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沐青霜并不確定賀征為何黑臉，但這回鐵了心要在他面前做個有骨氣的人，于是強忍下疑與好奇，驕驕矜矜抬著下回戊班的課室去了。

沐青霜走后，回廊下的甲班眾人也醒過神來，相互間無聲傳遞著古怪眼，邊走邊忍笑。

以往總見賀征對沐青霜冷冷淡淡，任誰都覺沐大小姐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可瞧著賀征此刻這臉，眾人才知事的真相似乎與大家的想法似乎很是不同。

不過，賀征作為講武堂百人榜首，在同窗中素有幾分威，加之子又寡言冷肅，氣勢上莫名高人一頭。眾人便是心有調侃之意，也沒誰有膽子湊到他跟前去多討打。

明晃晃的日頭下，賀征宛如一塊散著黑氣的大冰塊，眾人紛紛不著痕跡地躲著他走，連先前與他并行的齊嗣源都默默退了半截，改搭上了令子都的肩膀。

“子都你可以啊”齊嗣源挑眉笑得賤嗖嗖，低嗓音道，“將沐大小姐推進湖里，不單幫著阿征將人攔下沒壞事，還功轉移了沐大小姐對阿征的癡迷好一招圍魏救趙、以飼虎”

令子都以手肘重重拐向他的襟前，疼得他彎嗷嗷。“別胡說八道，人家好端端一個小姑娘，哪里就虎了”

“喲喲喲，這還維護上了”

齊嗣源怪氣的調笑聲音并不大，偏賀征仿佛生了順風耳，立時就扭過沉沉黑臉甩來一串鋒利冰寒的眼刀。

齊嗣源趕忙站好，清了清嗓子左顧右盼。

待賀征大步流星進了甲班課室，令子都才笑著搖搖頭，拍了拍齊嗣源的肩膀，娓娓道出前因后果。

以往令子都與沐青霜沒什麼往來，心中對的觀倒也談不上好壞。只覺為沐都督的、沐帥的親妹妹，自到了赫山講武堂后，于課業上的表現乏善可陳，日里不是圍著賀征打轉就是領著戊班那群人胡鬧，與循化沐家世代煊赫的盛名實在很不相稱。

可在他莽撞將推進湖中之后，并未仗著自家威勢與他苛責為難，卻也沒假作無事發生，只當面不咸不淡指出他做了件多麼不過腦子的事，讓他明白自己的舉原本可能引發怎樣兇險的后果，又不著痕跡地表明自己如何放了他一馬，讓他只能愧疚承。

如此有里有面的置，實在讓令子都心服口服。

“那天找我算賬后我就在想，循化沐家的數百年積威不是靠那號稱百萬的雄兵，”令子都對旁的齊嗣源笑笑，“就這麼個看似驕縱頑劣的大小姐，當真遇事時，竟也有幾分深厲淺揭、識變從宜的手腕。”

甲班云集了講武堂最頂尖的二十人，自來有著“慕強”的風氣，從不吝于發現并贊嘆別人的優點長。

之前齊嗣源與賀征都不在講武堂，并不知中間還有這茬。聽令子都一講，齊嗣源也不斂了調笑之，鄭重地點點頭。

“以往見學業平庸又總胡鬧，還以為這大小姐就是個腦袋空空的繡花枕，沒想到竟是走眼瞧輕了。”

令子都笑著垂眸，握手中兩個小瓷瓶，拇指指腹在瓶上輕輕挲：“昨日我在校場放水，一來是因理虧歉疚，二來也是小人之心。”

他怕沐青霜只是上說不計較，便刻意放水賣個乖，以防過后又翻臉追究。

“若沒瞧出你昨日放水的意在討好安，那今日送藥給你就是君子之風，真真襯得你個小家子氣心思重，”齊嗣源樂不可支，“若瞧出你的意圖了，偏又還送藥給你，那不就等于是一掌呼你臉上了”

令子都噙笑搖搖頭：“我瞧著兒沒想這麼多。”

雖他先前一時沒反應過來，可瞧見賀征的臉與沐青霜一反常態對賀征不理不睬的模樣后，哪里還能不明白為什麼送藥給自己

顯然是沐青霜與賀征置氣，卻又放心不下賀征的傷勢，這才拐著彎將藥送到自己手中，希借自己的手拿給賀征。

“小姑娘心思，彎彎繞繞、別別扭扭。”卻還怪可的。

賀征的桌案在課室最前排靠墻，令子都一進門就與他正正照面。

令子都對他冰寒黑臉視若無睹，若無其事地笑著掂了掂兩瓶藥的分量后，順手將重一些的那瓶隔空拋給賀征。

見賀征利落接下，令子都走到他的桌案前，低聲笑道：“這就講和了啊。”

賀征將那小藥瓶握在掌心，面稍霽，銳利的目卻攫著對方另一只手。

“那瓶也還我。”聲音不大，卻理直氣壯，仿佛那本來就是他的東西。

令子都將手背到后去，不可思議地甩他個白眼：“這是人沐青霜送給我的，我能好心分你一瓶就不錯了臉大。”

