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因落敗而留下來刷馬的十幾人多是戊班的。

別看戊班人在課業上文不武不就，但因家世出之故，個個都是識眼、懂進退的機靈鬼兒。

他們的大多數多知曉沐青霜與賀征之間的淵源，但因沐青霜有言在先，這兩間他們在講武堂從不胡對不相干的人說，頂多只是在沒外人時沖調侃起哄。

此刻這些小機靈鬼也沒一個多事的，全都當自己瞎了聾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各自專注地刷著自己負責的馬匹。

四下清靜，只有淙淙流水聲與細細碎碎的刷馬聲。

沐青霜眉心輕蹙，俯視著下的青衫年，清澈杏眸中滿是狐疑的審視之。

片刻后，似警惕的小豹子般，若有所思地低頭湊近，秀氣的鼻翼微微翕張，試圖通過嗅聞來判斷某種不該出現在自己領地的異樣氣息所為何來。

“你”

青衫年賀征倏地抬手，以指尖抵住的眉心，堅定地阻止了那張明艷俏臉的靠近。

“你是打定主意，要用這種姿勢聊天”年沉嗓輕沙，語調又淺又緩。

沐青霜這才如夢初醒，頰邊浮起淡淡落霞，尷尬地以掌撐地站起來。

略有些別扭地理了理自己的擺后，眼角余瞥見賀征還躺在草地上，稍稍傾，遲疑著朝他出援手。

年骨節分明的修長五指謹慎避開的手，只圈住被武服束袖熨帖包裹的纖細手腕，借力躍起。

四目堪堪相接，賀征立刻先發制人：“我是來找子都的。”

“哦，”沐青霜一臉平靜地舉步走開，順手拍拍上并不存在的塵灰草屑，“瘋子都，找你的。”

語畢，從一臉懵懵然的令子都手中取回刷子。

令子都朝站在原地沒的賀征遠遠投去一瞥后，有些不放心地低聲對沐青霜道：“你不是怕水麼不然我還是先”

沐青霜笑笑，隨意揮了揮手中的刷子：“沒那麼嚴重，我只是不敢下深水泅渡而已，站在岸邊淺水刷個馬還行。”

“我以為你”令子都訕訕笑著撓了撓頭。

“呿，你瞎以為什麼你以為我怕到沐浴都不能用浴桶那種程度我可是嚯”

眼觀四路的沐青霜余瞥見后某人的異，口中驚訝低呼一聲，敏捷旋躲過后飛來的小土坷。

那小土坷上長著兩三茸茸的青草，在空中搖搖曳曳劃出道綠影長弧，“咚”地一聲沒河中，激起小小水花。

莫名其妙被襲的沐青霜著惱回頭，怒瞪賀征。

青衫年高大長立于河畔，薄微抿，點漆般的黑眸平靜如水，清清冷冷看著人。

十六歲的兒郎長相上還介于年與青年之間，俊朗五自有一種凜冽銳氣的鋒芒，漆黑烏眸形似桃花，雙眼皮深且寬，眼尾細長而略彎，笑起來似春夜里的月華

可惜，他有笑。

夏日黃昏，山間扶疏草木被夕染上瑰麗金，四下有繁花灼灼，盛綻燃。

青衫素簡的賀征就那麼冷冰冰板著臉負手立于其間，便是懵懂臆間一樁好又煩惱的心事。

以目遠遠對峙片刻后，沐青霜心上突然冒出一百只瘋鹿齊齊撞，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怒使面上滾燙。

“賀征，你別太過分啊我不就跟瘋子都多說了兩句話嗎是耽誤了你向他傳遞天大軍還是怎麼的”

沐青霜急急撇開眼，背過走向河邊馬匹，刷子恨恨揮了揮：“有本事你站那兒別，我刷完馬就來收拾你”

“好，”賀征直視著的背影，疲憊輕沙的嗓音藏著一不易察覺的執拗與委屈，“我等著。”

被令子都與賀征先后耽擱一番，沐青霜就了刷馬難友中進度最慢的一個。

到太落山，月牙初升時，沐青霜兩眼無神地著尚未刷洗的四匹馬，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

這一整日，經過校場上激烈到近乎兇殘的兩兩騎對抗，再刷完十匹戰馬，十幾個可憐的家伙已累得快要抬不起頭，自也講不了什麼互幫互助的江湖道義。

“霜兒，我腰快斷了，先回去躺尸了啊。”敬慧儀累得灰頭土臉，耷拉著雙臂垂著頭，有氣無力地向沐青霜打了個招呼。

“你走吧。記得幫我留點熱水”沐青霜可憐兮兮地撇了撇，認命轉回去繼續招呼剩下的四匹馬兒。

雖此在西山校場之外，與們在南麓的學舍之間有段不短的山路，可整個赫山都是講武堂的地盤，為保障學子安全，軍府常年派了一隊人馬沿路巡防，即便落單也沒什麼好怕的。

待敬慧儀走后，四下徹底安靜，沐青霜有一搭沒一搭地刷著馬，兩眼放空地想著心事。

未幾，旁多了一道悉影，沉默地拿走手中的刷子。

“賀征你是妖怪嗎”沐青霜被嚇了一跳，明眸大張，“走路連個腳步聲都

沒有。”

