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家打祖上起就是利州地界上數一數二的豪強，領雄兵數十萬威震邊陲，執利州軍政牛耳。因此沐家兒世代尚武、作風豪邁，行事頗有些張揚不羈。

說好聽點，就是“大行不顧細謹”；直白些就是魯直疏狂、說風就是雨。

雖敬慧儀很支持自己的小姐妹在賀征面前“高貴冷艷做個人”，可當看到沐青霜著兩個描金甜白瓷小瓶就要往外走時，立刻額猛跳，眼疾手快地將人攔下。

“這位大小姐，”敬慧儀頭疼不已，反手指了指窗外漆黑的夜空，“三更半夜，你去男同窗的學舍給人送藥”

沐青霜茫然回著：“才正戌時，不算太晚啊。”

甲班人自來有挑燈夜讀的習慣，令子都絕不會睡這麼早的。

“這不是人家睡沒睡的問題”敬慧儀狂翻白眼，“你個姑娘家，深更半夜跑去不相的男同窗學舍，自己想想，合適嗎”

沐青霜認真地眨眼想了片刻：“還吧我會記得先敲門，不會直接進去的。”

夏夜天熱，年郎們回到各自學舍后，于著裝上難免會清涼些。這道理懂。

“也不是敲不敲門的問題”敬慧儀抬起手掌猛拍自己的額心，“這大半夜的，你貿貿然去學舍找他，是個人都會誤以為你對他存了什麼心思啊。”

“那紀君正不也是男的他黑給你送櫻桃來，怎不怕人誤會”沐青霜理直氣壯地反問。

“君正是我未出三服的表弟，跟親弟弟都沒差多，有什麼好誤會的”敬慧儀忍不住在額角輕兩下，“你和令子都什麼關系那能一樣嗎”

利州風俗，無論堂親、表親，凡未出五服者皆為親同宗，不通婚姻、不締緣，都做親生兄弟姐妹般坦相。

而敬慧儀與紀君正未出三服，這緣極近，確實沒什麼好誤會的。

“哦，倒也是，”沐青霜點點頭，“那我明早去仁智堂再給他。”

見開悟聽勸，敬慧儀松了一口氣，轉撲到自己的床上。

可憐年紀輕輕就攤上這麼個小姐妹，瞧這不完的心喲。

講武堂仿行軍規制，各班按月簽排定朝食次序，流進飯堂用餐。

這個月甲班負責簽的人點兒背，到朝食最末次。待他們用餐結束，三兩結伴穿過仁智院的垂花拱門時，院早已沒了潑天鬧騰的氣勢，清靜得都快趕上道觀佛寺了。

畢竟立夏過后一日熱過一日，晨風也沒法驅散無不在的燥悶，再皮的猴子都不愿在外多逗留，全躲回各自講堂了。

賀征與齊嗣源并肩走在同窗中，邊走邊低聲說著事。

在長長的回廊下走了沒多遠，前頭的同窗們不約而同地放緩了腳步頻頻回首，向談中的賀征與齊嗣源投來興味目

主要是看著賀征的。

賀征腳下一滯，抬眼就見沐青霜迎面而來。

慣著紅，今日是一襲清涼的金紅冰齊腰襦，外罩淺杏素紗蟬。

隨著干脆利落的影移，薄紗寬袖揚起澄澈風華，恰似一枝覆著晨的薔薇，明艷凜凜。

俏麗小臉上徐徐浮起淺笑，在夏日晴里如臨水照花，使人之怦然。

賀征腳下似被灌了鐵水般挪不步子，高長量繃得筆直，腰拔如參天白楊。

“你這不解風的，也不怕傷了沐大小姐的心。”齊嗣源忍笑握拳抵在邊，帶著三分憐憫七分起哄低聲道。

沐青霜隔三差五總會蹦跶到賀征面前，有時塞些吃的用的，有時只噓寒問暖說會兒話，說來并無出格舉止。可這姑娘只要一見賀征，笑眼里就滿是藏不住的星星，其心思熱烈坦，任誰都瞧得出的企圖。

