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個瞬間》16.別怕

過橋時,蔣西池腳在臺階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險險站定,了口氣,繼續向前飛奔。

東巷一樣的熱鬧,綿延一片的紅燈籠,只在一出現了缺口,就像是瀲灧紅妝上的一塊瘀傷。

缺口,就是方螢的家。

蔣西池兩步躍上臺階,猛拍門板:「開門!」

拍了幾下,沒聽見裏面有一點聲響,索一腳踹了上去。門板搖晃兩下,撲簌簌往下落灰。

靜之大,把鄰居給驚了。一位大媽開了半扇門,探出頭來張:「誰啊!出什麼事兒了?」

蔣西池繼續踹門,「開門!再不開我報警了!」

便有更多人打開門出來看熱鬧,有人認出了蔣西池,趕上前阻攔,「小蔣,你別管這家的閑事,大過年的,趕回去吧,外面多冷啊!」

話音剛落,便聽「吱呀」一聲,門打開了。

方誌強一步邁出門,先向著大家鞠了個躬,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那口子又犯病了,吵著大家過年了,真是過意不去……」

他見蔣西池抿著,悶著頭要往裏沖,一閃將他攔住,「這位小朋友,你是來找方螢的?今兒我家裏不方便招待你,你回頭再來吧……」

蔣西池冷眼斜睨,「過年在家打老婆孩子,你當然不方便讓我進去!」

方誌強臉一變,「你說什麼?」

便有人附和方誌強:「小蔣,話可不能說……老方媳婦兒的況,我們大家都知道,發起病來六親不認……」

「你知道?」蔣西池抬眼掃過去,「你見過,還是你聽方誌強跟你說的?」

那人被堵得一時語塞。

阮學文和吳應蓉氣吁吁地趕了過來,了一聲「西池」,開圍觀的人,上前幾步擭住蔣西池手臂,「你幹什麼呢?」

「外婆……」蔣西池盡量剋制自己憤怒擔憂的緒,他很清楚自己干不過一個年的男人,既然這會兒大家都在圍觀,不如趁此機會,徹底把這膿瘡捅破,「方誌強打方螢和丁阿姨,我在遠鏡里看見了……」

吳應蓉臉一變,瞅了瞅眼前看著老實的方誌強,又瞅了瞅自己乖巧聽話的外孫,「……你……真看見了?」

蔣西池沒應,沖屋裏大喊:「方螢!出來!」

臥室里,復讀機被摔作兩半,磁帶的黑塑料膠帶也被扯了出來,絞作一團。

丁雨蓮篩糠一樣瑟瑟發抖,方螢抱著,頭皮發疼,腦袋裏嗡嗡直響,口腔里泛著鐵鏽般的腥味兒。

外面估計來了人,知道。

很清楚,無濟於事。

大家都這樣,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方螢!出來!」

方螢忽地一怔,豎耳去聽。

真的是蔣西池,嗓子快破了似的,一聲聲地喊著的名字。

「方螢!是我……你出來,別怕……」

別怕。

方螢眨了一下眼,片刻,忽覺眼前一片模糊。

抬起手臂使勁了一下眼睛,「媽,我出去一下……」

丁雨蓮扯著方螢的袖,「囡囡,囡囡……」

「媽,」方螢拍著的肩膀,低聲安,「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門外,方誌強頗為無奈地笑了笑,「吳阿姨,您在蕎花巷這兒住了多年了,咱們兩家就隔著一條河,我家是什麼況,您能不知道嗎?方螢淘氣,估計是跟您外孫說了什麼……」

「我沒說。」清冷冷的一道聲音。

大夥兒放眼看去,頓時倒一口涼氣——

方螢只穿著一件秋走了出來,角滲,鼻青臉腫,額頭挨著頭皮那緩緩往下蜿蜒。

方誌強一聲斷喝:「你跑出來幹什麼,還不趕進去看著你媽!」又立馬換了副笑模樣,跟大家解釋,「……我那口子發起病來六親不認,你看,我閨就是被……」

「方誌強,」方螢抬眼看他,目彷彿淬了毒,「敢做不敢當,你是不是狗|娘|養的?」

看見方螢這幅模樣,頃刻間,此前還同方誌強「老實不容易」的看客,立即正義之神上,轉而紛紛指責起來。

蔣西池上前一步,手,上方螢的指尖。

他覺察到抖了一下,一點一點的握住的手指,緩慢地攥掌心。

真冷,冰塊一樣。

「方螢……」

方螢抬眼,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眼睛裏分明是潤的,卻沖他笑了一下。

蔣西池覺自己心臟跟著一

那邊的「批|斗」,進行得如火如荼,有人指責,自然也有人跳出來說「公道話」,說一個掌拍不響……很快,便有人提議送方螢和丁雨蓮去醫院瞧一瞧,更有人慷慨邀請母二人到自家暫住……

