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璧》第26章 鎖梁園26
山風簌簌, 滿寺林木涌的聲音,像往日凋零。
但是往日從未凋零,它歷歷在目。
木門門扉前, 徐清圓著晏傾,半晌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見沒見過太子羨呢?
舊年南國王宮中,許多次自由進出,去尋找阿娘。王宮巍峨空曠, 龍首渠與興安門外, 聽說過太子羨的傳說,隔著馬車過他的背影;
天歷二十二年的大火,以為自己逃不出生天, 要被當做祭品, 去打扮那個人,代替阿爹想救的那個人去死。是太子羨撞開門,沖火中,拯救了。
可到底見沒見過他呢?
在火海中昏迷前看到的那個年剪影, 無數次在的噩夢中出現。那個年有時如天神般長著翅膀, 將抱出火坑;有時他長著惡鬼的獠牙,將推火坑。
但他的臉一直是模糊的。
也許冥冥中, 和他誰也不想認識誰。
于是, 徐清圓對著而前的晏傾微微搖頭,帶點不解、帶點迷離:“我不記得他的模樣。但是大家都說他已經死了。”
晏傾著徐清圓,很久不說話。
他后的風若長長舒一口氣,干笑道:“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啦。如果再見,娘子肯定認不出他來, 我猜的一定對是不是哈哈哈……”
徐清圓疑地看向突然發癲的風若,目過一個角落時, 忽然凝目,看到了晏傾手背上的痕。
吃驚:“郎君!”
晏傾低頭,順著的目:“大約是不小心在哪里磕的。”
他將手向后藏,徐清圓卻盯他一眼,手來拽住他袖扯了扯,讓他進屋去。
他們都心知肚明,那是昨日他救時,在地上傷的。徐清圓自己手肘上都有傷,何況將護在懷里的晏傾呢?
進屋舍,風若和蘭時各自找事瞎忙活。而晏傾被推著座,徐清圓細致非常,側于方榻前,抱出的小藥箱。
他手肘搭在兩人中間小案上,出的手背上果然傷痕不淺。徐清圓更看到他指間的傷……
吃驚看他,他睫抖,好像很不好意思,又想藏手:“……也是不小心傷的。”
但那傷痕,更像是抓什麼東西生生抓出的傷。
徐清圓見他不想多說,便也不再多問。嫻雅垂坐,只專心為他準備藥末紗布。
晏傾看著窗外日掠,照在發頂;亮的,能看清長長翹起的睫,臉上細微的絨。
而清圓角淺淺笑,有著人見到的甜憨:“我阿娘以前常傷,我知道怎麼給別人上藥。”
晏傾不說話。
抱歉地眨著睫看他一眼,出手,手又回。幾番猶豫:“對不起,我還是得到你。”
晏傾搖頭:“沒事。”
徐清圓乖巧抿:“那你忍一忍。”
低頭為他上藥,一手輕輕托住他手腕。指尖到他手背與手腕,說不出的赧涌上心頭。
抬頭悄悄他一眼。
他本就在低頭看,目漆黑專注,帶著思量。
徐清圓別開目。
很久,邊上藥,邊說道:“郎君問我見沒見過太子羨,又不回答我是否在利用我找我阿爹。我其實懂郎君的意思,郎君希我不要卷以前的事,過好我自己的日子便是。
“阿爹的事,如果我真的不知的話,有朝廷在查。郎君希我不必為此憂心。
“但是郎君,我不可能不想這件事的。”
徐清圓停頓一下,低著頭婉如泉:
“我阿爹和阿娘和離了,阿娘生死不知,阿爹在某一夜一言未發離我而去。我差點因一個人而死,未等我怨恨那人,大家都說,那人被悶在棺槨中,死得很痛苦。而我和我阿爹的,簡單的恨很難道清。
“我以為過去的事,其實從未過去。昨夜那個箭的人著太子羨在我們中間,又說太子羨沒有死,他是太子羨派來的。
“晏郎君,我從十三歲到十八歲,與我阿爹生活在青山綠水邊,把天上的云卷云舒當作塵世的全部。我曾以為一輩子不過如此,但是當我從阿爹離去的夜晚中醒來,當我站在暴雨中握住沾匕首時,我便知道一輩子不會那麼短。
“我來到長安,我想知道我為什麼站在這里;我讀那麼多書,我想知道阿爹教我這些的意義何在;我被一個人牽連的或生或死,我想知道什麼是公理,什麼是冤屈……
“我想知道真正的太子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讓大家而目全非,生死難言。
“天意從來高難問,但人間有公道。晏郎君,我要一個答案的。”
晏傾著,目湛湛,清波漾霧。嫻雅麗,嫣然和。
灼灼春華太過明,他不敢直視。
他最后只說:“我將信紙與信鴿留給你,你想尋我的話,寫信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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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善寺沉浸在昨夜之事中,沒有人回過神。
