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鉤高懸，天際上籠罩著一層云，幾乎不見一顆星辰。

建晟侯府一派靜然，吊在廊下的幾只淡黃燈籠，在寒風中來來回回地搖曳著。整座府邸如同一個站崗的哨兵，孤零零地肅立在東北邊陲上。

嚴冬已至，染房中的碳火卻供給不足。只以為是隋代底下人刻意為之，畢竟近來常常惹得他很不痛快。

之前，染沒怎麼當回事，因日日往隨空間里鉆，變著法地活用靈泉水，原先那弱不風的小板飆升得特別快。

直到今日給小寶沐浴，瘦弱的小孩在溫熱的浴桶里不住發抖，蕓兒和蕊兒做起活來也有些手腳，染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想著一會兒帶小寶去見隋時，得想法子跟他提一提。

小寶沐浴過后，立馬換了個模樣，還是個漂亮的小男孩。蕊兒去底下侍從們那里搜羅一遍，方才找出一小男孩的舊。即便這樣，套在小寶上也十分大。

染了小寶沒多的臉蛋，笑說：“小寶先將就一晚上，待明兒我給你買新服去。”

“這件就很好，我不要新服。”小寶抓長長的袖，特珍視地道：“我可以穿好久的。”

染心里酸楚，把小寶抱回到地上打理好，叮囑道：“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你可都記住了不曾？”

小寶重重地點頭，染對他講過的每一個字，他都會銘記在心。總得來說，小寶比同齡孩子早許多，非常機靈懂事，而且心里有自己的判斷和主見。

染牽著煥然一新的小寶走到東正房門口，只見房里燈燭通明，微舒一口氣后，方扣響了房門。

小寶仰起頭，不解地向他的“娘親”，這屋子里到底藏著個什麼樣的魔鬼，以至于把害怕這個樣子？

俄頃，水生前來打開房門，接著從他后走出來兩個人，正是郭林和那位青儒士。

郭林向染叉手行禮，又將那位青儒士請上前來，欠說：“夫人，這位是咱們府上新來的管家，孫先生。”

那青儒士忙地彎腰唱喏，面帶微笑道：“不才孫祥，拜見夫人。”

這人渾上下都出一子圓勁兒，給人一種很不踏實的覺。染下意識地合計著，轉瞬又想是不是自己帶有偏見？這位孫先生可是來府上搶“飯碗”的。

“孫先生有禮。”染屈膝還禮，并沒有多言語，亦沒有把躲在后的小寶拎出來人。

孫祥裝作沒有看到小寶的存在，郭林則忍不住瞥了一眼這瘦弱小孩，似有話要吐，到了邊卻又咽回去，只低聲道：“那夫人且去見侯爺，屬下和孫先生就先行告退了。”

染頷首，領著小寶稍稍側，給他二人讓出路來。另一側的水生卻是標準的苦瓜臉，雖然什麼話都沒有說，也算變相給染提了醒了。

染帶著小寶踏進門檻兒，但見金生垂立在敞廳的紫檀大案前，明顯是被隋訓斥過了。

累日以來，隋的思緒始終都不大好。遠在雒都的帝后突然離世，北黎王朝說變天就變天。他自己被打發到這苦寒之地不說，連朝廷早先應允他的封賞都遲遲沒有送抵。

雒都那邊沒有一點靜，朝廷連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懶得給了。錦縣這邊就更不用再提，隋搬過來還不滿一整月，原本躍躍試想來拜見建晟侯的吏、鄉紳和商賈們，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再不來敲建晟侯府的大門。

一部分原因得歸咎到隋自己上。有的人登門拜訪，隋差人接過拜，卻把人家支到來年開春以后再相見；有的甚至連拜都不收了，直接讓門房小廝給人家打發走。

不過隋到底是北黎王朝的英雄，就算他子難搞些，也不應該這麼快就被大家所忘。

隋不在乎自己被天下忘，也不在乎還有沒有人在背后頌揚他，他只是覺得當下這個狀況非常蹊蹺。

然而以他的事風格，就算有一日被活活死，他都不會跑回雒都，去質問吏部、戶部和務監。任他們怎麼推諉扯皮，他更不會去都察院參本，就不要提去皇帝面前告狀了。

或許，有些人就是抓住了他的這個肋，才敢明目張膽地欺辱他。

隋很要臉，命可以丟，那不到的尊嚴卻得守護。染之初真沒有看出來，他竟然是這麼擰的人。

是以隋憋在心里發愁，他本就沒甚麼基，早年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的狀態。去歲慘遭事故殘了雙后，才在元靖帝的旨意下封侯開府。在雒都時有元靖帝照拂著，卸下戎裝的日子過得還算可以。

