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周一，學校有個人文類的主題講座，人類學方向，唐西澄向陶冉請了半天假，回學校報告廳坐了三小時。

這中間，收到信息，一共兩條。

是父親唐峻。

他過來開會，說助理接，一道吃個午飯，另一條說梁老師有空的話，也請他一起。

講座結束后，人涌出去。

西澄走去z大的正門口，已經有車在等，來的那中年男人認識，是唐峻邊跟了很久的，姓廖。

廖書見到，稱呼:“唐小姐。”

車子開到一家私菜館，淮揚風味，廖書領進去，臨窗的房間，唐峻已經坐在里面，幾道前菜先上了。他穿的是黑西服，大外套掛在后面。

見西澄進門，他抬頭看過來，五十多歲的人，無法免除歲月的痕跡，發頂微微有些灰白，但仍然是很英俊的一張臉，挑不出差錯的五，放在畫報里不比保養得當的大齡男明星遜，可以想象他年輕時是怎樣神采卓然。

西澄走到桌旁坐下，唐峻看了看，問:“梁老師沒空？”

“他二月份就出國了。”西澄用手語告訴他。

但其實，唐峻已經不大能看懂，這些年他們流甚，他原本還能懂的那一點兒也都忘了，便說:“用手機吧。”

講這話時他神復雜，不自覺微微蹙眉，看向的眼神有某種憾，也有愧疚。

西澄最喜歡看他這種表。

按他說的，用手機將剛剛那句發給了他。

唐峻看了一下，沒再問。

有服務生進來上菜，清蒸刀魚，龍井蝦仁，平橋豆腐。

“吃吧。”他大約是不知要聊什麼，便先了筷子。

父兩個都安靜地吃東西。

后來仍是唐峻開口，遲疑了下才說:“前陣子，你外婆不大適意。”

西澄抬起頭。

唐峻看到的表，講:“不必擔心，只是摔了一跤，年紀大了恢復慢，現在是不怎麼能走了。”

西澄拿起手機，打字問他:“什麼時候的事，周末我才問過周姨，為什麼沒告訴我？”

“有一個月了，應該是老太太沒讓說。”

西澄臉變得很差，又敲了幾個字:“你去過嗎？”

唐峻說:“一直很忙，讓小廖去了一趟。”

便不再問。

仍然有新菜送進來，但唐西澄沒有胃口，這頓午飯沒吃多，唐峻讓廖書送回學校。

西澄提前在地鐵站下車，坐地鐵去公司。

正是午間，大廈一樓很熱鬧，各家餐廳仍有不人在吃東西，茶店前排長龍。

西澄穿過人群走去電梯，心里想著事，沒關注其他，走近才發現有人幫摁著電梯。

梁聿之上午沒過來，拖到這個時間，沒想到上。

互相看了下，西澄略微頷首算是道謝，之后靠邊站定，電梯行到五樓，旁邊另外兩個人出去了。

門合上，轎廂繼續上行，一兩秒后，西澄聽到略低的聲音:“手怎麼了？”

西澄倏然回過神，看他一眼，又低頭看自己的右手。

出地鐵那條路上有輛電車過去，差點撞倒，本能地拿手擋了一下，車頭金屬籃直接著手過去了，原本只是有一塊皮掉，覺很疼，現在已經有和組織滲出，看起來有點嚇人。

西澄從包里出紙巾，摁在傷口上，又拿手機寫了字告訴他:“被電車了一下。”

電梯這時停了。

“叮”一聲，門打開，候在外面的幾個同事一看里頭的人，一面往邊上靠，讓出通道，一面主打招呼，陸續的幾聲“梁總”。

西澄就在這些聲音中跟在他后出了電梯，助理小趙在走廊上看到梁聿之，小跑過來和他講事。

西澄走去辦公區。

小趙隨梁聿之去他的辦公室，拿到要取的文件，這時數據組的負責人托著電腦過來了，有事找梁聿之通。小趙準備走，突然被住。

“資室有應急藥箱吧？”梁聿之問他。

小趙點頭應:“一直有的。”

梁聿之說:“拿過來吧。”

小趙覺得莫名，上下看了看他，好好的要藥箱？

也不好多問，應一聲便去了，很快拿到送過來，見兩人還在談，便放在旁邊沙發上。

事理完已經是一刻鐘后，梁聿之給陶冉打電話:“唐西澄過來。”