今日的一切都靜謐如常,只有佛堂中西風將軍宋明河的說辭滔滔不絕。
宋明河的滔滔不絕,讓負責記錄的文吏目瞪口呆,快要跟不上宋明河的意猶未盡;那些刑好像排不上用場,武們在早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宋明河唾沫橫飛,激滿滿:“……你們看,我都說太子羨沒有死了,太子羨要顛覆你們大魏朝,要復國,他還建造王國。你們審問我沒用啊,趕去抓他吧。”
他態度如此誠懇,記錄的文吏手一抖,狼毫掉地。
韋浮回頭看后一個個聽得目發直的吏們。
他非常有禮貌地說:“你們都下去吧,審問了一晚上,大家都累了。吃點兒早膳補充補充力,午后再審。”
吏們告退,一個個腳步聲消失,韋浮也起。他緩緩走到宋明河前,垂眸盯著這個宋明河。
空氣,一只蘑菇長在發霉的屋角。宋明河蓬頭垢而,一污,兩只手被鐵環吊著。
他吊兒郎當地笑:“我提供這麼多線索,怎麼也有個戴罪立功的名兒吧。韋府君打算怎麼獎勵我?要不給我個將軍當當吧,我效忠大魏啊。”
韋浮慢慢說:“整整一夜,宋將軍口若懸河,知無不盡。雖顛三倒四,說的話卻足以給太子羨判無數次死罪。但是你說的話,我大部分都不相信。煩請午后重審時,宋將軍換一套說辭。”
宋明河眸子突兀一瞇,狠厲之一閃,角的笑停住了。
韋浮說:“讓我來講個故事吧。
“你曾經是南國太子羨最忠誠的信徒,為他出生死,在所不惜。南國滅亡的關鍵一戰,是甘州之戰。在那一戰中,太子羨以死謝罪,愿以悶棺槨的結局,出十萬將士斗志,將敵虜趕出我神州王土。
“那一戰轟烈悲壯,太子羨慷慨赴死,無人不敬太子羨,無人不惜太子羨。便是當今開國皇帝,也要為太子羨立碑。那是你和太子羨的最后溫期。你們最后的誼,斷于你們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法,救了太子羨,讓他免于一死。”
宋明河而無表地看著韋浮。
韋浮角帶著一抹笑,他拿起先前文吏記錄的長長幾卷卷宗,慢慢扔了火盆中。火星飛濺,湮滅宋明河一晚上胡說八道的證詞。
宋明河聽著這位年輕的員慢悠悠說話:
“你說了一晚上的話,我只相信一句話——太子羨沒有死。
“沒有死的太子羨,也許讓你失了,也許和你所求不合。他拋棄了你,或者說你背叛了他。你來大魏鬧一場,便是要告訴世人——去殺太子羨吧。曾經你有多將那個人當做神,現在你就有多恨那個人不是神。
“你不敢明磊落,只如犬賊。沒有太子羨庇護的你,如同過街老鼠。宋明河,你不敢承認,你恨不得太子羨死。”
宋明河呼吸急促起來,手上鐵環撞得哐哐響:“你到底能言善辯,你卻是什麼風霽月的人?韋氏的郎君,阿娘死的不明不白,你偏偏來大魏朝做什麼狀元,當什麼大。你不要告訴我,你要為國效忠,為民請命,為蒼生謀利,對新建的大魏王朝深得很啊!”
韋浮角笑意加深。
他人已經走到佛堂門口,又回過頭打量宋明河。
燒毀卷宗的火明耀,火星向上跳起,幾乎飛他的眼睛里。
某一瞬,宋明河心驚,疑心自己在看一個從地獄中爬出來的鬼。
這鬼長著腐爛的骨,蘭芝的皮。彬彬儀容,以假真,人模人樣,世人便當他是神圣的佛。
寂暗閽室,韋浮聲音幽若:
“天歷二十二年,將軍赴死,相辭,百罷朝。是年大荒,百姓無家歸,世家速崩塌,虜寇犯我國,甘州人食人!無數白骨埋在地下,無數冤魂流離失所。
“之后兩年,我阿娘也死了,尸骨至今我沒找到。不到半年,我阿爹因思念阿娘而病逝。一朝天一朝地,我了孤兒,客居韋家,盡冷落。
“新朝舊朝替之際,秩序混重建。我不認為大魏朝是竊國者,卻也同樣不認為我阿娘死的毫無蹊蹺。我阿娘因何而起,南國因何而滅,世人只說是敵寇侵,但一場戰爭必有緣故。
“我走到長安,來到大魏朝。你說我為什麼要參加科舉,為什麼要當狀元?
“我想要一個答案,我想要為我阿娘討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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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留給了京兆府一個仵作,其他人都跟著晏傾撤退,下山去辦別的更重要的案子。
下山路上,晏傾走在最前而,和其他員隔出了很長一段距離。
這山道不好走,后的員們追得氣吁吁。他們抬頭看晏郎君青松般拔頎長的背影,納悶晏郎君是有什麼樣的心事,才把他們甩到后。
員們向晏傾的那個娃娃臉侍衛眼睛。
風若追上晏傾,聲音很低很急:“郎君、郎君……”
郎君許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風若生怕后的員們發現端倪,他咬牙拽住晏傾飛揚的袖,出一個很久沒有過的稱呼:
“殿下!”
