔:“那是你不知我輸了什麼東西給。”

“說來聽聽。”

小時候,醉秋與沐青霜雖同在循化,卻并不

畢竟沐青霜大著五六歲,兩人玩不到一

但沐青霜的堂妹沐青霓與醉秋年紀相仿。

那時醉秋在沐家辦的小塾開蒙教,與沐青霓曾有短暫的同窗歲月。

醉秋不是個讀書的好材料。

但打從記事起,在習武上便已嶄驚人天分。

當時,不知天高地厚,在同齡人中算得小小一霸。

那會兒的沐青霓臉圓乎乎,又白白,看起來就很好

醉秋尚不會控制力道,雖無惡意,卻就把得哇哇大哭。

然后兩個小小姑娘自不免要踢來打去。

沐青霓打不過醉秋。

有一次委屈狠了,便去找堂姐沐青霜告狀。

那年月,沐家在利州還一呼百應。

沐家大小姐底氣十足,是真正的循化小霸王。

“……把我綁起來掛樹上了!后來就,呃,小孩子胡鬧,不當真的。”

“嗯,不當真。再后來呢?”

要說探索與適應這兩種能力,趙渭是真強。

就這麼會兒功夫,懷中的溫已不再使他渾

他將下頜輕抵在醉秋的發心,環在腰間的手臂略略收了些。

醉秋甕聲輕嚷:“再后來,拿走了我頭上的銀飾小凰簪花才肯放我。”

“拿你的小凰簪花做什麼?”趙渭隨口一問。

說,若我往后再欺負妹妹,就把那小凰當我的定,送給全利州最丑的小小子。等我長大,就會有個奇形怪狀的人登門找我討婚書。”

“嗯?!”趙渭面上笑容瞬間消失。

長指輕輕著懷中人的下頜,使轉頭與自己四目相對。

“所以,那小凰簪花,最后在誰手里了?”

樹下黑暗,唯有他那對閃爍寒星的雙眸亮得驚人。

醉秋訥訥道:“我不知道啊。”

利州姑娘自就會有許多銀飾。

那小凰簪花只薄薄一片,本并不貴重,也不是醉秋最心的。

小孩子忘大,與沐青霜握手言和以后,便沒想起要這東西。

趙渭冷冷哼聲,借題發揮:“若將來真有人拿著那玩意兒找你討婚書,我看你……嗯?!”

醉秋故技重施,又一次在他上蜻蜓點水。

可惜這次的蜻蜓運氣不太好。

點完水沒跑,倒反被那水給吞了。

皆有靈,人亦在其中。

對聰明人來說,有些事并不需刻意去學。

在對的時機,本能自會引導行為。

糾纏半晌,兩道氣息都既沉又

趙渭在輕咬一記,才緩緩稍退。

此時漫天星輝綴著舒張的樹冠,熠熠華彩,如夢似幻。

醉秋懵懵然著這一幕,臆間有與甜織翻涌。

恍恍惚惚地想:原來還可以這麼親的?

比起的蜻蜓點水,這可真是……大膽、神奇,又妙。

“原來我的親法太潦草。教了,”氣若游地提議,“不如換我來,咱們再親一次?我覺得,我也可以把你親到的。”

醉秋,”趙渭心中梗了又梗,啞聲氣笑,“談,勝負別這麼重。”

又不是在打擂臺,還攀比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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