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個瞬間》14.第二個瞬間
方螢推著車,蔣西池跟在旁,兩人慢悠悠往回走。
蔣西池:「來我家玩吧。」
方螢轉頭看他一眼,笑說:「你外公外婆不知道別人是怎麼說我的嗎?」
「……你不是他們說的那種人。」蔣西池目看著前方,冬天的六尺河河水碧寒,沿岸一叢叢枯黃的銅錢草,冷風裏瑟瑟抖。
方螢低下頭,突然就笑不出來了,腳尖踢著小石子,「……你不要太相信我了。」
沉默著到了橋頭,蔣西池頓住腳步,再次做出邀請:「下午過來玩吧。」
「我看況吧,家裏還要大掃除。」
蔣西池點頭,「有空就直接過來,我下午一直在家。」
方螢推車過橋,哼著歌,一路到了家裏。
翻出一個空了的大可樂瓶,涮乾淨,拿剪刀剪去一半,盛滿清水,把新鮮的花|進去,擺在自己桌上。
片刻,聽見客廳里傳來喊「囡囡」的聲音,忙應了一聲,回頭又看了花一眼,才跑過去。
丁雨蓮拳抵著,輕輕咳嗽一聲,翻了翻方螢買回來的東西。
「媽,方誌強回老家了,過年不會回來,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丁雨蓮常年不見,白得發青的臉上立時浮現出幾分驚恐惶,「不……不了吧,要是你爸知道……」
「他不會知道的……」方螢想一想,回房把在塑料瓶子裏的花抱出來,往丁雨蓮面前一推,「好不好看?」
花朵燭似的映在眼裏,丁雨蓮緩慢地點點頭。
「我們去逛逛花市,怎麼樣?買兩盆花回來……過年就我們兩個人,我們煮火鍋吃。」
丁雨蓮瞧著那艷麗明亮的橘,有些心,「他……他真不會回來?」
「肯定不會的。」
丁雨蓮沉片刻,點了點頭。
方螢把家裏里裏外外打掃了一遍——能砸的東西都砸了,連傢都不剩下幾尊,家徒四壁倒也不是沒好,起碼打掃起來足夠方便。
中午和丁雨蓮簡單吃了一碗面,方螢出門,從橋上下去,沿著河流西岸,西巷屋后那排狹窄的,高高低低的枱子,到了蔣西池家後門的廊下。
門關著,朝東的兩面窗戶,窗簾沒拉好,了一線。
徘徊片刻,瞇著眼順著窗簾的隙往裏看了看,沒瞧見人影,屈指,輕輕敲了敲窗,小聲喊:「蔣西池,你在家嗎?」
片刻,就聽吱呀一聲,窗戶朝推開,出防盜網后蔣西池微訝的臉,「你怎麼不走大門?」
方螢趴著防盜網,笑說:「有時間嗎?陪我去逛花市好不好?」
「有,我跟外婆說一聲。你去橋上等我吧。」
方螢頓一下,「……我媽也去。」
蔣西池一愣,點頭,「好。」
丁雨蓮穿了件藍灰的棉襖,披了塊披肩,沿路有人側目,目閃躲,低著頭,腦袋都快埋到了前,拿那披肩裹住了頭,只出一雙眼睛。
方螢腳步一停,「媽,沒事的。」踮腳抬手,揭開披肩,讓把清瘦的臉出來。
丁雨蓮手一,「囡囡,我還是回去吧,別找麻煩了……」
「你怕什麼?」
「我……」
「真的沒事,」方螢把的手一攥,「我聽到方誌強跟人打電話了,他親口說的,初八開工,他那時候才會回來。」
午後清,照在人上,有幾分暖意。
丁雨蓮被方螢牽著站了半刻,總算點了點頭,「走吧。」
蔣西池已在橋頭等著了。
他是第一次見到方螢的媽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丁雨蓮個子不高,頂多一米六。形削瘦,臉白得毫無,甚而有些病態。
「阿姨好。」
方螢忙說,「媽,這是我同學,蔣西池。」
丁雨蓮扯了一下角,可能是想笑,但沒能笑開。
三人這奇怪的組合,一路上引得不人注視。方螢毫不示弱,一路瞪回去。
等出了蕎花巷範圍,認識他們的人就了。
丁雨蓮自在了些,不再像方才那樣疑神疑鬼東張西。
快過年的花市熙熙攘攘,蝴蝶蘭和金魚草花團錦簇,銀柳染作五六,迎客松千奇百怪,一字排開……各式年花裝點得整個花市極年味。
