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尾音低，意味不清。

那日在東宮發生的事，沒有人會比明楹更加清楚。

抬眼看向傅懷硯，只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依舊是尋常那般霽月風的模樣。

明楹的手指攥，“皇兄方才將六皇兄送進慎司監，現在對我所說的條件卻又是這樣……”

艱難地一字一句接著問道:“皇兄素來德行有加，但此刻又與六皇兄有什麼分別？”

不明白。

這位皇兄到底是為什麼對自己這樣步步，分明自己之前與他并無什麼往來，更遑論有什麼其他牽扯。

只除了那日東宮的事。

一時的意迷算不得什麼，對于是儲君的傅懷硯來說，更算不得什麼。

可是若是他執意不愿意放過，就算是日后得以嫁出宮闈，也依然逃不出他的掌中。

傅懷硯垂眼與對視，看到的瞳仁上已經蒙著一層淡淡的水霧。

他抬手輕輕覆上的眼睫。

傅懷硯能覺到明楹微的眼睫，在他的掌心，像是撲閃的流螢。

“別這麼看著孤。”傅懷硯輕聲，“那日在東宮，孤就已經問過皇妹，知不知曉自己面前的人是誰。”

“既然已經招惹了孤，那現在這樣的境況，皇妹也應當料想到。”

他溫熱的氣息縷縷地纏繞在明楹側。

傅懷硯風輕云淡地接著道:“至于孤與傅瑋到底是有什麼區別。他方才懇求孤網開一面，卻還是被拖著送往慎司監，而卻無人敢置喙孤的置分毫——”

“這就是孤與他的區別。”

以權人也好，德行有失也罷，他并不在乎。

眾多贊譽加諸于他的上，傅懷硯素來都是被人敬仰的東宮儲君。

只唯獨這個所謂的皇妹，他無法甘心看另嫁他人。

他的手指有點兒涼，明楹眼前皆是昏暗，只能聽到傅懷硯的聲音。

明楹并不喜歡這種自己的緒全然被他掌握的覺，所以握著他的手腕下移，與他對視，眼睛被宮燈照得很亮。

稍抬起頭，輕聲問道:“除了這以外，別無他法了嗎？”

傅懷硯眼中暗涌，許久以后才道:“別無他法。”

他低眼整了一下明楹的外衫，抬手擋住晚來的風。

“……皇妹可以好好考慮考慮。”

*

明氏送客的馬車中，兩位嬤嬤覷著霍離征從宮門折返，面上皆是唏噓之。

“皇后娘娘之前還想著撮合這兩位，又怕霍小將軍志在邊關，拒了婚事，現在來看，果真是英雄難過人關，我瞧著，這位小將軍對公主殿下，當是上了一點兒心的，不然這往來的賓客這麼多，他怎麼就獨獨只送了十一公主？”

“不過娘娘也當真不必為公主殿下憂慮，我今日瞧著，生得實在是出挑得讓人咂舌不談，子也是乖巧又有分寸，有娘娘護著，日后又有太子殿下作為依仗，怕什麼嫁不去好人家？”

一位嬤嬤絮絮叨叨，看到旁邊那位嬤嬤心不在焉的樣子，推搡了一下。

“剛剛我就想說了，你怎麼從明家到現在，一直都是這幅魂不守舍的模樣，莫不是有什麼心事？”

被推搡的李姓嬤嬤這才回神，了頭上的釵子，先是說了幾句無事，片刻之后又面帶猶疑地問道:“你我跟在皇后娘娘邊這麼久，可曾看到太子殿下對誰另眼相看？”

“你怕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娘娘為太子殿下的婚事心這麼久，若是知曉了殿下有心儀的姑娘，還不得早早為他定下來？”

李嬤嬤訥訥應聲，腦中卻又不由地浮現了當初在坤儀殿中看到的場景。

默了片刻，又問道:“那……倘若太子殿下屬意的人選，并不妥當呢？”

另外一個嬤嬤覷一眼，雖然總覺得此時的李嬤嬤實在是有些不對勁，但也并未細想，只是道:“以殿下的子，若是當真中意了一個姑娘，即便是乞兒商，也能讓明正娶，當皇后。”

