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花月腦海里劃過「聽命於我，替我監視將軍府」、「以相許，隨我離經叛道」和「把你上最寶貴的東西作為換」等等一大串條件，眼眸慢慢睜大，最後幾乎是在隔斷的木欄上，戒備地看著他。

結果周和珉道：「等有空，你給我說說你在將軍府當奴婢之前的事兒。」

花月眨眼，有點不敢相信：「就這個？」

「就這個。」他起往外走，拂袖道，「這是最有趣的東西了。」

修長的影融進了外頭耀眼的線里，帶著兩分恣意和瀟灑。花月抬步跟上他，心想這哪是十五歲啊，活像個五十歲的世外高人，在他的世界裏只分有趣和無趣，不看利弊。

李景允走得很快，坐車是追不上了，花月給周和珉牽了馬來，不等他多言，自個兒先上馬朝前追去。

其實聽完棲樓之事，就明白李景允不是個任人拿的公子哥，就算險境，他也應該能應付，這一去，頗有些沒必要，也許還會招人嫌棄。

然而，腦子是這麼想的，手上的馬鞭卻甩得飛快，踩著馬鐙，眼睛死死地盯著前頭，心裏默念千萬別出事。

京華的正街上是不允策馬前行的，李景允一到羅華街附近就下了馬，拂開擺大步往棲樓走。

往日的羅華街附近都是熱鬧非常，今日一眼掃過去，整條街也就零零散散幾十個人在來回晃悠。他走了一段路，突然覺得不對勁。

這些人沒有一個朝他看過來的，但他掃視四周，覺得有無數雙眼睛落在自己上。

背後沒由來地響起一聲竹笛，清幽幽的音兒盤著幾個旋傳遍了半條街。李景允一頓，眼尾掃過街道兩旁吃面蒸包子的百姓，角抿起，不聲地就想往後退。

靴底朝後落下的一瞬間，四周風雲突變。

皇室中人向來養死士，大梁皇室也不例外，這些人從小被選拔進署，長相平平無奇，出手卻極為狠戾，哪怕是穿著尋常姑娘的羅紗，下一瞬，手裏的刀也可能抹斷人的脖子。

李景允側頭躲開一刀，倏地失笑。自從兩年前在街上打鬥被他爹給抓住，他就再也沒在羅華街上過手了，再次看見這番陣仗，一時還有些懷念。

「殺人也不報家門？」他奪了一人匕首，拋上半空翻手接住，凌厲地橫在衝上前來的死士眼前，刀鋒泛泛，言笑晏晏，「一點不懂規矩。」

那人瞳孔一，反手直劈他後頸，他一閃，其餘死士立刻一擁而上，本不打算與他君子過招，直接想以多欺，就地斬下他的人頭。

李景允有點頭疼，著匕首的手腕甩了甩，天輕嘆一聲：「今日遇見的，怎麼都是不講理的人。」

天上白雲拂日，驕淡，一微風吹過，陡然染上兩分腥氣。

死士是一早就埋伏在此的，領頭的戴著銅鑄的面，兩道細長的眼孔里出的神。

誰都知道李三公子有些手，他也自然是準備好了，幾十個人流上前，就算前頭死幾個人，可到後面他也會乏力，此乃螞蟻斗象之。

但他沒想到的是，人群里那人出手極快，七八個人被他一刀割，飛灑出去了，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李景允下手是真狠啊，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眼睛眨也沒眨，刀刃割在皮骨上，聲音聽得人耳發麻。但凡他有一疲態，四周的人都會繼續往上沖，可他沒有，不但沒有，那雙眼睛還越來越亮。

