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的眼睛像是黑夜里的水，清盈，烏潤。

好像不管時間過去多久，他的眼睛始終猶如赤子，沒有變化。

聽到風若的問題，晏傾沉靜地看著侍從眼神中努力抑的痛楚。這種他以前隔著云霧，從來沒看清過。而今他卻看到了。

這就是“浮生盡”的作用。

晏傾便緩聲:“服藥治病，有什麼不好呢？我心里有數。”

他必須治療自己的疾，必須走出自己的舒樂城，安然窩。他的，恨他的，期許他的，怨怪他的，好像全都消失了，但是他心里明白那些都不曾真正消失。

生既苦頓，慕已至，人人面容模糊。他不能只做夜里療傷的寒潭鶴影。

晏傾著風若的眼睛，肯定地重復一遍:“我覺得我現在的狀態，比往日要好得多。你不必擔心。”

風若急急道:“這都是你服藥后的幻覺！那個老神醫不是說了麼，這個勞什子‘浮生盡’，會一點點治好你的疾，可是代價是，你每一次服藥，神興一段時間后，就會比原先更加頹廢，更加病弱。

“那騙子神醫，說如果服了四次，命就沒了。你本來就已經服了一次，現在又沒有什麼危急關頭，何必再次服藥……你不要命了嗎？”

針對晏傾的疾，風若其實一直半知不解。他兄長去世前，將郎君托付給他，他便要用命一生一世地去守護郎君。他和郎君邊的人都不同，其他人希郎君帶給他們些什麼，他卻只愿郎君活著。

兄長說，郎君病得厲害，不要刺激郎君。

可是風若從來沒見過晏傾真正病得厲害的時候。他到晏傾邊時，晏傾就已經服用了“浮生盡”第一次藥。

在風若眼中，郎君只是害了些，不太喜歡和人待著些。這原本不是什麼大病，為什麼要服藥？

晏傾解釋:“你不知道隔著霧看人的覺，不知道我要做的很多事，都制于原因而無法做。我覺得自己如今很好，我甚至可以讓你一我……好了，不說這些了，我不會再服藥了，你去安排寺中筵席吧。”

生死對他來說并無意義。

死亡甚至是一種解。

只是……還活著的時候，他有很多事想做。

他愿意一步步走出迷霧，見一見這個塵世眾生。“浮生盡”，到底是治他病的靈丹妙藥，還是催他命的慢至毒，那都沒什麼關系。他這一生，遲鈍麻木。憾多了，再多些，也并沒有太大覺。

此時此刻，晏傾看著風若在自己眼中清晰了很多的眉眼，忽然想起了徐清圓。

長的什麼模樣呢？是可憐弱，是故作算計，還是木訥人？

風若看晏傾這般，也不好再說什麼。藥都服了，他再說有什麼用！

臨去前，風若咬牙切齒地威脅:“不許再服第三次藥了！不然、不然……不然我就恨你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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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必然是私下里和韋浮又商量了些什麼的。

以至于積善寺佛堂中這場夜宴，氣氛詭異。

夜里雨停了，所有人都來這座偌大的佛堂中參加晚宴。來的人包括梁園眾人，京兆府吏，大理寺吏，來請晏傾下山的員，昨日唱戲的戲子們，積善寺的尼們，甚至還有臨時被關押起來的江師太。

份不同、地位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參加夜宴，因為人數眾多。借用了積善寺最大的佛堂。

只因晏卿說，務必讓所有人待于一堂。

金塑造的佛祖量巨大，慈悲地俯視著下方的凡人云云。夜了，筵席采用的是“食案”，各自用膳。于是侍們端著食盤，進出云。

兩排燈燭，一點點亮起。

徐清圓跟著梁園眾人座，如今不得老夫人喜歡，不能坐在老夫人后，便坐在郎們最邊緣的地方。

盯著佛堂中點燃的這些燈燭火。

也許是燈燭太，堂外又太暗，還有江師太、杜師太這樣的疑似兇手赫然在座，這一切都讓徐清圓不安。

覺到一道灼灼目盯著。

抬頭，看到是與廣寧公主挨著坐的那位宰相家郎君，林斯年。林斯年端起酒樽，戲弄地向舉杯致意。他專注看，那種眼神肆意森寒，讓子心中不舒服。

徐清圓低了頭，不理會那人。

而又覺到另一道和目。

抬頭，看到了剛進佛堂、與韋浮站在一起的晏傾。他面還有些白，但是神矍鑠，目烏黑溫潤，他一眼。

徐清圓目中輕輕一亮，又低頭躲開。

聽到旁邊郎們的討論——

“難怪說是‘長安雙璧’，晏郎和韋郎都像玉琳瑯，很好看。”

“韋郎君是大世家出的啊，但是聽說晏郎不是寒門出來的麼，怎麼也這麼好看，這麼有氣質呢？”

