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魚記》第三章 銀鞍照白馬(4)
神機樓前,不知何時多了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看不出多大年紀,但那材高大威猛,目長髯,白發蒼蒼,就算額頭眼角皺紋層層,亦有種攝人的風姿霸氣。
此刻他正坐在樓前一株大樹下石凳上,仰著頭,帶著輕笑,興致盎然地看著。
青青一個趔趄,直接就從屋頂摔下去,幸好反應靈敏,在半空中纖腰一扭,一個空翻,卸去下墜之力,輕輕巧巧地落在地上,沖著老者微微一笑,一拱手,清脆地說道:“青青見過大將軍”不用問,也從老者與孫奕之有七相似的面容看得出,這正是要找的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得來全不費功夫。
孫武的視線,卻落在腰間的劍上,“原來是青青姑娘,敢問姑娘所帶之劍,可是瀅”
“正是。”青青不想他竟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劍,有些意外地看著他,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樣子,心里卻有些不安起來。
“你是趙戩的后人”孫武看著,笑容慢慢散去,沉片刻,方才沉聲問道。
青青一驚,原以為是孫奕之將盜劍之事告訴他的,卻沒想到他從一把劍就能猜得出自己與阿爹的關系,心中波瀾翻騰,來時的滿腔豪,盡數化作滿腹疑竇,卻也不敢造次,坦白地答道:“正是家父,敢問大將軍如何得知”
孫武微微一笑,眼神中著幾分神往,幾分慨,甚至還有幾分傷痛之。
“七年前,我親眼看著趙戩以祭劍,將此劍封印。風胡子曾說過,此劍葬于劍冢之中,以萬劍之魂,千山之魄,百江之水洗煉十年,方可除去劍封印,破解煞,否則則傷人傷己,累及吳國氣運。在此期間,若非趙戩親,本無人能將其拔出山磁。伍相國曾命人在越國明察暗訪,都沒找到趙戩的親,沒想到一晃七年過去,你終究還是來了。”
他說得平平淡淡,可這一番話,在青青心中,卻不啻掀起驚濤駭浪。
“你認得我阿爹”
孫武并未接話,反倒問道:“你可識字”
青青遲疑著,點點頭,也不知為何,任慣了的,在這位名揚天下的老者面前,竟然不自覺地就收斂了子,老老實實地答道:“識得一些,阿娘教過我。”
“甚好,你隨我來。”孫武點點頭,徑直朝神機樓中走去。
青青有些迷茫地看著他高大的背影,依舊筆直拔得如同一棵參天大樹,散發著令人信服追隨的氣勢,就連也在不知不覺中乖乖聽話,跟著他走了進去。
一層的正堂中,設有一座神臺,臺上供奉著的,并非神像或是祖宗牌位,而是一把殘破的長刀。長刀的柄已斷,刃已卷,還有無數細碎的缺口,整把刀又破又舊,黯然無,寬厚的刀和刀柄上甚至還有些烏黑的印漬,煙熏染得骯臟殘破,完全與這雄渾大氣的神臺和樓閣格格不。
孫武走到那兒,拿起那把破刀,手在那卷起的刀刃上了一把,居然還笑了笑,長嘆道:“真是不服老都不行了啊,連趙戩的兒都這麼大了小姑娘,你過來。”
青青也不知為何,聽他說話,明明知道這是自己“刺殺”的目標,卻全然提不起半點殺氣,還聽話地走到他邊,同他一起看著那把破舊的刀。
孫武輕著那把刀,眼神溫繾眷,緩緩說道:“這把刀,曾經陪我征戰三十年,就連歐冶子的純鈞劍,都沒能斬斷它,可最后,還是折在了你阿爹的劍下”
青青一怔,忍不住問道:“阿爹的劍阿爹的劍不是廢了嗎你說的是瀅”
孫武點點頭,出一抹苦笑,“就因為它鋒芒太過,你阿爹才要廢了它”
“為什麼”青青完全不懂了。歐鉞說,阿爹是因為鑄不出神劍,才會被吳王投劍廬祭劍。施夷說,阿爹是為了警示,行刺夫差,才會被祭劍。可如今孫武又說,阿爹的劍,不但鑄,還折了他的刀每個人一種說法,讓阿爹的模樣像是蒙上了一層層的黑紗,連的記憶都變得模糊起來,本看不清他真正的模樣。
孫武并未回答,反倒轉過頭來看著,問道:“小姑娘,你可知道老夫的名字”