濺在臉上的一抹開，他扭頭朝旁邊猶豫的人招了招手：「過來試試，也許你能呢？」

死士：「……」

殺人誅心。

死士強就強在信念和無畏，可就這麼一點東西，竟被他拎出來放在腳下踩，踩了個稀爛。

領頭的沉默地看著，第一次從自己手下臉上看見了恐懼。幾十個人，就這麼圍在他周圍，沒有人敢再上前。

「慌什麼。」他忍不住開口道，「獵已經是強弩之末，也就會些皮子功夫，給我上。」

幾人對視一眼，踟躕不決。

李景允依舊在笑，背抵著街邊鋪子的牆壁，笑得漫不經心，他不著痕跡地將手裏卷了刃的劍攏進袖口，抬著下道：「來啊。」

像黃泉爬上來的鐘馗，友善地朝他們張開雙手。

這誰敢來？

人群無聲而默契地往後退了半寸。

領頭知道這群人是沒了心氣兒了，一咬牙，自個兒挽弓，箭頭對準了他。一箭離弦，得李景允往側一躲，形微晃。他大喜，引開一箭朗聲喊：「他沒活路了，全是虛張聲勢！」

有人重新振作，提劍來刺，領頭的長箭出手，直取李景允心口。

這箭不是很準，力道也不夠，李景允嫌棄地看著，寶藍的袖微微抬起，上頭的錦鯉躍然如活。

然而，下一瞬，有人如閃電一般撞進了他懷裏，舉著一塊不知哪兒尋來的破木板，「啪」地將長箭擋下。那箭頭刺破木板，堪堪停在的鼻尖前頭，嚇得一，面孔雪白。

錯愕地挑眉，李景允低頭看過去，就看見了刀劍影里他最不想看見的人。

「你來幹什麼！」

花月剛把箭頭挪開，就聽見背後一聲驚天怒吼，一個哆嗦，扭頭看他，又氣又怒，當即朝他吼了回去：「還能幹什麼，來救人！奴婢一早說了讓您出門多帶點人，您不聽，真當自己打遍京華無敵手呢，瞧瞧，要不是奴婢來得快，您這命還有沒有了！」

李景允更氣：「你來能頂什麼事？多送一條命？」

「誰說的，您看這不是救駕有功？」咬牙舉著木板，差點懟去他臉上。

他一掌將這破木板拍開，著氣，雙眼微紅：「給爺滾。」

再好的脾氣，也抵不住要在心裏罵娘，花月摔了木板冷聲道：「您要不是將軍府的主子，奴婢也不稀罕來救。」

轉想走，四周的死士卻已經圍上來，將兩人一起困住。

抬手住的肩，李景允這一個咬牙切齒，啞著嗓子在耳側道：「你今日要是死了，就是蠢死的。」

「您能不能別開口閉口咒人死？」連連皺眉。

「這場面，爺看你就不是奔著想活來的。」他哼笑，「還怕咒？」

「公子誤會。」花月眼波流轉，退後兩步抵著他輕聲道，「奴婢向來惜命。」

這話音一落，一群死士都撲了上來，最前頭那人的刀高高舉起，帶著一陣風往下砍。可與此同時，馬蹄聲踏破羅華街，周和珉揚鞭策馬，衝破人群，一鞭子甩在舉刀之人的手腕上。

長刀「蹭」地飛出去，被李景允抬手捉住，手腕一翻，刀口「噗哧」一聲沒進了面前死士的心口。

花月還沒來得及抬眼看，眼前就是一黑。

後這人捂著的眼睛，寬厚的手掌覆在薄薄的眼皮上，又熱又重。前頭有什麼東西噴灑在了地上，接著就是人倒地的靜。

掙了掙，想看一眼，但後這人按住了，頗為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不讓。

護衛與死士拼殺一片，周和珉抬眼看過去，卻見李景允還靠在原，他一手提著刀，一手捂著懷裏人的眼，染著的臉抬起來朝向自己，眼神漠然。

不過片刻之後，他朝他頷了頷首，似乎是謝他之意。

周和珉笑了，搖了搖手裏的韁繩，眼珠子一轉，給他做了個口型：我不是來救你的。

他指了指他懷裏的人，眉梢高挑，一字一張地道：是來幫噠~

李景允那一張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沉了回去。

黑雲頂，電閃雷鳴。

周和珉大笑出聲，伏在馬背上笑得差點掉下去，頭上的玉鈴鐺跟著他的發出清脆的玉響，他晃著錦靴，滿眼的興緻盎然。

那頭正打得起勁呢，突然聽見這麼猖狂的笑聲，領頭的死士像是發現了至寶一般，放棄與護衛纏鬥，轉頭就朝五皇子刺去。

「主子小心！」有人大喊一聲，周和珉回眸，扯了韁繩用馬頭將這人撞開，駿馬驚，長嘶抬蹄，將他甩下了馬背。

「殿下！」驚呼四起。

花月覺得不妙，連忙拉下李景允的手看了一眼，抓著他的手道：「公子，這位可不能在咱們眼前出事。」

李景允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再不願，也翻著白眼上前將周和珉救起來。

餘下死士已經被護衛製得七七八八，見勢不對，領頭那人轉就跑。李景允哪肯放人，腳尖挑起地上長劍便追了上去。

越往前追，羅華街上的行人就越多，方才消失得一乾二淨的百姓眼下好像都回來了，人頭攢間，李景允盯死了領頭穿的那一綰長衫，追著他進了一條巷子。

巷子裏有子的說笑聲，他心道不好，三兩步追上那人，一劍抹了他的脖子。他作乾淨利落，又沒發出什麼響，就是想在不驚擾百姓的況下把這人拖走。

結果巷子裏的姑娘發出了一聲驚，聲直穿天際，霎時引來了一堆人。

「小姐，出什麼事了？」

李景允頗為無奈地回頭看過去，卻見韓霜帶著人站在他背後，一雙眼落在他的懷裏，上驚得都沒了。

「……」

這也太巧了。

脖子上的青痕還未消，韓霜著手帕，滿臉惶恐，看了看他，又看看他殺了的人，哆哆嗦嗦地道：「景允哥哥，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他？」

