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山講武堂的最后一年, 十六歲的沐青霜每每躺在學舍的床上, 因為白日里的實訓疲憊到極點, 腦子總也停不下來。

一閉上眼, 就會想象出許多與賀征重逢的場面。

剛開始，想, 或許二十年三十年后才能再相見吧那時的與他都已人到中年，各自有該了不同的人生, 也有了比年時更加疏闊豁達的懷。那樣的話，與他就能相視一笑, 把酒言歡，云淡風輕憶起年事。

后來，漸漸開始生出后知后覺的憤怒。又想, 或許十年后再重逢會更好。二十五六歲正是當打之年，就能有力氣拎著長刀追著他砍上半條街, 用最臟最臟的話來罵他，將離別時沒來得及出口的惡氣狠狠砸他臉上。

過了一段時間，那種憤怒又變了委屈與不甘。在心中惡狠狠地想，將來定要尋到個世間最好的兒郎。親時發給賀征的請柬要親手寫，用金丹砂做墨, 來一段比傳世辭賦還要華麗的邀請詞。婚禮當日紅妝十里、錦繡繞街，就用自己最好最好的模樣，牽著最好最好的兒郎, 走到賀征的面前。

可很久以后的某個夜晚, 閉上眼, 看到自己白發蒼蒼，穿過洶涌的人海與同樣白發蒼蒼的賀征肩而過，輕聲說一句，“賀二哥，許久不見，別來無恙”，然后，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

十六歲那年的心事，就是這樣兜兜轉轉，晴不定，喜怒無常。

離開講武堂回來接掌暗部府兵的這四年，在山中的日子多些。每日練兵、布防、巡山，有時追追兔子獵獵大雁，沉靜平和、踏實充盈，漸漸便很再有這些念頭了。

有時也會想起賀征，想起總角稚齡到清澈年時的相識相伴。心底卻只是憾一嘆，帶著淺淺的酸與暖，末了對月輕笑，邀青山同醉同眠。

到了此刻，沐青霜看著家門口臺階下這個有些陌生的賀征，發現自己心中十分平靜。

沒有任何起伏，只是平靜。

想是真的放下了。

絕不是十五歲那年月夜分別時在上說的放下，而是在漫長時浸潤下，看了幾回青山白頭，經了無數花開花落后，在心里放下了。

沐青霜眼底帶起淡淡的笑，輕輕抬手示意：“賀二哥，請。”

平靜有禮，仿佛面對一個遠方來客。

賀征眼中那點欣悅的亮瞬間熄滅，薄抿，看上去莫名有些倔強，又有點委屈。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冷冷瞥了令子都一眼，拾階而上。

不知為何，沐青霜突然有點想笑。

這樣的賀征，似乎比方才多了一年時的影子。

“嫂，有什麼事進屋說，”沐青霜轉頭看著向筠，輕聲道，“父兄不在，家中事自該由我與你分擔，不必因為憂心我的傷勢就瞞著。”

沐青霜很清楚，向筠掌沐家事多年，子和善大方，行事利落穩妥，絕不是什麼善可欺、扛不住場面的人。今日竟哭了，還方寸大地出昏招來了令子都幫忙擋人，那必定是出了大事無疑。

向筠見瞞不住，便點了點頭。

“頭頭，你帶人去請街坊鄰里都散了，”沐青霜又回頭對沐青霓眨眨眼，“是請，不是轟。”

被一眼看穿的沐青霓無趣地撇撇：“好吧。”

“子都，若你不急著回營，就一起進來喝茶。”沐青霜口中說得客氣，眼神卻帶著淡淡的威。

這顯然是對朋友的態度。

令子都當年接了沐青演的點將進了利州軍后，被分配在循化營，駐地就在循化城西郊。

這幾年沐青霜在金山里的時間多些，兩人并不常見面。但有幾回令子都奉命剿山匪時，沐青霜曾策應過他，勉強也算有過并肩同袍之誼。偶爾沐青霜從金山回來時，也會人請令子都回來吃飯喝酒、閑敘近況。