賀征并沒看，也不出聲，只是作利落地悶頭刷馬。

沐青霜懶搭搭翻了個白眼，有氣無力地走到一旁看著他。

十余日不見，心中是有很多疑問與憤懣的。可當這人活生生出現在面前后，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與他從總角相識，一路長到如今，彼此貫穿對方的年時，如今卻似乎一年年漸行漸遠。

待賀征將剩下的馬匹刷洗干凈，兩人沉默并肩將十匹馬趕回校場給馴馬。

出了校場沒多遠，賀征驀地止步，轉頭看向落后自己五六步的沐青霜。

溫月下，兩人目靜謐相的瞬間，沐青霜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子弱可恥的委屈。

撇開頭，緩緩蹲下，抱著雙膝將頭瞥向一旁，眼中浮起氤氳水氣。

以往一直深信，只要足夠勇敢足夠堅定，他最終是會愿意留下來與相攜此生的。

這次他瞞著自己接下軍府的派遣，沒有留給只言片語就走了，仿佛本不在乎會不會擔憂會不會心疼

已經不敢確定，自己對賀征來說到底算個什麼玩意兒。

賀征似乎嘆了一口氣，轉走回來，背對著蹲下：“上來。”

沐青霜猛地撲到他背上，單臂虛虛環過他的脖頸，手捶了他一記。

“你還有臉嘆氣”

因疲憊而略略沙啞的嗓沒了平日那種張揚盛氣，綿綿像裹了層稍顯糲的糖霜。

賀征頭滾了滾，背起往南麓舍的方向走。

沐青霜垂眸看著他泛紅的耳尖，甕聲輕問：“你傷在哪里了”

先前倒賀征時，已約聞到他上有一淡淡的腥氣。

賀征脊背一僵，腳下滯了滯：“只是小傷。”

見他似乎不想多說，沐青霜重重咬了下，心中漸漸高漲起委屈的火氣。

從前，與賀征還算是無話不談的親伙伴

雖總是黏著他嘰嘰喳喳多些，可他一直是縱容親近的。

他稚齡遭逢巨變，自來話不多，待誰都冷冷淡淡，唯獨在沐青霜面前會有些許。

可打從進講武堂那年起，有些事在不知不覺中，就變了。

沐青霜撒氣似地使勁圈住他的脖子，眨著委屈發燙的雙眼：“賀征，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煩人”

“沒有。”

他應得很快，肩頸繃得的。

沐青霜哼了一聲，松了手，抬眼看看天邊的彎月：“你走時為什麼要躲著不告訴我還讓令子都幫你攔著”

賀征反扣在上的雙臂驀地一：“軍府臨時征調你不會同意的。”

雖軍府來人再三強調會在行事途中保障他們的安全，可其間的風險也是顯而易見的。

一向不樂意他去做什麼危險的事。

沐青霜點點頭：“是做什麼去了事既已了結，我問問總行吧”

“月余前循化城放進了一批中原來避難的流民，其中有幾個人行跡可疑。他們很警覺，對軍府的行事似乎也很悉，斥候試了幾次都沒能近，軍府便讓我們三人以流民份再去接近探底。”

他很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的。

沐青霜知道輕重，明白這已是他能的全部，便沒再往下深問，只話鋒一轉，關切起他的傷勢。

“最后跟他們上手才的傷”

“嗯。”

“軍府將尾都收干凈了吧”既最終上了手，說明他們三人的份到底還是沒瞞住，沐青霜有些擔心他的安危。

賀征停下腳步，輕聲道：“是帥親自帶人善后的。”

此刻兩人已在南麓學舍前的牌坊下了。

沐青霜從他背上下來站好：“沐青演好樣的。哼。”

大哥明知對賀征寶貝得，居然也攪和進來摻一腳。

“你”賀征回面對，莫名其妙地清了清嗓子，“你沒跟子都說過我們之間的關系”

沐青霜仰頭愣愣地看著他，忽然自嘲一笑：“賀征，我的人品在你眼里到底是有多爛我既答應你不會在講武堂同窗間宣揚這件事，兩年來可曾食言過一回”

“我不是”

沐青霜怒從中來，抬腳照他的小上踹了一記：“滾回學舍睡你的大頭覺去吧夏季長休之前我若再跟你說一個字，我就不是人”

賀征有些無措地抿了抿，沉默地著怒沖沖遠去的背影，大掌握拳。

他不知該拿這姑娘怎麼辦。

從兩年前第一次做了“那樣”的夢之后，他就一直不知該拿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