這解釋起來可就麻煩了，李景允搖頭，將放下道：「改日再說吧。」

韓霜泫然泣，著地上的人道：「可他是長公主最疼的人了，就算是景允哥哥你，也不好如此……」

長公主最疼的人？李景允莫名其妙地低頭：「這不就是個死士——」

臉上的青銅面不知去了何，龍凜躺在他腳邊，間的一又一地往外涌。他還沒咽氣，眼珠子往上了，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像是對他眼裏的震驚很滿意，龍凜笑了，氣咽下去，整張臉就定在這個森恐怖的表上。

李景允怔然。

韓霜後來了家和護院，一大群人就這麼看著他，有人報了，京兆尹衙門沒一會兒也來了人。

一片嘈雜之中，李景允突然就明白了。

龍凜一開始就想好了，就算沒能殺了他，也會讓他背上殺害面首之罪。青銅面一扔，他死在韓霜面前，沒人能證明他是方才的死士，也沒人知道他這是捉拿刺客，眾人能看見的，只有他手裏沾的劍和地上冰冷的。

高明，實在是高明。

李景允抬頭，眸深沉地看向韓霜。

像是毫不知，慌張地攔著來抓他的衙差，輕，神擔憂。察覺到他的目，低頭看下來，眼裏滿是不解和責備：「景允哥哥，你倒是快說呀，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從死士到，都是長公主的人，能是什麼誤會？

他嗤笑，目越過衙差，遠遠地出去。

衙差一臉莫名，跟著他一起看向大街的另一頭。

死士落網就選擇了咬舌自盡，護衛收拾了殘局，不由分說地先將周和珉請回宮。周和珉很是無奈，看向一旁跌坐著的花月，擺手道：「過兩日我再來看你。」

「多謝殿下。」花月扶著牆起行禮，目送他上馬離去。

到底是份尊貴的皇子，今日這一遭已經是荒唐，也不可能還讓人留下來善後。

地上還有一灘攤的跡，花月看得，正氣呢，柳和就帶著朝過來了。

「你沒事吧？」朝扶起，掃了一眼四周，咋舌不已。

花月笑著朝搖頭，然後給柳和指了指李景允跑走的方向，後者立刻帶著人過去找。

「今日出門真是沒看皇曆。」朝一邊扶著離開這地方一邊跺腳，「咱們在棲樓好端端喝著酒呢，平白被個酒瘋子衝過來找了麻煩，和也是個倔脾氣，非要跟人打。結果那頭還沒打完，就聽說這頭也打起來了。」