徐清圓是聽們的討論，便不知為何，面頰發燙。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頭，掩飾地喝口酒，又被酒嗆住。

旁邊蘭時大呼小:“娘子沒事吧？”

廣寧公主暮明姝慢悠悠地轉著手中酒樽，將眾生相看在眼中。生得艷無比，輝煌璀璨，神卻冰冷，沒什麼笑意。

被困在這個積善寺，只因案子未破，誰也不能離去。而從昨天到今日，皇城中的皇帝只傳來一句話，“知道了”。

公主自嘲一笑，仰頸喝酒，酒燙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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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是辦宴者，他坐于主座，再將他即將離去的消息說一遍。

風若謹慎地站在晏傾旁邊，昏暗的燈燭火中，從晏傾這個主座角度，將所有人的神收眼中。

聽到晏傾即將離開的消息，有人松口氣，有人皺眉，有人生憂。

晏傾:“說些有趣的。今天早晨，本和風若走訪寺中，從唱戲的戲子們這里問出，原來‘說良緣’這出戲，果真是積善寺的江師太給他們的。”

張的戲子中一人站起，繃著聲音回答:“回卿，是這樣的。我們之前從來沒聽過‘說良緣’這出戲。是江師太告訴我們，梁園郎君郎們喜歡聽戲，老夫人也會喜歡。我們若想要更多賞錢，就唱好這出戲。”

眾人早知道，這場夜宴不會簡單。

他們一同看向那個之前被關押、今日被放出來參宴的江師太。

江師太坐于佛堂最外圍，屋外的風時而簌簌吹著后背，讓膽。抬頭，看到晏傾面容藏于晦暗燭火后，時明時暗。而晏傾后，足足兩人高的金佛像慈悲俯視。

這鬼魅的場景，讓江師太收起了自己的輕視和小心思。

江師太看了一眼那個端坐尼們前的師妹，角一扯:“說良緣的戲本，我是從師妹房里出來的。寺里其他尼們，既沒聽說，也沒見過這戲本。”

從杜師太那里拿到的“說良緣”，起碼能證明杜師太認識葉詩。

提起“說良緣”，梁家老夫人神變得不安，向外張皇，梁丘低頭安。

風若在晏傾后朗聲道:“不錯，我今日和郎君一同走遍寺廟，問了你們所有尼姑。尼姑們都不知道寺里面有這麼一個戲本。佛寺固然經常被當做戲園來唱戲，但不至于自己寺里藏著一個戲本，卻誰也沒聽過這戲。”

“說來說去，”杜師太冷淡開口，“晏卿仍是懷疑我。但我聽說大理寺的晏卿最講證據，最為公正。難道晏卿找到了給貧尼定罪的證據？”

晏傾看著這位妙齡出家的師太，幽火下，對方冰涼眼神中，嘲弄萬分。

顯然這個人準備得太好，就連昨夜葬崗中被問出來的惶恐，今日都重新藏了起來。

這種蔑視律法的態度，讓京兆府和大理寺的吏們齊齊看來。

晏傾則緩緩開口:“不錯，沒有證據。本在韋府君到來之前，曾試圖搜查全寺，查找你作案的證據。本當時便已經懷疑你，但是在風若將你的度牒拿回來之時，我仍然沒找到關鍵證據。無奈之下，本只好與韋府君一同繼續潑皮案，暫時放過此事。”

他示意吏承上江師太那件袈裟，鋪在筵席中間空出的廊道上。

晏傾看著袈裟:“杜師太說袈裟上掉了一顆珍珠，但是本實則扯掉了三顆珍珠。你只掃一眼，便斷定是一顆，想來是那顆珍珠是你扯掉的。你用這袈裟，冤枉了江師太。”

江師太眉頭一跳，本想大罵，但是此時場景太詭譎，瑟瑟沒敢開口。

杜師太:“一件袈裟，證明不了什麼。”

晏傾:“不錯。那被你扯掉的袈裟上的珍珠，定然有些痕跡能夠定罪。但是珍珠太小，這幾日，大理寺掘地三尺，也沒有找到那顆珍珠。也許是珍珠已經被渡到了山下，也許是拿走珍珠的人不敢頂風作案去販賣珍珠，也許是珍珠還在寺里某個角落，我們沒有找出來……但總而言之，這個證據找不到。”

晏傾從懷中取出一把用手帕包裹著的匕首。

梁園眾人皆疑，尼們茫然，杜師太冷靜。

徐清圓揪手中帕子，呼吸急促。

晏傾將匕首放于案頭，打開帕子，眾人看到已經生銹的跡。

晏傾搖頭:“唱戲那日，大理寺悄悄搜索寺廟時，我也曾試圖找刀鞘，看能否與這把匕首對上。但是刀鞘也沒找到，兇手殺人后，將刀鞘也理干凈了。”

