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楹換的時候，傅懷硯退避，起出殿，偌大的東宮寢殿登時只剩下一人。

殿中焚香裊裊，升騰的白煙轉眼就消弭在空中。

明楹看著此時放在自己膝上的，百褶羅，絹紗帔子，被疊得一不茍，甚至就連首飾都已經備好。

之前面對傅懷硯而暫時制的緒，又涌上來。

在宮中謹慎，幾乎從未行差踏錯，從去歲的笄禮至今，都在盤算著，什麼時候可以嫁出宮外。

宮闈深深，今上喜好人，為了爭得那一點兒微薄的寵，多得是背地里上不得臺面的手段。

明楹雖然只是宮中寂寂無名的公主，但這般的私事見得也不。

一直都在想著，等日后嫁出宮去，與夫君舉案齊眉，可以外放出上京，去滄州或者岐州都好。

分明已經不再是公主，只要如尋常貴一般婚嫁，就可以夙愿得償。

可是偏偏，在昨日失了貞，還與傅懷硯有了牽扯。

在這整個宮中，最不能招惹的人。

明楹剛剛在傅懷硯面前不敢表分毫，此時孤坐在殿中，雖然脊背直，但還是忍不住，眼中洇了一點淚。

眼前頓時模糊了一大片。

怕沾，抬手拭去淚意，起穿。

明楹穿戴整齊，走至寢宮前殿的時候，遠遠地看到此時站在漢白玉廊道的人。

長玉立，分明是素白到寡淡的錦袍，卻毫不減昳麗，反而遙遙如謫仙。

時母妃還在的時候，或許是知曉自己時日無多，曾經著明楹的頭輕聲道:“杳杳以后若是到了及笄的年紀，挑選夫婿可得看清些，家世無需太好，相貌也莫要太過出挑的，太過有權勢的更是不妥，能知冷熱，子溫斂些的為好。”

東宮太子素有賢名，從前在宮宴中遠遠見得就知曉他相貌出挑，加之金尊玉貴的份，無怪乎上京城的貴大多對他心有所念。

但這樣的人，喜怒不形于，城府深沉，從來算不得是良人。

明楹斂眉走近，“皇兄平日時事務冗雜繁忙，回殿這般瑣事，不敢叨擾皇兄，我自行回去就好。”

稍低著頭，從傅懷硯的角度，能看到潔細膩的頸后。

是宮中眷一貫謙卑的姿態。

傅懷硯沒應聲，明楹低著眼，只能看到他手上的檀木手持，下面的穗子小幅度地晃。

站在原地的一分一秒，都因為他良久的沉默，變得格外的漫長。

片刻之后，明楹看到傅懷硯抬起手來。

他手指瘦削修長，帶著檀香味，倏地籠罩過來。

上了的下頷。

傅懷硯稍稍使了一點力氣，“不敢抬頭？”

他手指著明楹的角，聲音低了些，“昨日勾著孤的鞶帶時，怎麼沒見皇妹這般怕孤？”

他量生得高，氣勢迫人，任何細微的緒似乎都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明楹輕聲道:“皇兄份高貴，為人敬懼，也是自然。”

“與誰學的這麼多話。”

傅懷硯似乎早有預料的回答，輕嗤了一聲。

他低眼看著，片刻后，手指驀地上的眼尾，沒有再繼續剛剛的話，轉而問道:“哭了？”

指腹輕輕地挲了幾下，問話的語氣很淡。

出殿的時候，明楹就已經仔細地拭過眼淚，卻沒想到還是被他看出端倪。

窘迫地抵住傅懷硯的手腕，終于抬眼看他，剛剛積攢的緒又卷土重來。

哪哪都痛，踝骨撞到堅的床角，還有渾都像是散架一般的酸痛。

可是站在面前的人卻又這樣輕描淡寫，高高在上。

也是，他從出生起就是贊譽加，阿諛奉承的人繞著皇城三圈也綽綽有余，更不必說此時大權在握，隨意就能決定人的生死。

“我與皇兄不一樣，”明楹開口，“人，錢財，權勢，這些對于皇兄都唾手可得，而我在宮中時時謹慎，怕招惹旁人，也怕自己什麼時候連死都是不明不白。”

“這件事對皇兄來說算不得什麼，今日之后，皇兄依舊是那個白璧無瑕的太子殿下，而我卻沒有任何依仗，自然做不到如皇兄這般的云淡風輕。”

對上他時，言辭都是不出差錯的腔奉承，怕他慍怒，又怕他也隨意地理掉自己。

倒是難得說了這麼長一段話。

“就因為這個哭？”傅懷硯挑眉，“皇妹怎麼知曉這件事對孤來說算不得什麼。”

他聲音低了一點。

“孤也想問皇妹，孤的清白，皇妹打算怎麼還。”

*

春蕪殿的偏殿外，兩個侍正在濯洗。

偏殿的并不多，只有幾件宮中的年末份例，大多都不合，補后，能穿的也是那麼幾件。

這幾件，都已經被漿洗得發白。

紅荔放下木槌，擔憂地道:“殿下怎麼現在都還未歸，昨日那個公公說是因為殿下子不適，被扶到長詔宮中歇息了，但我總覺得難以安心，不若我們前去長詔宮中問問？”

“長詔宮是什麼地方？那可是太后的居，哪里得到你去問東問西的。”

“現在都已經搖一變，了明家的四小姐，得了太后青眼，”綠枝不屑，“往后的丫鬟哪里得到你這麼個手笨笨的丫鬟，趕歇一歇，往上湊也不到你，好好洗你的服罷。”