才掛斷，有新的電話打進來，是周緒與他講那個銀行的項目。金融服務是星凌新開的領域，起步階段，周緒幫忙牽了條線，現在還在接洽中。

沒幾分鐘，人來了。

梁聿之仍在講電話，見敲門進來，他指指沙發。

西澄看到藥箱，明白了。

常用的藥品和工都有，找到碘伏給手背傷口消毒，用滅菌紗布纏好，不到三分鐘就理完。

梁聿還未講完電話。

西澄抬手給他看了下，其實包得不怎麼樣，的手指細細長長，紗布太寬，累贅。

這時敲門聲響了，小趙送完文件回來了，西澄沒多留，在門口與他肩而過，小趙頗意外地多看了一眼。

當天下班回去，唐西澄聯系照顧外婆的周姨，問清楚況。

沒思考太久，決定回上海，之后訂機票，去公司系統中填請假單，再聯系陶冉。睡覺前裝好了行李箱，一套換洗服，幾本書，電腦也放進去。

悅有點擔心，反復問一個人回去行嗎？

西澄讓放心。

沒什麼不行的。

坐上第二天早上的航班，十點多落地，再坐車去療養院，已經快到中午。

外婆吃過午飯，剛睡不久。

西澄看臉龐，又瘦了不。

周姨沒有預先通氣講西西要回來，老太太還不知道。

西澄便讓周姨先回去休息，也是五十出頭的人了，跟著老太太從醫院轉到這邊，估計都沒怎麼回家住。

“那晚上我做點飯菜帶來。”

西澄讓不要跑了，反正這里的餐食也很好。

“好是好，總沒自己做的合心意，老太太是吃不了多，你總得吃點。”周姨在家里做事十多年，是外婆來上海那年找的，一直跟著到現在，算是看著長大。

又問西西要帶些什麼，晚上一并拿過來。

老人家睡眠短，等西澄把自己的東西放好，電腦拿出來，文論課的作業寫了一半，外婆就已睡醒了。

在套間的外面，聽到靜進去里間臥室，外婆已經坐起，靠在床頭上只占了很小一方位置，消瘦得明顯，狀態不比暑假那時候。

見有人進來，老太太轉過頭來看，大約是線暗，看得很困難，扶著床頭，子往前探。

西澄快步過去扶穩，外婆似不大清醒，喚了聲“小瑛”，仔細看看，又喊:“西西嘛。”

輕微的阿爾茲海默，偶爾糊涂，過后又反應過來，見西澄回來，歡喜是歡喜的，免不了又要講跑遠路回來做什麼，又沒有放春假，耽誤上學。

西澄任由說，拿枕頭墊在后背，偶爾用手語回的話。

在床上坐了半個鐘頭，才試著扶下床，里外走一圈。

這一摔，的確是差多了。

西澄在后頭跟著，看斑白稀疏的頭發，巍巍的。

之后復健醫生過來檢查，叮囑暫時還是走路，慢慢來，又建議多去外面坐坐，換換心。

西澄便用椅推外婆出門，去逛后面的園子。

傍晚周姨送來飯菜，燒了些清淡的，有道蟹黃豆腐特意為西澄做的，因此晚飯吃了不。

這天晚上周姨回家去住，西澄留下和外婆一起睡。

臨睡前總是老人家說己話的時間，也不必要得到什麼回應，只像是讓自己安心一般。

先喚一聲“西西”，而后講著:“往后勿要拗著了，同你爸爸親近些，阿婆這些年心里也過不去，恨也恨，悔也悔，我好好的阿瑛，嫁到這樣人……真要講，那烏糟的事同你沒關系的呀，勿要想了，經過這一回，阿婆慌的，真要一腳走了，西西一個人怎麼辦……”

屋里安安靜靜，講話緩慢，話題一時斷一時續。

“泊青是頂好的孩子，這些年總還念著你阿公的，不過咯他哪又容易了，往后家養小囝，有自己的生活呀，哪里又能顧到你？”

又拍拍西澄的手，“阿婆沒什麼想的了，只想西西有人顧著。如今一日不如一日，怕是再回不去紹興了……”

人老了，總是反反復復說些類似的話。

西澄句句都聽著，也句句都無法回應。

直到外婆睡著，仍然很清醒。

擱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忽然震，屏幕的亮打破黑暗，手拿過來，調低亮度，再點開去看微信。

是梁聿之。

他問:什麼事請假？

他的頭像特別，像是隨手拍的照片，黑的巖板背景，灰的一個消波塊擺件,有種極致的冷靜，多看幾眼似乎能平復心緒。

手指了，西澄敲了幾個字:我回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