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幾日，京華城出了幾樁不大不小的事兒。小惡霸胡通在城郊蓋的別苑被人放火燒了。浮生堂蘭儀在后院種的花草被人灌水淹了。某一夜，一敲更的穿過巷弄，瞟見一縷白鬼魂。鬼魂飄啊飄，飄到眼前悠悠道：“帶話給胡通。他上輩子害死了我，我便是做個野鬼，也要尋到他的轉世，了他的皮，了他的筋，吸干他的腦殼髓……”

敲更人被嚇得不清，第二日便抖著腳，跑遍大街小巷將這事兒傳了開來。

這些日子，大街上再沒見胡通為非作歹的影。有人出他在京華城西的宅院，說胡通最近都老老實實地呆在屋里，宅子里外都滿了桃符，每日都有道士來作法，烏煙瘴氣一團混，不要錢似地遍地灑。

胡通的神頭方才和緩了些，便即刻殺往京華云府。

他挽起袖子，跳著腳在府門前破口大罵，說他心里曉得，其實放火燒府邸灌水淹花草扮鬼嚇行人，全是他云尾狼的餿主意，還說自己不會善罷甘休，定要想出比這些更餿的餿主意來整治大尾狼。

不一會兒，云府門前便陸陸續續聚集了一群人圍觀。

胡通這頭罵得酣暢淋漓，街那頭，卻有一人悠哉樂哉，信步而來。云沉雅走近了，隨意順了頂草帽，蓋在頭上遮住面容，混圍觀人群里，與大眾一起指指點點，大意思是說：“哎呀怎麼幾日不見胡通就瘦這樣了啊，哎呀你看那小腰細胳膊大腦袋，是不是已經撞著鬼被吸了氣了啊嘖嘖嘖……”

因無人對罵，胡通唱了會兒獨角兒便沒了興致，氣哼哼跺兩腳，轉便要走。街頭卷過一陣小風兒，艷青天下，胡通那抹被折騰得形銷骨立的倩影，蕭瑟地遠去。

舒棠傷后，左胳膊便被包粽子，洗干雜不便利，閑來無事只好聽八卦。舒家小棠雖老實，但也不是個善良得沒原則的主兒。聽聞那日帶頭傷人的胡通被折騰得沒個人樣，也不由樂開花，說胡通是活該倒霉惡有惡報。

此時此刻，舒棠正在自家后院，將幾只小仔五花大綁捆在一。

舒家老先生翻讀艷史，尋撰書的靈去了。唯有湯歸一人，瞧見小棠棠的興樣，探過頭來問：“棠姑娘，你這是……”

舒棠抬起頭，一臉喜氣洋洋：“那日云人陪我相親，我瞅著他忒好養，后來遇著胡通，卻不慎將弄丟了，我送幾只給他去。”

“云沉雅好養？”湯歸一愣，一臉懷疑。

舒棠又是一副憨厚樣，嘿然笑道：“那日打胡通，我一個不設防暈過去了。還是云人帶我逃出來。他上雖沒刀口子，但肯定挨了不悶子，傷重。要他不養這些，宰了燉湯補子也好的。”

舒家小棠說罷，一手包粽子，支在一邊，一手拎著仔，支在另一邊，晃晃悠悠跟不倒翁似，樂陶陶地出了門。

湯歸看著舒棠的背影，角了，不過面皮子上，仍是一副死板表。

這一日，云沉雅看罷胡通笑話，搖著扇子，功德圓滿地踱回府。方大堂，嚇了一跳。大堂，八只半死不活的蘆花一字排開，兩只小獒犬繞著虎視眈眈地轉，哈喇子流一地。喚老管家過來問，對答曰：“這是小世子獵的，說是要答謝大公子前些日子的提點，世子如今已尋到穆東家方亦飛的下落。”

云尾狼將手里扇子一收，在手中敲兩下，對著那群指點江山道：“這只蒸了，這只煮了，這只油炸，這只生煎……嗯，弄好一桌‘全膳’，給杜修送進宮里去。”

司空幸得正廳來，本要稟報正事，聽了云沉雅如是說，忍不住勸道：“大公子，這些好歹是小世子專門獵了給您送來。”

云沉雅聞言，將手中扇子嘩啦揚開，扇了扇，又住老管家，說：“將全膳做好了，再幫我給小世子帶一句話，是句八字諍言。”云沉雅說到這里一頓，掃了眼司空幸，才淡淡道，“為人君者，該殺便殺。”

為人君者，該殺便殺。不能手，更不能婦人之仁。這個道理，天子帝王應當明白，為天子帝王做事的，更應當明白。

司空幸聽罷，神一凜，垂下頭恭順道：“屬下教。”