說完，忍著滿心狂笑，看也不看他一眼，顧自悠哉哉走向自己的桌案。

授課夫子的到來使賀征只能強忍氣坐定，發酸的牙咬得死。

講武堂雖是為前線培養將的地方，卻并不一味輕文重武，學子們日常也會修習經史子集之類的課程。

今日講的是詩經，給甲班授課的是與印從珂同住一院的夫子裴茹。

炎熱的天氣使人困倦，連一心向學的甲班眾人也不可避免。

裴茹見大家一個個的全都目渙散提不起神，便笑道：“咱們來玩誦接龍吧。”

“誦接龍”是講武堂夫子們慣用的手段，指定篇章后任意點人，被點到的人接著前面一人所誦的下句，直到背完全篇再換下一篇文章。

接龍次序沒有規律，夫子點到誰是誰，這就讓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神來了。

裴茹有意選了方才講解過的詩經國風卷中“鄭風”某篇做開端，這是一雙小兒幽會時的戲謔俏罵之詞，很能調學子們的意興。

滿座同窗興致高漲，惟有賀征還在沉著臉走神。

“秋霞，你來打個頭陣。”裴茹拿戒尺指了指最后排那個安靜的小姑娘。

林秋霞依言起，小小聲聲道：“山有扶蘇。”

裴茹笑意溫地點點頭，立刻指向課室中間：“嗣源。”

“隰有荷華。”

“不錯。那，筱晗”

周筱晗五秀致，卻有著同齡姑娘里見的沉靜氣勢，雖只著素簡的沉香布束袖武服，姿儀卻是拔颯颯，大有剛勁之風。

“不見子都。”

因周筱晗所誦這句中的巧合，眾人皆笑嘻嘻看向令子都。

令子都笑得無奈，總覺裴夫子接下來就會皮一下點到自己，便默默扶著桌沿準備站起來。

哪知裴茹卻出其不意，順手點了與周筱晗隔著過道的賀征。

整堂課都神游天外的賀征聞聲站起，卻有些茫然。

“誦接龍，”周筱晗垂臉看著桌案，低嗓音小聲提醒，“到不見子都了。”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

雖裴茹剛剛才就此篇進行了逐字講解，但甲班歷來上進，對詩經是早已自覺通讀全本的，就這麼短短三十二字篇幅，讓他們倒背如流都不問題。

賀征斂神，迎向裴茹似笑非笑的目，心知自己恍神的事早就落到夫子眼中了，便自暴自棄地抿了抿。

“不見子都，”賀征淡淡瞥了令子都一眼，字字挾怨，“欣喜狂。”

滿堂哄笑。

令子都強忍笑意，佯怒拍桌：“賀征小兒，稚之極”

裴茹嚴肅地拿戒尺敲了敲桌面。

“五日后就是你們兩年來頭一次叢林考選了，還有心思嘻嘻哈哈呢”

裴茹所說的“叢林考選”，是講武堂學子第一次實兵演練，同時也是一次極其重要的選拔。

汾郡主趙絮將親臨掌眼，挑走眼中的適任人選帶往江右前線，提前結束講武堂學業，正式編軍籍為麾下將。

如今的大勢，明面上各方勢力皆尊朔南王趙誠銘為主公，若將來不出什麼驚天變數，待大軍渡江反攻殺回鎬京之日，就是趙誠銘稱帝之時。

趙絮作為趙誠銘最看重的幾名兒之一，如今自也是大權在握的人。講武堂這百人若有誰被趙絮挑走提前結束學業，顯然前途不可限量。

甲乙丙三個班的學子大多出平民之家，趙絮的選拔對他們來說自是無比珍貴的機會。

可在丁班、戊班這幫子家底深厚的小紈绔們看來

“真是個噩耗啊。”紀君正絕地趴在了桌上，握拳捶著桌面。

講堂上的王夫子沒好氣地笑哼：“你在噩耗個什麼勁汾郡主再走眼也不會挑中你”

王夫子子疏闊寬和，教了他們兩年下來，雖時常被他們氣得吹胡子瞪眼，可私心里對這幫鬧騰的皮猴子卻有些偏疼。

“誒夫子，您這樣就很不友好了啊，”紀君正抬起頭，笑嘻嘻道，“哪有這樣滅弟子威風的夫子”

王夫子吹了吹胡子，笑呵呵道：“將來出了講武堂，可別跟人說老夫教過你，不認的啊。”

戊班眾人起哄笑得東倒西歪時，敬慧儀機警地追問：“夫子，您方才說，這次考選的規則是各班伍，相互之間可為敵可為友”

“沒錯。”

“也就是說，我們不但得在山林間躲著假擬敵方的圍追堵截，還得防備著別被鄰班同窗拿了人頭”沐青霜面大變。

“正是。”

這下到沐青霜絕了。

以甲班的德行，不追著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收割戰績才怪了

“為了戊班榮譽”紀君正轉覷著沐青霜，眼帶期許，“求你不做人了，去求求賀征手下留，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