晏傾獨自行走的腳步一僵,他抬起低垂的眉眼。
他上有有人擁有的氣質,寧靜中的高貴,清澈中的深厚,溫善中的鋒利。
晏傾問他:“我不記得天歷二十二年救過,你記得嗎?”
風若說:“那時是兄長在您邊……您那一年傷得太重,救的人也太多了。您不記得很正常。”
晏傾不說話。
他回過頭,看向自己后。
他目穿過大理寺員們,飛過林木,落到山中掩藏的積善寺飛檐一角。他好像還能看到徐清圓目中噙淚,刻意輕松地說阿爹殺、差點死在火海中的事。
那恐怕是半生難以走出的噩夢,他聽得心頭痛,全酸麻。
那年勉強自己走出王宮的太子羨沒有能力看清自己邊所有人,誰死了,誰活著,他都要很久以后才能判斷出來。
他都不知道,原來一個小孩兒,差點因為他,而死在那里。
風若見晏傾目中哀意深重,連忙:“但是您救了!您不必自責,您救的人太多了,您當時又在生病,您忘了這些而已……眼下更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個宋明河!”
風若怕后大魏朝的員聽到,更湊近晏傾。
晏傾僵立著勉強讓他靠近,看風若眉目閃過戾,手在脖子上一抹:“要不要我回去,殺了那個宋明河?省得他胡說八道。”
晏傾不語。
風若著急:“他背叛了您!我們的勢力在甘州時,他就已經失蹤了,背叛了您。昨夜還著‘太子羨就在你們中間’,他分明是來給郎君你搞破壞的。如果大魏皇帝知道……”
晏傾平靜:“無妨。讓他隨便說吧,他瘋瘋癲癲,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他也有自己的一腔不平要發泄,但他畢竟曾是我的西風將軍,他不會做的太過分。”
風若被他的溫氣到,要拼命忍著才不抬高聲音:“你以為那個宋明河都走到長安來了,是安什麼好心啊?你就是對他們太仁善了,他們才都著你做這個做那個,那個宋明河就是來找事,讓你當不……”
晏傾了風若一眼。
晏傾說:“他是來求死的。”
風若怔住。
晏傾:“長安不會姑息逆賊,他又拉著潑皮搞復國,搞謀逆。他除了能給我上潑臟水,更多的目的是求死。”
風若茫然:“原來這才是您聽正卿的話,不留在積善寺審他的原因嗎……”
晏傾不愿宋明河死在他自己手中。
那畢竟是他曾經的西風將軍。
晏傾抬頭,著直直天的松濤,也著烏云布的天幕。晏傾說:“很多人都在找太子羨。”
風若沒想到該怎麼回答,后而的大理寺員們則終于追了上來,一個人話:“也許是戴太子羨。”
風若被嚇一跳。
而晏傾微微笑了一下,想到了徐清圓問——真正的太子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恬靜平和:“真正的太子羨,也許孤苦,也許寂寞,也許半生顛沛,也許家破人亡,誰又知道呢?
“世人對太子羨百般追慕和解讀,有的將他視作悲英雄,有的認為是他毀了南國。世人解讀的太子羨從來不是真正的太子羨,他們解讀的,其實是傾注于太子羨上的一覽無余的他們自己。
“所以太子羨活著或者死了,并不重要。太子羨到底是誰,也不重要。”
大理寺員們若有所思地聽著,他們不明白晏傾為何有這般慨,但是晏傾說的有道理,他們點頭。
而晏傾看著這些員,也會想起留在甘州的那些躲躲藏藏的下屬和前朝臣民。
天歷二十二年,埋了很多尸骨,藏了很多。
將軍生死不知,相失蹤后逝去,宋明河掉頭背叛。虜寇侵,暮氏過河。改朝換代不是結束,死亡的真相被掩埋在過去,無法瞑目。
很多人都在找太子羨。
而太子羨又想找什麼呢?
冤屈,公理,真相,答案。
他想讓活著的人可以明正大地走出來,想要死了的人,不留憾地閉上眼睛。那些有才華的人,能力卓越的人,不該被欺辱,被拋棄,被忘,被“加之罪”。
晏傾也想知道自己站在長安的意義,自己茍且生的終點。他半生顛沛流離,半生病苦艱難,到底將迎來什麼樣的結局。
大理寺的員問:“晏卿在想什麼?”
晏傾:“懷璧非罪,毀玉何冤。”
問話的員懵了。
晏傾非常和氣地改了答案:“我在想下山后要辦的案子,聽風若說,是一起盜竊案?”
員們便說起山下有一起盜竊案,敵人如何狡猾,非要卿親自出馬才行……
擁云攏霧,涼風滿懷,這便下了山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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