四年下來，兩人之間的雖稱不上如何親，但總算比當年在赫山求學時要悉多了。

正踏上最后一階石階的賀征頓了頓，腳步重重的。

令子都撣了撣擺，輕笑著走上臺階，語氣稔：“既是請人喝茶，眼神就不要那麼兇。”

“待會兒再跟你算賬。”沐青霜冷哼著瞪了他一眼，握住了向筠來的手。

賀征再度愣了愣，徐徐垂眸將自己到一半的手到背后。

其實在沐青霜被送回家的前一日，州府利城就來人傳話給向筠，說沐武岱在復國之戰中有臨陣逃之嫌，已被朔南王下令羈押候審，利州軍主帥印被暫時沒收，不日將有新的主前來接手暫代利州軍政事務。

非但如此，同在前線的沐青演也被牽連，手中十萬兵馬暫欽州軍副將敬慧儀代管，沐青演本人則被扣留在欽州朔南王府“做客”。

這消息對向筠來說宛如晴天霹靂，可還沒了方寸，叮囑約束家中所有知者而不宣，日常一應行事照舊。

向筠本不相信自家公公會做出臨陣逃之事，心中認定這是朔南王府“兔死狗烹”的謀，打算讓人去金山將沐青霜回來商量對策。

畢竟沐家世代從戎，沐武岱更是十六歲就領軍，雖不敢說百戰百勝，卻也是利州人人豎大拇指的“沐都督”。

哪知次日沐青霜就一是傷地被賀征抱了回來。

這些年賀征與沐家從未斷過音訊，時常托人送回書信餉銀。那些信沐青霜不看，都是由向筠經手。

因中原戰事一直很激烈，賀征的境顯然也并不是十分安穩，捎回來的信通常只有短短幾句，報平安、問候家中眾人，偶爾簡述兩句自己的近況。

與沐武岱、沐青演出征時捎回來的信沒什麼兩樣，就仿佛他真的也是一個出門在外的沐家兒郎。

因為這些信，雖他離開已有五年，向筠心里依然將他看做一家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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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本來向筠瞧見抱著沐青霜回來的人是賀征時，還想著既沐青霜傷又昏迷，那至可以與賀征先商量著。

哪知賀征就是那個被派來接手暫代利州軍政事務的人。

他非但奉命來接手暫代利州軍政事務，還要將循化的沐家主宅納監管，如今沐家任何一個人尤其是名下府兵想要踏出循化城半步都得需他首肯，若違令強闖，可就地格殺。

靜靜聽著向筠抹淚說完事始末，沐青霜面無表地點了點頭：“嫂，我了。你幫我煮個馬蹄排骨粥好不好廚房的人沒你煮得好。”

向筠知道這是要將自己支走，便干眼淚站起來。

“瘋子都，你去幫我大嫂削馬蹄，好好練練你的刀功。”沐青霜又對令子都道。

若不是場合不對，令子都怕是要大笑著捶。

令子都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見態度堅決，便嘆息著點頭應下，隨向筠一道退出了正廳。

沐青霜輕攏大氅窩在主座上，恍恍惚惚看了左手邊客座上的賀征。

想象過無數種與他重逢的場景，卻沒有哪一種是今日這般形。

“難怪大嫂那麼生氣，”淡淡勾起角，眸底卻空空沒有笑意，“不管怎麼說你也吃了沐家十年米糧。如今這種種，怎麼看怎麼像白眼狼。”

賀征發惱似地站了起來：“大嫂在氣頭上不能信我也就罷了，你也不信我”

“吼什麼”沐青霜輕描淡寫掠他一眼，“大嫂將你打出去你都能著，我才說你句白眼狼你就不了”

賀征頭滾了滾，默默坐了回去，嘀咕道：“不了。”

“賀征，接手暫代利州軍、政這事，是趙誠銘指定給你的，還是你自己要求的”