晏傾平聲靜氣:“本意識到，兇手作案是個手。兇手考慮了方方面面的疑點，也知道大理寺會查案。本在面對一個對衙辦案手段很悉的敵人。”

晏傾看向梁家眾人，依然和氣:“你們想來還不知道，積善寺后山十八重地獄后鎖了山門的葬崗中，有一個葉詩之墓，還死了一個衛渺的娘子。葉詩的故事時間太久，梁園郎進進出出，也許現在被梁園接濟的你們，不知道葉詩是誰。但是衛渺這個名字，你們應該知道。

“據本所知，不久之前，衛娘子還是梁老夫人看好的孫媳。乖巧安靜，梁老夫人很喜歡。”

梁園郎們一陣惶然:“什麼？！”

“衛渺死了？不是出去嫁人了嗎？”

梁老夫人目灼灼:“珠珠死了？不，珠珠沒死！”

梁丘安:“一個墓，不能說明什麼。”

他再抬眼，目幽若地與晏傾對上，他問:“敢問卿，誰告訴你，我祖母看好衛渺，想讓做孫媳的呢？”

徐清圓手帕于心口，額頭滲汗。不知是這里佛堂中燈火太暗，還是審案氣氛太仄，快要不上氣了。

而聽到晏傾溫聲:“本猜測罷了。”

徐清圓抬頭看晏傾，眸中湖瀲滟生波。

晏傾卻不看，而是重新看向杜師太:

“本沒有證據，便只在臨走前講個故事吧。杜師太今年不過堪堪二十三。據本所知，多年前，葉詩還在梁園的時候，梁園郎君有一個自己喜的郎。本讓大理寺查訪民間，卻不知道梁郎君喜的這個郎是誰。本便只好判斷，也許是梁園里的子。

“前朝戰之際，戶籍丟失，百姓流離，只有這時候，梁園接濟走投無路的子進梁園，梁郎君與這子日夜相，心生慕。

“后便想相守，然而老夫人看好的人，是自己娘家的侄，葉詩。老夫人娘家人盡逝，希梁郎君和葉娘子喜結連理，心懷。但是的決策，讓三個年輕人陷痛苦。

“于是，杜師太鋌而走險，殺了葉詩，卻告訴世人葉詩是與人私奔了。殺了葉詩，以為便能嫁給梁郎君。但是梁老夫人因葉詩的離去而發瘋發病，日日夜夜思念葉詩。梁郎君也不可能娶一個殺死葉詩的子。

“無奈之下，杜師太遁空門。與梁郎君依然相，暗度陳倉，卻無法相守。梁園在葉詩失蹤后，年年閉府門，不許府中子們出門，卻每年固定會來積善寺燒香拜佛。我不知是老夫人真的喜歡積善寺，還是梁郎君在此周旋，想每年與自己的人見一面。梁老夫人因為葉詩的離去神識不清，錯把府中郎們當做葉詩的替，‘珠珠’的替。時間久了，便以為珠珠還在。

“多年后，杜師太在為梁園做法事時，聽到老夫人要衛渺嫁給梁郎的話。杜師太驚怒，沒想到自己做錯一件事后，更多的錯事接踵而來。在梁園殺害了衛渺，梁郎君發現后，不得不幫瞞。

“于是……”

徐清圓站了起來。

突兀地起，燈燭照在上，所有人的目看過來。

堂外無雨，狂風大作。

徐清圓低著頭，輕輕道:“梁郎君告訴我，我們去積善寺散心吧。”

抬起頭:“我們不是要去積善寺散心，我們是要去積善寺將衛渺的尸埋起來。”

“我走出梁園高聳的重檐歇山大門樓，在燈火輝煌中看到了晏郎君。

“我求助晏郎君，說梁園死人了。梁郎君意識到我知道了，但是我是大理寺重點看護的嫌疑犯，梁郎君知道大理寺會為了我而查梁園，衛渺的尸便不能留于梁園。

“衛渺的尸，只能藏在積善寺的葬崗中。”

“哐當”，狂風敲打堂門。

杜師太撞翻了酒樽，尖刺耳:“你胡說！”

梁老夫人一把推翻食案，厲聲:“胡說，胡說！珠珠沒有死，珠珠還活著……”

梁丘和眾郎按住要沖出食案的老夫人。

坐于案頭的晏傾，與一步步走來、立在堂中的徐清圓對視。

徐清圓說:“我幫郎君梳理梁園之事。”

鵝蛋臉，柳葉眉，杏仁眼。

風致楚楚，麗，虛弱，秀致。

他以為只是普通好看的郎，但原來好看得很“明艷”。

原來長著這樣的樣子。

昏暗的堂室，第一次真正看到徐清圓長相的晏傾袖中手微，扣著案木，睫抖，極為不自在地移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