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間雪》正文_第六章 重歸故地(1)
林偃月的馬車駛進千音閣的勢力範圍,一路上各大分舵都紛紛派人迎接和護送,很快林偃月重回千音閣的消息便傳遍了南疆。
如此聲勢浩大地行了十日,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千音閣的總舵,平仲山。
千音閣的總舵建在平仲山南側的緩坡上,北側則是刀削一般的絕壁,構了天然屏障。自半山腰往上,僅有一條高達千級的臺階,臺階盡頭,便是閣中聖地「萬葉臺」,只有閣主住在上面,其他人不得輕易踏足。
萬葉臺又稱「萬葉蕭蕭臺」,因為平仲山從山腳到山頂生長著近萬棵幾百上千年的銀杏樹,銀杏別名「平仲」,平仲山本也因銀杏而得名。這條通往山頂的臺階,被遮天蔽日的銀杏枝條覆蓋,形一條長長的隧道,夏日裏綠意悠然若翡翠長廊,秋日裏金蝶翻飛若金天宮。此時已經是仲春,但銀杏比其他樹木發芽晚些,枝頭上尚無一綠意,只有灰的枝條疊著,織一張麻麻的網,雜而荒涼。
此刻,臺階最下面,正站著一個男子。
那男子看相貌不過二十齣頭,朗目疏眉,周上下著一尊貴高華的氣度,若明珠寶劍一般張揚而耀眼,一綉著暗金紋樣的錦袍,下擺隨風翻卷,是站在那裏,便有一銳不可當的迫——那是長久以來居高位而自然形的威嚴。
此人正是如今千音閣的閣主——謝凌風。
若單說容貌,謝凌風其實並不輸於喬貫華,但浮世軒的榜單上卻並沒有謝凌風。因為,沒有人敢評論千音閣閣主的容貌,這百年來,千音閣閣主的一個眼神,就足以顛覆整個江湖。
林偃月的馬車上不了那臺階,便只能停在臺階前。林偃月走出馬車,最先進眼睛的,便是面前的謝凌風,就站在一丈以外的臺階前,定定地看著。
林偃月的父母親族在出生后不久就都死於一場仇殺,是謝凌風的父母收養了,從此以後,和謝凌風一起長大,同吃同住,親無間,一起度過了生命里最溫好的歲月。
從林偃月有記憶開始,就是謝凌風牽在手心裏的小妹妹,生命里的每一個片段,他都是無法缺席的部分。如今,似乎只是出了一趟遠門回家,什麼都沒有改變。但其實,什麼都已經改變。
九年前他們分開時,謝凌風還是十六歲的年,有著比五月還要明亮的笑容。九年後再一次看到他,他已經是高大拔的年男子,眉目里都是歲月沉澱的冷靜沉穩。九年時,隔著已經割裂的恨。
謝凌風在看到林偃月的瞬間,微微了一下,也不知是要向前邁步,還是要向後退。但很快謝凌風的形便定住了,目直直地看著面前的子——素白的,墨黑的發,雙眸華瀲灧,邊淺笑嫣然,得不可方,是陌生又悉的容。
謝凌風開口:「偃月。」簡單的兩個字,聲音在風裏有些微的發。
林偃月的邊勾著一個笑,卻涼薄得毫無溫度,過了半晌才吐出兩個字:「凌風。」
面前的這個人,是在這世間最後的親人。
面前的這個人,親手殺了最的人。
九年前,正是謝凌風親手用那柄劍貫穿了的肩頭,然後刺進了顧檐梅的膛。
不恨他,因為從頭到尾,都是負了他。
但,也恨他,自己沒有資格,卻替顧檐梅恨著他。
林偃月一步步向謝凌風走過去,目卻沒有看向謝凌風,而是看向了他後那條高高的臺階。
每隔五步臺階,便站著一個閣中弟子,像一個個小小的黑點,散佈在苔痕斑駁的青石臺階上,一直向上延到遙不可及的天際。見林偃月和謝凌風轉過來,臺階兩旁的弟子紛紛單膝跪地,遠的跪得慢些,整條隊伍便像起伏的波浪那樣向遠方傳遞開去。最後,所有人都跪了下來,發出洪亮的聲音:「恭迎月使。」
那聲音在山道間回開去,久久不息。林偃月卻只是角微微抿了一下,並沒有什麼容。那是謝凌風喜歡的排場,與無關。
在一切都安靜下來之後,謝凌風輕聲道:「我們回家吧。」
回家。那臺階上,曾經是他們的家。
林偃月聽到謝凌風的那句話,已經邁步向臺階上走去了。
這千級長階,曾經走過十多年,走過千萬遍。如今,一步一景,是人非,只覺得每一步都踩在心間的傷痕上,步步錐心。
林偃月走上最後一級臺階,目是一寬闊的平地,上百棵巨大的銀杏樹著灰的枝條,將一座殿閣和它旁邊大大小小的建築實實地網住,青灰屋檐高高地勾上蒼藍的天空,一隻寒撲凌著翅膀,從那飛檐下的鈴鐺旁飛過,留下一聲嘎的聲。
九年前,這裏曾被一場大火燒為焦炭。如今的一切,只是對過去的復原。
謝凌風是老閣主唯一的兒子,生來就是千音閣的主,眾星捧月的人,他從小喜歡排場,喜歡緻華麗的服,喜歡招式漂亮的劍招,喜歡芒奪目的人。這樣的他,沒有重修一座華麗的殿閣,而是將這歷經百年、古樸蒼老的萬葉臺毫不差地復原了,又重新從各地移植來了一片遮天蔽日的巨大銀杏。而他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邊的這個子,只是為了復原他們曾經一起長大的地方。
可是,謝凌風還來不及將這些說給林偃月聽,就聽到了柳雙雙急切的驚呼——月使!