著帕子給了臉，低聲問：「你們這頭打贏了沒有？」

哭笑不得，花月道：「應該是打贏了，人都沒傷著，就是場面大了些，有點滲人。」

朝拍了拍的手以示安，然後抬眼看向前頭：「他怎麼找個人都磨蹭這麼半天？」

羅華街很長，中間有三個路口，們走過第二道牌坊，就看見前面圍滿了百姓。柳和帶的家奴也在外頭沒進去，只踮著腳看。

「怎麼回事？」朝皺眉。

家奴聽見的聲音，慌忙回頭道：「夫人，差在前頭抓人呢。」

「差抓人關我們什麼事，你們沒見過熱鬧？」左右看了看，「爺呢？」

家奴為難地看向人群里。

擁的百姓被差分開，中間豁然開出一條道來，朝一喜，抬步正想借過，一抬頭就看見衙差押著個悉的人走了出來。

「哎。」困地拉了拉花月的袖，「那個人是不是有點像咱們三爺？」

花月目沉重地看著，半晌之後低聲答：「不是像，那就是。」

十個衙差圍著李景允，倒是沒有給他上鐐銬，只是，每個人的都按在腰間佩刀上，神很是警覺。柳和跟在李景允旁邊，小聲與他說著什麼，他點了點頭，又掃了右側的人一眼。

花月跟著看過去，就見韓霜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右側，哭得梨花帶雨。

「這算個什麼？」朝看得直擰眉，「十八相送呢？」

柳和沒跟多遠就退了出來，朝拉著花月走過去，很是不悅地道：「怎麼又跟那小蹄子攪合上了？」

「不是攪合。」柳和面凝重地道，「三爺失手殺了長公主的面首，韓霜是目擊證人。」

「面首？」花月搖頭，「他是去追方才在街上行刺的面人，哪兒會突然對什麼面首殺心。」

柳和看向，目複雜地道：「戴上面是刺客，了面就是面首。三爺能殺戴著面的刺客，卻殺不得沒戴面的面首，長公主執意想找他麻煩，三爺的生死，算是在韓霜手裏了。」

呼吸一窒，皺眉了額角。

躲不過，還是躲不過，這無權無勢的奴婢，哪裏攔得住位高權重的長公主，還以為從死士手下保住命就已萬全，沒想到後頭還有坑在等著。

最近的廢除掌事院一事，皇帝偏心太子，沒讓長公主委屈，到底是親生的，心裏還是有愧，這一回出事，皇帝必定站在長公主這邊，指他顧念李景允是不的。

至於太子，他也許肯幫忙，但能幫到什麼份上就難說了。

腦子轉得飛快，花月臉繃，下意識地啃了啃指甲。

柳和看了一會兒，突然道：「其實小嫂子也不必太擔心，韓霜那個人……未必是想要三爺的命。」

微微一愣，花月回視他，看著他那別有深意的眼神，慢慢地就反應了過來。

長公主氣的是李景允不為所用，那麼擺在他面前的就有兩條路，第一，繼續忤逆長公主，那他就會被扣上殺人之罪，第二，讓韓霜滿意，韓霜自然就願意替他洗清罪名。

太彩了，花月都忍不住想鼓掌，李景允連個一半職都沒有，竟值得這些上位者如此用心，實在是可歌可泣。

「委實是不要臉。」朝柳眉倒豎，「天底下是就三爺這一個男人了還是怎的，連這種損主意都想得出來！」

柳和嘆息：「未必是想的，但也只能這麼做。」

頓了頓，他瞥一眼花月，低聲道：「眼下三爺定是先押在牢裏了，小嫂子得回府去報信，順便也準備點酒菜，晚些時候去看看他。」

花月似乎在想事，半晌才回過神來，輕聲應道：「好。」

朝挽著的手，爽快地道：「我陪你回去，家裏男人出了變故，人總是要慌張一二的，有我在，你要是了什麼，我替你看著。」

柳和皺眉，剛想說這樣不妥，的眼尾就掃了過來：「夫君有話說？」

「……沒。」心裏默念君子不與人計較，柳和帶著家奴自個兒走了。

朝回過頭，滿眼心疼地了花月的鬢髮：「好端端一個姑娘，怎麼就攤上三爺這樣的人了，在他邊太平不了的，不過有一點你可以放心，三爺眼裏不得沙子，韓霜這麼算計他，他肯定不會如了的意。」

花月拉上馬，一聲不吭地回了將軍府。

看著這瘦弱的背影，朝心裏憐憫更甚。夫君出事，救他的法子是把自個兒夫君讓出去——這況要是擱在自己上，那氣都氣死了。

花月一定也很難過，看看，走了一路，半個字也沒說。

心裏醞釀著安的話，朝跟著進東院的門，打算從兒家的一生說起，讓明白惜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結果剛張開，就聽得面前這人冷靜地對家奴吩咐：「八斗去主院稟告將軍，就說公子被人陷害，扣在了大牢，莫要驚夫人。夫人若是問起，就說公子被太子留膳，晚上未必回來。」

「後院的白鹿餵了沒？餵了就拿食盒去廚房，讓廚娘做兩個下酒菜，把后廚擱著的花雕打上一壺，等會隨我出去一趟。」

花月一邊說一邊進主屋，找了一套乾淨簡潔的長衫，並著枕頭被褥，工工整整地疊好，再用包袱皮裹住。看一眼書桌，抄起桌上紙墨，寫了一封信遞出去。

都收拾好了之後，花月抱著包袱出門，順手給朝端來一盞茶，看目瞪口呆的沒個反應，便道：「喝口水。」

朝下意識地張。

花月將茶餵給，又給吃了一塊杏仁，然後一手抱著包袱一手拉著往外走：「不知道待會兒會耽誤多久，你先墊墊肚子。」

杏仁在裏化開，朝咽了，哭笑不得。

哪有這樣的姑娘，弱斯文，得跟花一般，可被風一吹，愣是不倒，倒跟野草似的韌勁十足。想來照顧，卻反倒是被照顧了個妥妥噹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