方螢挑了一盆年桔,一盆富貴竹,到攤前去付賬。
丁雨蓮被這氣氛染了,臉上都多了幾抹。
等買完了花,方螢又帶著丁雨蓮去附近的公園散步。冬天風冷,但走一陣上就暖和了。丁雨蓮走累了,在長椅上坐下。
方螢蹲在岸邊,掰點兒餅乾丟進湖裏餵魚,饒有興味地看著紅的錦鯉圍上來,爭搶過魚食,又散開。
蔣西池立在一旁看著——他從沒見這樣真心實意地高興過。
方螢餵了會兒魚,轉過來看著丁雨蓮,笑說:「媽,你也過來看看吧,這幾條金魚可了。」
丁雨蓮一肩膀,「我……我不餵了。」
方螢有些失,臉上歡喜的神立時消退了三分。
站了片刻,蔣西池往旁一蹲,出手,「給我一點兒。」
方螢把手裏的碎餅乾遞過去,蔣西池拈了一點。
有點兒,像什麼啄了一下。
蔣西池把碎末撒進湖中,「阿姨是不是不常出門?」
「怕。」
「怕什麼?」
沒聽見回答,只看見方螢抿著,泄憤似的,把手裏剩下的餅乾屑,一口氣撒了湖中。
下午四點,三人回到蕎花巷。
蔣西池一手抱著一盆花,把方螢和丁雨蓮送到了門口。
方螢接過花盆放在門前臺階上,又轉一步跳下臺階,兩手|進服口袋裏,「你明天有時間嗎?」
「有。」
「我去找你玩,好不好?我們一起寫寒假作業。」
「好。」
方螢看著他,眼神明亮,「阿池,今天謝謝你。」
·
第二天早上八點,響起敲門聲。
蔣西池趕在吳應蓉之前把門打開了。方螢換了件白棉襖,下面穿著一條淺藍牛仔,這一襯著比平常文靜了許多。頭髮也應該是認認真真梳過,發尾沒像平常一樣翹起來。
「阿池。」
蔣西池盯著多看了幾眼,「……進來吧。」
站在門檻外,往裏一瞥,有點兒忐忑,「你外公外婆呢?」
「在家。」
話音剛落,系著圍的吳應蓉就從廚房裏走出來,「阿池,誰啊?」一瞧見門口探進來的腦袋,愣了一下。
「外婆,我同學方螢,過來跟我一起做寒假作業。」
「哦,」吳應蓉無所適從地在圍上了手,「那個……請進來吧。」
方螢笑說:「吳,打擾了。」一背,從門外搬起一盆富貴竹遞上來。
蔣西池也跟著愣了一下——昨天從花市上搬回來的富貴竹,原來用是派在這兒的?
吳應蓉倒是真沒想到方螢這樣識禮數,接過遞上來的盆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局促地站了會兒,說道:「那你們去屋裏做作業吧——書桌夠不夠,要不我給你們把飯桌騰出來?」
「夠了。」
「那行,你們……」吳應蓉往廚房裏張一眼,「我還燒著水,就先不管你們了?」
「外婆,您忙吧。」
方螢進了門,抬頭,把蔣西池的房間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地審視一遍,「你房間好大。」
蔣西池往書桌前多放了一張凳子,「以前是我媽住過的……」
「你媽媽……」
「我五歲的時候去世了。」他看方螢一下沉默了,似有歉意,又說,「沒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我那個時候記憶也不深。」
方螢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手枕在雙臂上,看向蔣西池,「……你徐阿姨對你好嗎?」
蔣西池沉默著,過了片刻才說:「……再好也是外人。」
氣氛立時有些傷。
蔣西池自己也覺察到了,把書包拎過來,翻出課本和本子,「寫作業吧。」
……最後,就他一個人在寫。
兩個人一人分了一隻耳機,他哼哧哼哧寫數學題,方螢在一個本子上……抄歌詞。
蔣西池有些無奈,「你好歹寫點兒啊。」
「不想寫。」
蔣西池把的歌詞本一蓋,遞過語文《寒假生活》,「你寫語文。」
方螢哀嚎一聲「你好煩」,但還是勉為其難地翻開了,一手撐著腮,一手懶洋洋地著鉛筆,往習題冊上填「ABCD」。
蔣西池看速度這麼快,又說:「你別寫。」