偏賀征鐵板一塊，從不見有什麼回應，總是冷冷清清板著個臉。長久下來，甲班同窗們都忍不住要對沐青霜心生不忍了。

賀征沒搭理齊嗣源的調侃，不由自主地了嗓子，淡淡撇開頭。

眼角余卻總不爭氣地要往的來溜去。

昨夜這姑娘撂下狠話說夏季長休之前不會再理他，這使他忐忑了整夜。

此刻懸著的心終于落回原，他重重抿薄，強令自己的角不許上揚。

對沐青霜，他知道自己混蛋的。

理智上他很清楚，不該放任親近自己，不該讓那本可以安穩喜樂的人生與自己糾纏太深，否則才真是害了。

可沐青霜這個姑娘，從來就不存在于他

的理智中。

是一束裹了厚厚糖霜的，張狂霸蠻地照進他本該暗苦的年。

是他年心事里璀璨甜的，也是他拿不起放不下和璧隋珠。

賀征頭滾了好幾滾，到底沒抵住心中野的煎熬，強做鎮定地轉回臉來，任由自己的目一路向著匍匐而去。

沐青霜打老遠就瞧見人群中的賀征了。

青衫年高出旁人大半頭，偏又那樣一張惹人注目的臉，實在很難忽視。

不過今日決心要做出個人樣，絕不再像從前那般沒骨氣地自打臉。

說不理你就不理你的，哼哼。

沐青霜一手一個小藥瓶，邁開步子錯行過賀征側畔。

這一幕讓回廊下的所有人都呆若木。

尤其是賀征。

沐青霜卻并沒有注意到旁人的異樣，徑自走到他后不遠的令子都面前。

“瘋子都，我”

沐青霜在瞧見令子都的正臉后突然噎住，半晌后幸災樂禍地笑出了聲：“誰這麼不江湖說好的打人不打臉呢”

捧腹間，抬手示意，令子都便隨走出人群，站到長廊外側的臺階。

令子都的長相偏于雅正溫和，只是如今尚在年，五、氣質還未徹底落模樣，只約能見出一點謙謙君子的風采。

他是秀不出風頭的子，不知底細的人總會誤以為他無長才、善可欺。

剛學那陣，紀君正就被他這斯文假象迷，校場騎時囂著要與他較量，結果在他百步穿楊、箭無虛發的神技下敗得一面也不剩。

那天從校場出來時，紀君正咬牙切齒地說過，“真想一拳砸碎他臉上那弱不風的假象”。

此刻令子都的眼角添了一淤青，角也有暗紅新傷，稍顯狼狽的模樣倒是如了紀君正的夙愿。

見令子都似乎面有赧，沐青霜收起笑意：“好了好了，沒笑話你。不就打架打輸了麼不丟人。大不了挑茬再打一架把場子找回來就是。”

以往時常跟著兄長沐青演出軍營，見多了同伴之間一時拳腳相向一時又勾肩搭背的場面，倒也不覺這算多大個事。

令子都淡淡扭頭，忍不住輕笑：“不找了，這場子我丟了也是正該，誰讓我先對你下黑手呢。”

他朝賀征的背影努了努，又道：“也算替你報仇了啊。”

沐青霜一愣，旋即清了清嗓子，杏眸彎了甜月牙：“哦。”

看來是昨夜賀征得知令子都將推下水的事了。

旁人總見著賀征對冷冷淡淡，便都說沒出息上趕著不做人。但其實呢，這種事，必定是有來有往才會羈絆愈深的。

這些年來，若非賀征在許多旁人不易察覺的事上對極盡維護、甚至無聲縱容，又怎會深信自己與他是互屬的呢。

甜滋滋的笑模樣晃得令子都心中莫名一悸：“你找我有事”

“哦對，找你有事的，”沐青霜攤開雙手，將兩個描金甜白瓷小瓶遞過去，“原想著昨日在校場上你被我的箭傷到了，就送這藥來賠禮。這下可好，你臉上的傷也用得著。”

夏日晴空下，致小巧的瓷瓶在生生的掌心閃著溫華。

令子都垂下眼簾，揚輕笑：“校場實訓難免有失了準頭的時候，你又不是有心的，賠的哪門子禮”

“你管我賠的哪門子禮給你就收好，廢什麼話”

脆嗓音兇兇的，宛若齜牙亮爪子的小貓兒。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令子都噙笑，小心地從掌中取走那兩個小瓷瓶，“多謝。”

沐青霜擺擺手，轉剛要走，這才想起賀征與令子都剛打了一架，令子都臉上的傷都還新鮮著呢。

于是趕忙回頭叮囑：“這藥很靈，只需一點點就能好。你用不完的，記得分些給用得著的朋友啊。”

令子都一時沒轉過彎來，愣愣點了點頭。

沐青霜還是不放心，退回半步，低嗓音又道：“朋友之間打打鬧鬧是正常的，若是記恨就不江湖了。”

“我倒是很愿意江湖一點，”令子都笑意古怪地抬了抬下，“可阿征這會兒的臉看起來，似乎不是很江湖。”

沐青霜順著他的目看過去，見賀征烏眸冷得像冰塊，那臉黑得，嘖嘖，像被雷劈焦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