現如今他遠在東邊苦寒之地，一府的家將和仆人得養，這麼多張要吃飯穿，倘或朝廷真斷了他的封賞，往后的日子真不知該怎麼過。

孫祥是郭林和水生在外面好幾日后，才敲定的管家人選。他前兩日已隨水生大致悉了一遍侯府況，今日正式來拜見建晟侯，便給隋帶來了一份大禮。

這份大禮正是建晟侯府的家當資產匯總，以孫祥的初步估量，這些錢財至多只能維持半載。見隋都快要把太給碎，孫祥亦很郁悶，本以為自己接了個缺，管怎麼是從雒都來的大侯爺，誰想除了門面看起來很風以外，里子里居然這麼沒有東西。

隋很是頭疼，郭林和水生跟著頭疼。就在這個時候，金生火急火燎地跑進來告訴主子，染在外面帶回來個無家可歸的小賊。

一語話落，屋子里的所有人當場石化。染真會挑時機，趕著這個節骨眼往槍口上撞。

“侯，侯爺，你用晚膳了嘛？”染的手掌里滲出冷汗，把小寶的小手都給帶了。

隋側首斂眸，目微冷，漫不經心地瞟了染和后的小寶一眼，淡漠地道：“你可真是能耐。”

“侯爺，我……”染結結，之前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法子不是沒用過，隋就不接招啊？這回，得想個別出心裁的招數才行。

“要麼你把他送出去，要麼你們倆一起回雒都。”

染就知道隋會這麼說，也不知是不是在前線打仗打的，看多了諸多不幸和人間慘劇，心腸怎麼變得這麼呢？

就在染苦苦醞釀之際，后的小寶突然松開的手掌，一徑往端坐在椅上的隋撲去。

“爹爹，爹爹，小寶一定聽話，求爹爹不要趕走小寶和娘親！”小寶哭得那一個傷心絕，一口一個“爹爹”，把染都給蒙了。

發誓這話絕不是自己教小寶說的，在來東正房之前只代小寶，進去之后要懂規矩，不要隨便說話，僅此而已。

這小家伙的“覺悟”真高，染在心里笑，卻見椅上的隋也已不大會講話了。

“你，你管誰爹呢？”隋想把小寶推開，但手下又沒有真的使用力氣。

金生向水生拋去一個“這回你明白了吧”的表，水生忍笑，半蹲在小寶跟前，哄勸道：“好孩子，快點把手松開，侯爺不是你爹，‘爹爹’這稱呼可不能隨便。”

小寶了把眼淚，向后的染，“是娘親。”又轉過頭來盯著隋，“他就是爹爹。”

“染，你還不趕把他給本侯領走！”隋忽然咆哮一句，驚得小寶渾打個激靈，他終于明白染為啥那麼怕他了。這個“爹爹”的脾氣說就。

染趕拉回小寶，委屈地說：“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孩，府上還能差他這一口飯？你就讓他跟著我，他吃穿用度什麼的，全算在我那份月例里還不行麼？”

“你把建晟侯府當什麼了？今日收了他，明日再在外面見別的流民、乞丐，你是不是也要統統帶回來？”

“就這一次，以后我再不擅自做主。”除了苦苦哀求，想不出別的法子來，小寶管他爹都不好使，真是黔驢技窮啊！

“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你們倆就回雒都！”隋心意已決，“快走，別杵在這里礙眼。”

“爹爹……”小寶又從染邊溜過去，臉上還有未干涸的淚痕，他上前拉住隋的手指，“爹爹別攆娘親離開，爹爹討厭的是小寶，小寶現在就走。”

隋的眼神又嫌棄又抗拒，手指卻任由小寶攥著，“外面黑燈瞎火的，你現在出去遇見意外算誰的？”

“不會出意外的，小寶天天在外面跑，早就習慣了。”小寶苦笑說道，“爹爹別那麼兇行不行？娘親會害怕的。”

“別我爹，我哪有你這麼大的兒子？”

“小寶不配，小寶知道。”

“你這孩子胡說什麼呢？”

染在側跟看話本似的，真是一降一啊？隋明顯是了心思的，他現在就是。懸著的心落回半截兒，和兩個常隨相視一笑。

“小寶的親娘病死了，親爹好像也死了。”

“什麼好像也死了？”

“聽跟我同住在破廟里的老花說，我爹是被抓壯丁抓走的。”

“你爹征兵而走，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小寶說不清楚，先是點了點頭，之后又搖了搖頭。染就勢往隋心管子上一捅，道：“說不定就是跟你去打西祁才喪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