方螢一臉無辜,「沒寫啊。」
蔣西池將信將疑,拖過來一看……還真的都是對的。
一上午,在蔣西池的鞭策之下,方螢一邊開著小差,一邊把語文寒假作業寫了五課。
吳應蓉往屋裏來了兩次,給他們送飲料和小零食,順帶著觀察方螢這個人。
說來也奇怪,鄰里口中的「混世魔王」,在蔣西池跟前,溫順得跟只小羔羊一樣。
中午,吳應蓉做好了飯,往廚房裏喊了一聲,「阿池,跟小方出來吃飯!」
蔣西池應了一聲。
方螢了懶腰,打個呵欠,從椅子上站起來。
蔣西池跟在後,無意識瞥了一眼,忽地一怔,「方螢。」
方螢回頭,「嗯?」
「你子上……怎麼有?」
方螢立即轉頭去看,屁後面,靠近間,淺藍的子上,一團暗沉的污。
愣了一下,手足無措,想去一,手卻不自覺地抖著,快靠近時又了回來。
沒有傷,也並不覺得疼,有點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吳應蓉端著兩盤菜從廚房出來,看兩個小孩兒在門口傻站著,「怎麼了,出來吃飯啊?」
蔣西池約有點意識,下意識退後了半步,「外婆,方螢……」
吳應蓉放下盤子,朝兩人走過來,「怎麼了?」低頭順著方螢的目看了一眼,神一變,按著蔣西池把他往外一推,「你先出去。」
門一闔上,方螢聲音發,小心翼翼問道:「吳……我怎麼了?」
「你多大?是不是跟西池一個年紀?」
「去年八月滿十三歲……」
「那是了……」吳應蓉安似的拍拍肩膀,「別怕,沒什麼事,你長大了。」
方螢還是懵懵懂懂,「什麼長大了?」
「你媽媽沒和你說過?」看方螢傻愣愣地搖了搖頭,嘆聲氣,「你先在房裏坐會兒,我出去給你買東西。」
蔣西池立在外面,臉煞白,門一開,他往裏瞥了一眼,恰好與方螢目對上。
兩人不約而同地別過了目。
吳應蓉將門虛虛帶上,囑咐蔣西池別進去,抄上錢包,說道:「我去買點東西,回來再開飯,你外公在樓上澆花,你上去喊他一聲。」
「您要買什麼,我去吧……」
吳應蓉斜他一眼,不容置喙,「上樓去。」
半會兒,吳應蓉提了只黑膠袋回來,推開蔣西池臥室門,把方螢帶去衛生間。
蔣西池在餐桌旁坐著等了很久,兩人才從衛生間出來。
方螢換了條子,黑的,吳應蓉的,有點寬大,不大合。
拖開凳子坐下,雙頰泛紅,自始至終低著頭,沒看蔣西池一眼。
吳應蓉給大家盛了飯,轉頭一看,兩個小孩兒都獃頭獃腦的,「別愣著了,吃飯。」
席上,蔣西池夾菜的時候,時不時瞟一眼方螢,然而方螢就是不抬頭,只悶頭飯。
吃過飯,方螢準備回家。
蔣西池:「不再寫一會兒?」
「讓先回去……」收拾桌子的吳應蓉|一句。
方螢去蔣西池臥室,悶著頭收拾書包。
蔣西池站在一旁,低頭看。有點兒神不守舍,裝了這樣,又落了那樣。
蔣西池拿起夾在自己書頁間的的橡皮,遞過去,「……下午還過來麼?」
「……明天再說吧。」方螢把橡皮塞進文盒裏,「……我還要回去給我媽做飯。」
方螢收拾完書包,吳應蓉也從廚房出來了,拉開書包的拉鏈,把鼓鼓囊囊的黑膠袋往裏一塞,低聲說:「牛仔一會兒幫你洗,幹了讓西池給你帶去。剛剛代你的,都記住了?千萬別沾冷水……」
方螢猛點頭,「記住了。」
蔣西池將人送出門。
正午剛過,過稀薄的雲層,巷子裏了一線。
方螢兩手攥著書包的帶子,低頭踢了一下路上的一顆小石子,「……我先回去了。」
「嗯。」
方螢頓一下,轉過。
蔣西池忽然開口:「方螢。」
方螢轉過頭來。
他卻愣著了,不知道該說什麼,片刻,搖了搖頭。
方螢笑了一下,一路踢著那顆石子,走遠了。
蔣西池一直看著影消失在拐彎。
有一種直覺——
有什麼好像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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