謝凌風驟然轉,就看到那個白的影正直直地向臺階下跌去,寬大厚重的披風像一團白的雲霧,纖瘦的影陷在那團雲霧裏,彷彿下一刻就要被吞沒一般。
謝凌風的法極快,轉瞬已經翻而下,手攬住林偃月的腰,一個旋重新落在臺階上,這才舒出一口氣,低聲吩咐:「去找紅姨過來。」
林偃月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
睜開眼,林偃月便知道自己的是萬葉臺上那個住了十多年的院子——飛羽館。館中長著數棵凰木,「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之冠」,故而得名。
當然,這裏已經是謝凌風復原的飛羽館。
謝凌風不僅復原了萬葉臺上的建築,就連這屋中的陳設佈置也都恢復了當年的樣子,妝臺上的妝盒、銅鏡、木梳,柜子,書架,書架上的書本、擺設……每一樣都幾乎和的記憶一模一樣。林偃月看著這一幕,瞬間只覺得全發冷,難道謝凌風覺得,站在這樣的屋子裏,會很開心,會無限懷念嗎?
九年前的大火,將那些為手足相殘而心計劃的謀完全抹去。如今,更是因為重建而連大火的痕跡都完全消失了。但是,似乎依舊能夠從空氣中嗅到殘留的腥之氣。
一個中年人走進房間,手裏端著一碗葯,見林偃月已經醒了,立刻將葯碗放在桌上,走過去笑著握住了林偃月的手,道:「偃月,你醒了。」
林偃月的神有些茫然,過了片刻,才喃喃地道:「紅姨。」
林偃月喚做紅姨的人,是掌管千音閣葯廬的紅玉莞,如今還活著的為數不多的舊人之一。紅玉莞雖然只年長林偃月十多歲,卻是看著林偃月長大的。
紅玉莞聲道:「回來就好。」說罷不紅了眼眶。
林偃月道:「紅姨,謝謝您。我知道,是您治好了我的眼睛。」
紅玉莞知道林偃月的眼睛並沒有痊癒,而已經無能為力,但還是神溫地道:「我也想偃月你能看看我呢,雖然我已經老了很多。」
林偃月笑起來,眼睛微微向下彎起,長長的睫撲閃了一下,眸里都是笑意:「紅姨哪裏老了?偃月倒覺得,比當年更添了風韻呢。」
「你呀,還是那麼甜。」紅玉莞笑,是真的舒展眉眼的一個笑,不是為林偃月誇自己,而是這一刻,紅玉莞突然看到了十年前那個有著讓所有人都忍不住生出歡喜和憐的純真笑容的孩子。
但是下一刻,林偃月便帶著那個笑容,輕聲問道:「紅姨,我還可以活多久?」
紅玉莞的心像是被林偃月臉上的笑刺了一下,瞬間就紅了眼眶,別開目道:「原來你都知道了……對不起,紅姨無能……」
林偃月握住紅玉莞的手,聲音里沒有一悲傷,甚至帶著些許愉快:「我就是問問。知道了日子,比較安心。您不要自責,有些事,不過是天命罷了。」
紅玉莞回握住林偃月的手,長嘆一聲道:「三四年……應該不是問題。」
「夠了,已經足夠了。」林偃月的聲音聽著比方才還要愉快,「謝謝紅姨。」
紅玉莞愈加難過起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道:「偃月,別去想這些了,總之,回來了就好。」
林偃月只是輕輕地點頭,沒有再說話。
其實不想回來。但知道,這是謝凌風的願,他要回來,要實現當日的諾言。也知道,必須回來,因為林偃月生來就欠了他們謝家的,一生一世都還不完。
常言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雖然,自從十年前,九大門派聯合洗千音閣的那天開始,南疆的江湖就已經缺失了這種原則,欠債者往往會被要求償命,而殺人者只會殺更多的人。但是,原則,終歸還是原則。
所以,唯有先將欠的還了,才能向所有人討還他們虧欠顧檐梅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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