這個答案對很重要。

若是前者，那麼賀征就已是趙誠銘的人；若是后者

賀征與四目相接，嗓音輕啞：“我自己要求的。”

“多謝賀二哥。”沐青霜長吁了一口氣，閉了閉眼。

若是旁的人來接手此事，沐家主宅此刻怕是已被重兵包圍。

“趙誠銘肯同意將這事給你，想來是問你要了代價的吧。你用什麼跟他換的”著賀征，多是激的。

這幾年雖從不看賀征捎回來的信，卻也從大哥大嫂口中聽得不關于他的消息。

他不但逐漸收攏灃南賀氏當年舊部與臣屬，也憑著自己在中原戰場的赫赫功勛得到了不人的擁戴，前路璀璨可期。

這樣的賀征，原本沒必要攪和到利州這攤子渾水中來；他主向趙誠銘要求來接手暫代利州，是為了保護沐家。

“也沒”見沐青霜橫了自己一眼，賀征急急收住敷衍之詞，清了清嗓子，垂眸應得規規矩矩，“只是答應他，將來論功行賞時，我只領食邑，無封地。”

沐青霜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問：“趙誠銘的意思是，要你將沐家人就地圈”

“我接到的令只是暫時監管，眼下沐伯父的事并無確鑿定論，事尚有余地，”賀征抿了抿，覷了一眼，“咱們家最好不要輕舉妄。”

沐青霜攏著上的桃花大氅，腦子像小石磨一樣轉得飛快，并未留心到他口中黏黏糊糊的那句“咱們家”。

“我父親與大哥會被扣到何時幾時會開審由誰審”

與向筠一樣，絕不相信自己父親會臨陣逃。還是在復國之戰這樣要的關頭

可方才冷靜下來，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這消息若是在眼下這關頭傳了出去，舉國上下必定群激，父親與沐家都將被千夫所指、萬人唾棄。

哪怕將來審出父親是清白的，只怕沐家也再洗不干凈這盆污水。

“事尚存疑點，待收復鎬京、初定新朝建制后，就會盡快開啟三司會審。”賀征應道。

沐青霜暗暗咬牙，極力制著那打從心底不斷上躥的寒意：“前線眼下是何形勢什麼時候能收復鎬京”

“主力已渡江，偽盛朝皇帝宗政暉已逃出鎬京，對方呈潰敗之勢，預計開春后就可收復江左三州及鎬京，最遲明年夏天就能開審。”

賀征抬眸看了一眼，似乎明白在害怕什麼，嗓音放得又輕又緩：“我已與汾郡主達共識，盡全力將消息下，在三司會審之前這消息不會被外界知曉。”

五年不見，賀征不止樣貌、氣質許多，嗓音也不再是從前那般冷漠疏淡的年氣。

在時的發酵下，他的嗓音已如窖藏多年的佳釀般醇厚，帶著一點沙啞。

低沉徐緩的語調，字字極盡溫呵護，使人心安。

“嗯，那就好，”沐青霜緩慢地吐出一口濁氣，有了點抖哭腔，“父親與大哥如今還好嗎”

“大哥只是被牽連，扣在欽州朔南王府，汾郡主安排了人照應，不會讓他欺負。至于沐伯父，雖被羈押在獄中，但我已安排了可靠的人進去，你不必擔心。”

沐青霜仰起頭，以手背在自己的眼上，死死蓋住那即將洶涌的淚意。

“你為沐家做的一切，我記下了。真的多謝你，賀二哥。”

當年賀征走之前，還大言不慚對他道，若他將來在中原遭人欺辱，循化沐家可做他后盾。

真是世事難料，到頭來，卻是他在這風雨飄搖的當口站出來護住沐家。

“不要再謝了，你說過，這也是我家，”賀征站起走到面前站定，手輕輕的頭頂，“萱兒，別哭。有我在。”

呼嚕呼嚕，嚇不著。

一切都會好的。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