「還是報警吧……」

「警察不過年?」

「大過年的,別把事鬧大了,老方估計也不是心的……」

方誌強立馬順桿而上,猛了自己兩個大耳刮子,痛哭流涕,悔恨陳詞:「是我的錯!我不是個東西!可我真沒對不起娘倆兒!這大過年的,我出去收完賬回來,原指著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回來一看,冷鍋冷灶,我發了兩句牢,我這有本事的閨,還衝我擺臉子……你們給我評評理,換誰誰心裏得了?我對我這閨不盡心嗎?天天跟後面,這大傢伙兒都是能看到的……」

方螢齒冷,「誰讓你編排我媽有病?你才有病!」

沒病?四五年出過一次門嗎?」

「你不讓出門!出一次門你打一次!」

個爛貨!出門給老子丟人現眼!」

「爛貨」二字,讓方才還義憤填膺的鄰居,臉上又多了幾分曖昧不明。

方螢氣得全發抖,甩開了蔣西池的手,就要衝上去跟方誌強拚命。

吳應蓉一把將攔住,「小方,小方!聽的話,去把你媽媽帶出來,今天去家住……」轉向圍觀的鄰居,「大傢伙兒都散了吧,過年呢,該幹啥幹啥……」

方螢回屋,把丁雨蓮從床上攙下來,披了件外套。

丁雨蓮攥著的腕子,「囡囡……你這是準備去哪兒?你爸走了嗎?咱別惹事兒……」

方螢按捺著怒氣,聲安:「媽,沒事的,有人來幫我們了。」

外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等方螢把人帶出來,吳應蓉攬住丁雨蓮肩膀,「走吧。」

方螢狠瞪了方誌強一眼。

方誌強臉上掛著恬不知恥的笑,罵了方螢一句「小||崽子」,「有本事告我去!有本事別回來!」

蔣西池忙將方螢一拽,攥著的手,搖了搖頭,制止道:「阿螢,走吧。」

方螢咬著后槽牙,一字一句:「……方誌強,我遲早殺了你。」

·

進屋,吳應蓉先給丁雨蓮和方螢倒了杯熱水。蔣西池去屋取來醫藥箱,給方螢消炎上藥。

阮學文扳過方螢腦袋瞧了瞧,「頭暈不暈?送你去醫院急診瞧一瞧?」

方螢搖了搖頭,「沒事的,阮爺爺。」

蔣西池了兩乾淨的棉簽,順著方螢額頭上蜿蜒的跡,緩緩往上,湊近了看,才發現頭上有一綹頭髮被生生扯了下來,就是那兒流出來的。

聽見方螢「唔」了一聲,手抖了一下,忙問:「疼?」

「沒……」

蔣西池垂著眼,手上作更輕,把跡清乾淨了,又蘸著碘伏,一點一點給消毒。

方螢小聲問:「你怎麼知道的?」

「……遠鏡看到的。」

方螢瞪大眼睛,「你看我?!」

「……沒有,意外看到的。」

「你可是三好學生,居然生……」

「……真的是意外。」

方螢噗嗤笑出聲,「誰信你。」

蔣西池無奈,往紅腫的臉上外敷消炎藥,「還笑,不疼?」

「疼啊,可是哭也沒用啊,還能讓疼輕點兒不?」

蔣西池神繃,現在都還沒放鬆下來。

這個時候,比起看著笑,他寧願哭一哭,像正常人那樣。

另一邊,在吳應蓉的安之下,丁雨蓮緒已經穩定下來,但仍是害怕,獃獃地著方螢,不住地抹眼淚。

吳應蓉嘆聲氣,「小方,究竟怎麼回事?你爸打過你們幾回?」

「……數不清了。」

「這麼多年,怎麼就沒人發現?」

「吳……」方螢神淡漠,「他們不是沒發現,是不想發現。」

吳應蓉一時難以應答,片刻才又問道:「你媽媽,是不是神狀態不大好?」

「……是被方誌強害的。」

蔣西池有點兒不忍心,不想看著方螢都這樣了,還得把這些事都掏出來回憶,低聲說:「外婆,明天再說吧?」

吳應蓉站起,「好……我去把酒釀熱一熱,你們喝一碗,今天早點兒睡。」

吳應蓉把客房收拾了一下,換上新的床單被套,怕們冷,又額外加了一床蠶被。

方螢先伺候著丁雨蓮洗漱,坐在床沿上,等睡著了,自己也去洗了把臉。

吳應蓉和阮學文熬不了夜,等所有人都進屋了,也就關了電視,上樓去休息了。

蔣西池睡不著,快到零點了,外面煙花轟鳴的聲音此起彼伏。

他穿上外套,打開門,忽發現衛生間門半開著,裏面有燈。走過去瞥一眼,卻見方螢正站在鏡子前,拿著一把剪刀剪頭髮。齊肩長的頭髮,已被絞斷了大半。

「方螢。」

人影一頓,轉過頭來,沖他笑了一下,手上作卻沒停,「你還沒睡?」

「你……」

「剪頭髮,」瞧了瞧鏡子裏面,「馬上就好了,你等我一下。」

「你頭髮長點……好看的。」