綠枝隨手丟了手上的到了紅荔的木桶里，“這幾件破服也是，還洗了做什麼。不過也是，你現在好好洗干凈，說不得賞給你了。”

紅荔頓下手里的活，臉上漲得有點兒紅，“你我侍奉殿下多年，應當知曉殿下從來不是背信棄義的人。”

“你一個丫鬟還想著什麼信啊義啊，我說你蠢你還要惱，”綠枝扶了一下頭上的珠翠，譏笑道，“昨日宴后，說不得攀上什麼高枝，你算得了什麼，還管起主子的事來了。”

綠枝語速很快，紅荔口拙，想說些什麼，但又不會辯解。

恰巧在此時，殿外小徑傳來腳步聲，綠枝止住話頭，遠遠看了幾眼，辨認出來者，“是八公主。”

殿中無人，只有們兩個侍。

綠枝紅荔將暫且放在原地，起前去殿中廳堂奉茶。

八公主傅瑤坐在椅上，打眼環顧整個偏殿。

偏殿并不寬敞，寢間的門虛掩著，并不似有人的模樣。

沒看到明楹的影，“你們殿下不在春蕪殿？”

綠枝躬，低眉奉茶，“殿下昨日醉酒，留在了長詔宮里，現在還不曾回來。”

傅瑤拿著杯盞的手稍微一頓，杯蓋拂過漂浮的茶沫。

“昨日你們竟也沒隨著你們殿下一同去宴中侍奉左右？”

綠枝恭順回道:“奴婢與殿下昨日同去，在殿前被太后娘娘邊的嬤嬤攔下，奴婢二人愚鈍，不識禮數，這場宴席對殿下來說至關重要，未免前失儀，才將我們二人遣了回去。”

傅瑤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多問什麼。

與皇祖母并不相，太后年事已高，子不好，又常年禮佛，免了們的晨昏定省，自然也與們這些小輩極見面。

偏巧在前些時候，太后巧在海棠塢的游廊，見到了明楹。

一見如故，很是投緣。

隨后又知曉這個孩子是從前潁川明氏，國子監祭酒明崢的獨，因為生母進了宮闈，所以也隨之進宮，一直在宮中當這麼個十一公主。

宮中子嗣繁多，倒也不缺這麼個公主。

太后不知是不是心生慨，隔日便和今上求了個恩典，讓明楹認回明氏。

昨日那場大辦的宮宴，就是借此為由頭而辦的。

說不得是宮中什麼大事，只是太后禮佛多年，卻因為這事出面，如此恩眷，還是讓不人暗中艷羨。

更何況，明楹已經及笄，日后的婚事若是讓太后持著，未來夫婿怎麼也當是上京樣樣俱佳的年郎。

退一步說，即便是沒有親自持，哪怕只是對著皇后提點幾句，也是尋常公主求也求不來的機緣。

留宿長詔宮，還沒有其他小輩得以有此殊榮，皇祖母當真是對十一妹另眼相待。

傅瑤想著，稍稍低了低眼。

春蕪殿的茶水算不得什麼好茶，宮中的份例罷了，口也實在是有點沒滋沒味的。

也不知曉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傅瑤手指在小桌上輕輕敲了幾下，耐心告罄，“也罷，等你們殿下什麼時候回殿的時候，讓來……”

傅瑤剛起，卻倏地看到了此時緩步走進殿門的人，未盡的話生生斷在了間。

明楹走在前面，而不急不緩跟在后面的人，卻是宮中眾多碌碌之輩可而不可即的——

東宮太子傅懷硯。

他稍低著眼，正在看著此時走在面前的明楹。

傅瑤一怔，也沒想到這位往常只是在宮宴典儀中遠遠看過的皇兄，此時居然會出現在春蕪殿。

春蕪殿已是宮中稍顯陳舊的宮殿，更遑論此還是偏殿。

傅懷硯一云紋長袍，貴氣人，與這陳舊的偏殿格格不。

傅瑤回神以后倉皇行禮，垂首道:“見過皇兄。”

傅懷硯這才注意到此時偏殿中的人，目淡淡地掠過面前垂首的人，似乎本不在意這到底是誰，又是哪位皇妹。

只輕聲嗯了一聲。

圣上子頗多，傅懷硯不記得也是尋常。

傅瑤雖有失，但也不敢表出來。

禮畢后沒有坐回原，只是站在原地，不聲地看著此時殿中的狀況。

明楹在殿門外轉，虛虛停在傅懷硯面前。

“多謝皇兄送阿楹回殿。”

明楹拜謝，“只是皇兄負社稷重任，撥冗理這般瑣事，阿楹實在惶恐。”

沒有抬頭，但這話，多都能聽出來沒有什麼留客的意思。

傅懷硯聞言，倒也沒管此時殿中人的反應，看著自己面前的人，極輕地挑了一下眉。

明楹見傅懷硯沒有應聲，也抬起眼，倏地對上了他垂下來的視線。

此時背對著殿門，是以只有傅懷硯一人能看到此時的神。

瞳仁似一泓秋水，帶著幾分祈求和倉皇，像是被人欺負狠了。

這是在求他。

傅懷硯手腕上的檀木手持被他拿在手上，他看著面前的明楹，手指緩緩地撥過一顆檀珠。

也罷，確實不應當之過急。

傅懷硯指尖在檀珠上挲了下，語氣淡淡地回道。

“小事而已，皇妹無需掛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