“你也跟在娘娘邊這麼多年，難道殿下的子還看不明白？只要他想，沒人能攔得住。”

是啊，正是因為知這位殿下的子，所以此時李嬤嬤才頗有些坐立難安。

好像是只有自己一人窺得這個，這種如坐針氈的覺讓在明家一直都心不在焉。

面前的讓好像心上懸著一塊石頭，遲遲都落不下來。

倘若自己當初當真沒有看錯的話，那麼以傅懷硯的子，是否又當真會讓十一公主嫁霍氏？

李嬤嬤不敢再細想下去了。

現如今，也只能祈盼自己當初所見的，不過只是恍惚而過的錯覺罷了。

……

明宣殿此時燈火通明。

這里原本應當是理政務之地，但是因為顯帝喜好人，是以往來明宣殿的，朝反而還沒有宮妃多。

顯帝衫半開，懷中坐著一個姿容窈窕的宮妃。

他面上帶著不自然的紅，目迷離，宮妃的纖纖玉指著一顆朱紅的丹藥，喂了顯帝的口中。

顯帝將丹藥咽進中，頓時長舒了一口氣，十分用地摟了摟宮妃，“還是妃會侍奉人。”

宮妃怯地點了一下顯帝的口，眼波流轉間，皆是說不出的萬種風。

顯帝嫌大家閨秀無趣，是以花鳥使挑選人時，并不拘泥于出，無論是來自秦樓楚館，又或者是人牙子手中，只要姿容上挑，皆可宮為妃。

宮闈中的人出不同，但都是如出一轍的貌。

顯帝繞著宮妃的發尾，著人的予取予求。

世家出的妃嬪子大多算不得溫順，有些脾，又因著家世，實在頗多掣肘。

還是這樣出低微，子又順從的妃嬪，才更得他心。

顯帝覷著懷中的宮妃，“妃是從哪里學到的這些侍奉人的法子的？”

宮妃聲音:“妾無需習來，陛下為天子，份尊貴，世上無人敢不敬不尊陛下。妾有幸得以侍奉已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怎麼敢不用心對待陛下？”

顯帝聽聞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不見毫愉，面反而突然冷了下來。

宮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素來會察言觀，直覺而來的危險讓即刻跪地。

輕薄的絹紗外衫落在宮殿之中，此時是早春，明宣殿的地龍還沒有停，又鋪了一層厚厚的毯子，其實一點都沒有寒意。

雖然并不冷，但還是不住害怕，就連鬢邊都起了一點冷汗。

“陛下，”宮妃手指撐在地上，語氣輕緩，“是妾說錯什麼了嗎？”

顯帝轉了轉自己手上的扳指，瞇了瞇眼睛。

“妃沒說錯，錯的是別人。”

“朕是天子，份尊貴，世上人理應對朕畢恭畢敬，將朕的旨意奉為圭臬，怎麼會有人敢越在朕的前面？妃說說，若是有人敢僭越至此，朕應當如何置他比較妥當？”

顯帝服用了丹藥以后素來有些晴不定，宮妃在心中默默揣了一下他的想法，順著他的話答:“若是有這樣膽大包天的人，對陛下如此不敬，應當……除之而后快。”

宮妃其實并不是不知道顯帝所說的人是誰。

太子傅懷硯素有賢名，雖然才不過剛剛弱冠，就已經有數件功績在，前些時候顯帝因為中風而臥床不起時，政事堂的幾位老臣商討了以后，定了太子暫為理國事。

也就是在這幾月，傅懷硯就已經把持朝政，以狠絕的手段架空皇權。

現在的顯帝，不過只是手無實權的傀儡皇帝罷了。

現在顯帝說起的這個僭越之人，除了傅懷硯，也不會再是其他人。

宮妃自然不敢牽扯進這些國政大事，出低微，只知道討好面前的皇帝，但現在不順著顯帝的意思說話，等著的就是死。

抬起纖弱的脖頸，又接著道:“陛下乃是人中龍，普天之下，皆為陛下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無論是誰的生死，皆在陛下的手中。”

顯帝輕輕笑了笑，看著面前的宮妃，緩聲道:“是啊。世間人的生死，理應都在朕的一念之間。”

“僭越者，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