正此時，前院又有小廝來報。說是舒家小姑娘已轉對街巷弄，看的樣子，似是要來云府尋云沉雅。

云尾狼雙眼一瞇，

閃出一道賊亮的。片刻，他抖了抖袍子，逛出府去。

出府沒幾步，便撞見一臉東張西的舒棠。云沉雅將扇子一合，驚訝道：“小棠妹，你怎會在這？”他似是不敢相信，又往前邁兩步，“我正說去瞧瞧你的傷勢。”

舒棠見了他，先沖他笑笑，轉而又張頭四了，訕訕道：“我上回來是暈著的。今天過來尋了好半晌的路，這會兒可得瞅清了，免得下回找不著。”

云沉雅聽著說，目卻落在手里的仔上。眼中一亮閃過，云尾狼又是驚奇又是好笑，然表面不聲，只和和氣氣熱熱地將舒棠迎進府。

方大門，兩只小獒犬便樂翻天地朝舒棠跑來，一邊搖尾諂，一邊圍著舒棠腳下打轉。

舒家小棠喜滋滋地蹲下，獒犬的頭，喚道：“萵筍白菜你們好呀。”

說來這也是樁奇事。云府里的兩只小獒犬驕縱，脾氣兇猛，平日里除了云尾狼，不任何人的管束。可那日云尾狼將傷昏迷的舒棠抱回府，這兩只小獒犬卻對舒家小姑娘喜歡得。舒棠沒醒來，它們便候在床榻跟前，舒棠醒來了，無論走到哪里，它們便搖著小尾跟去哪里。

云沉雅曾多次給這兩只小獒犬起名，威風的如雪雕雪鷹，文雅的如染竹疏月，惡俗的如桃桃花花，均未果。可那日舒家小棠一來，知道云沉雅這兩只小獒犬沒個名兒，便自告勇說要起名。蹲下，著小獒犬的腦袋瓜，說：“這一只，眼睛青碧青碧的真好看，不如做萵筍？這一只，皮雪白雪白的真漂亮，不如做白菜？”

話音落，兩只獒犬歡快地上下左右蹦蹦跶，唯獨云沉雅，角不停，額角青筋跳不停。

那日夜，云尾狼史無前例地沒睡好，睜著眼躺了大半宿。天將將亮，他便去外屋折了樹枝。將兩只獒犬驅趕到后院，云尾狼雙眼布滿：“那麼些好聽的名號，你們個個都瞧不上。不就是吃了那傻妞一個紅桃子嗎，這就能被收買了？真是一碗米養個恩人，一斗米養個仇人……”

倒也難怪云沉雅怒。可憐他云尾狼無比金貴的份，至高無上的地位，養了兩只小獒犬，一只萵筍，一只白菜。俗到了姥姥家。

卻說舒棠這日來，目的只為送。說明來意后，將手里的仔點選了一番，一共七小只，一并給云沉雅。事辦妥，又從懷里出一張面餅饃饃掰小塊，蹲在地上，一塊一塊地喂給萵筍白菜吃。

萵筍白菜喜食，又好，然對舒棠卻來者不拒。因舒棠手臂有傷，兩只小獒犬也不隨意跳，頗乖巧地蹲在地上，舒家小棠喂一塊，它們便含一塊，嚼著吞了，復又張開等著喂。

盛夏斜傾戶，舒棠眉間的紅朱砂在華下流轉。云沉雅先是立在一旁，一邊勾著角笑，一邊看著。看了一會兒，他的神卻漸漸沉靜下來。將擺開，云沉雅也蹲下，垂眸接過舒棠手里的面餅饃饃，說：“你手臂有傷，我來掰，你只管喂就好。”

舒棠聽了這話，朝著云沉雅咧一笑，說：“云人，你人真好。”

云沉雅抬起頭，見笑容明帶些傻氣。片刻，他也安靜一笑，沒有答話，卻掰了一塊面餅饃饃往前遞去。

舒棠喂完小獒犬，心滿意足地起離開。

萵筍白菜一路歡喜鼓舞地將送到府門前，云沉雅亦然。可直到舒家小棠的影在巷子口消失了，他仍獨自在門口立了一會兒才回到府里。面上一派清清淡淡，似是莫測，又似沒心沒肺。

回了府，見老管家正吩咐人將舒棠送來的仔抓了扔去后巷。云沉雅一愣，上前幾步攔住，道：“你這是做什麼？”

老管家詫然道：“奴才適才見大公子不喜歡，打算將這些小仔抓去扔了。”

云沉雅怔了怔，又道：“別扔了，在后院尋個清靜養著。”

老管家明白過來，拍一把腦門子道：“還是公子想得明白，等養大了可以宰來吃。”

云沉雅又是一怔，沉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只是道，“明兒清早，命人燉個山參湯。”

老管家聽了，隨即應了聲便要退下。

誰料剛退了沒兩步，云沉雅復又住他，問：“剛剛那小傻妞來，你可瞧見手腕上是否有只玉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