“知道”青青點點頭,很認真地答道:“大將軍之名,名震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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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誰人不知”孫武卻搖搖頭,眼神有些惘然,長嘆道:“誰人不曉可我自己,一直到這把刀折斷,才知道,我武惟揚,止戈為上。”
青青心頭一震,愕然地著他。
這是今日第二次聽到止戈二字。在清風山莊的門口,孫九請離鋒去的是止戈樓,當時不過是一笑而已。
堂堂兵圣之家,靠的就是征伐天下,兵戈揚名,居然會以止戈為名,若是讓那些被他們擊敗過的人聽了,還不知會如何笑話。
兵圣孫武的威名,在吳、楚、越、齊等國之中,早已是止兒夜啼、止兵喪膽的良藥,哪里會與止戈二字有半點關系。
可這二字,從孫武的口中說出,滄桑悲涼,擲地有聲,卻讓人不得不信,他此刻的心中,當真已無刀鋒劍氣,當真只剩下一片平和。
可依然不信。
無論是素錦還是歐鉞,都曾說過,越國最怕的,不是夫差,不是伍子胥,而是這位已經逸山林的兵圣。
夫差若是死了,還有姬友可以繼承。
伍子胥的雄才大略對面,還站著貪婪狡獪的伯嚭。
唯有這位兵圣,不但縱橫諸國無敵,更是吳國士卒心目中的戰神,哪怕他人不在軍中,只要他人在,吳軍心中就有那種一往無前的銳氣膽魄,有那種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氣勢。他是兵法謀略天下無敵的兵圣,更是吳軍凝聚士氣的戰魂。
孫武看到的神,一眼便知心中所想,不苦笑道:“是不是覺得很好笑,孫武一生征戰,殺人無數,寫下兵法十三篇,更添了無數殺孽,居然到如今,談什麼止戈為武”
青青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一字一句地說道:“青青出村野,不知道什麼大道理,只是聽說大將軍十五日踏平楚國,楚人流千里,婦老弱尚不能幸免。我越國上自越王,下到百姓,皆為吳國奴婢,這七年之辱,無數冤魂,皆拜大將軍所賜。”
字字清晰明白,說得平靜認真,不帶一怨尤,只像是在復述一件平平淡淡的事,可那字里行間出的氣殺意,就算用再冷靜的口氣,也無法掩飾。
“不錯”孫武凝視著,眼中出贊賞之,忽而朗朗笑道:“兩國鋒,殺便殺了,領兵求勝,老夫從不后悔。只恨當日未能殺了勾踐伯嚭,讓這些小人得志,日后必將為我吳國大患。”
青青聽他說得如此直白,忍不住問道:“大將軍可知我為何而來”
“你”孫武瞥了一眼,輕笑道:“手持瀅,不速之客,不是為殺我而來,難道還是來找老夫聊天喝酒”
青青被噎得差點說不出話來,但見他笑的樣子,完全沒有半點防備,有些不服氣地說道:“大將軍莫非是瞧不起我以為我本沒這個本事”
孫武搖搖頭,依舊笑著說道:“當年幫老夫設計建造這座神機樓的神機子曾經為我算過一卦,瀅再現之日,也就是老夫壽將盡之時。小姑娘,你能拿得起瀅,怎麼還會怕人瞧不起”
“神機子”青青今天真是被震了一次又一次,全然想不到,自家那個鄉村打鐵匠出的阿爹,居然會認得兵圣這等大人,更想不到,自己第一次當刺客,就被人完全看穿,目標還來教訓要有信心這種完全顛覆的記憶和思路的事兒,讓第一次有種茫然無措的覺,著面前像個老爺爺般慈祥凝視著自己的孫武,剛剛握住瀅劍的手,不自覺地又松開了。
孫武見茫然的神,居然笑瞇瞇地沖招招手。下意識上前幾步,剛在他面前站定,他便手的頭頂,將那把殘刀遞給了。
“你一點兒也不像你阿爹,倒像你祖母。這把刀給你,日后若有機會,就幫我給能讀懂這把刀的人。如果沒有就算了”
“為什麼”青青茫然地看著他,接過那把刀的時候,居然毫無防備。
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父母以外的人如此親近,尤其是他輕自己頭頂的覺,更是怪怪的。自從不喜人,這一次居然也沒躲避還擊,不知是他的作太過溫暖,還是看著時的眼神溫憐惜得讓完全提不起警惕,連自己的來意都全然忘記。
好在孫武當真對毫無惡意,否則這一會兒的功夫,都不知要死幾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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