方螢聳了聳肩,「可是被人抓住了也疼的。」

蔣西池不做聲。

「你要不要剪著試試?」把還剩一半的中長發在手指上繞了繞,向著蔣西池遞出剪刀,「還好玩的。」

蔣西池抿著,「不要。」

方螢眨了一下眼,語氣帶點兒請求的意思,「……你幫我剪吧,好嗎?後面我看不見……」

蔣西池在原地立了半晌,方才緩緩走進去,從手裏接過剪刀。

方螢背過去,聲音帶笑:「……你好好點兒剪,剪壞了怪你。」

蔣西池綳著臉,「你能不能閉。」

半刻,沒聽見回答了。

蔣西池微微蹙著眉,抓住後面的頭髮,手指夾著,比劃了一下,然而半天下不去剪。

「……你快點兒啊。」

蔣西池牙關用力,半刻,合攏剪刀柄,「咔嚓」一聲,最後一把也就這樣斷了。

從指間落,落進了流理臺前的垃圾桶里。

蔣西池著剪刀,把太過整齊的地方,修理得參差有層次了一些,讓這個短髮好歹看著像那麼回事兒。

片刻,他低聲說:「好了。」

「你抓一下,」方螢聲音很輕,「……試試還能不能抓住。」

蔣西池忍不住了,把剪刀往流理臺上一摜,「你自己試。」

哪怕是假的,象徵的,他也做不到去傷害

「阿池……」方螢轉過頭來,「……謝謝你。」

淺黃的一盞燈,映在眼裏,像月在水裏。

蔣西池抿著,看著,一聲不吭。

窗外煙花一聲一聲炸開,照得夜空忽明忽暗。

這樣過了好一刻,眨了眨眼,眼裏漫漶的水霧頃刻消失無蹤。

似乎已經過了零點,外面的夜空都沉寂下來了。

方螢背過去,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澆了一捧水。

「……」蔣西池忍不住提醒,「剛給你過葯的。」

方螢手一頓,笑出聲,「……你煩死了。」

打開後門,兩人到了廊下,藉著頭頂燈籠投下的,蔣西池又給塗了一遍葯。

方螢翻個,學他之前那樣,面朝著河水,兩懸空。

不免聊到今晚的事。

「你找人幫過忙嗎?」

方螢冷笑了一聲,「我報過警的,沒用。」

起初,方螢半夜被隔壁房間里的哭喊聲驚醒,跑過去詢問怎麼回事,方誌強呵斥幾句,讓去睡。

後來,一次又一次,方誌強不再避著,早上、中午、晚上,只要是稍不順意,就會拿丁雨蓮出氣。

有一次,丁雨蓮被打之後跑出去求救,沒跑遠,就被抓回來,被往死里一頓暴打,在床上躺了一周才能下地。三番五次,被漸漸馴化得再也沒有逃的勇氣。

方螢求救過,報警過。

然而左鄰右舍早就被方誌強打過招呼,沒人會去懷疑一個「忠厚老實古道熱腸」的丈夫,即便數幾人有所懷疑,也聽說這丈夫被「戴了綠帽」,哪個丈夫得了這種奇恥大辱,教訓教訓妻子,簡直天經地義;派出所的民|警過來,一聽說是「夫妻打架」,只勸導了兩句就回去了,讓「兩口子的事,好好通,別用暴力解決」,久而久之,一聽說是方家的小孩兒報的警,甚至都懶得出警。

方螢覺得自己周圍好像形了一個真空,明明周遭人來人往,可的聲音卻被徹底隔絕,沒有任何人能聽到的呼救。

除了自己,誰也不能依靠。

等明白了這一點,了鄰居口中「無惡不作」,「有爹生沒娘養」的「狗|雜|種」。誰要是造謠丁雨蓮「搞破鞋」,「腦子有問題」,就衝上去跟人拚命。

方螢晃著兩條,「……人就是這樣的,你要是比他兇,他就會對你服。現在沒人再敢當著我的面說我媽的壞話,他們要命,我不要命,要命的鐵定拼不過不要命的。」

頓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上回,蔣西池讓「別說這種話」。

轉過頭去,果然蔣西池正目複雜地看著

方螢往他旁挪了挪,「……你會幫我保嗎?」

「不會。」

「……」方螢兩手撐著欄桿,稍微往前傾了一點,彎著腰去看蔣西池,「幫我保,別跟學校里的人說。」

「條件呢?」

方螢目瞪口呆:「還要講條件?」

「當然。」

「你說吧,什麼條件?」

蔣西池斟酌著,片刻才回答:「……好好學習。」

方螢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除了這個。」

「為什麼?」

「我不是讀書這塊料,我也不想讀書。」抬眼去,遠遠近近的燈火連一片,「……我只想攢夠錢,帶著我媽離開這兒。」

「你攢了多了?」

方螢抿住

「你在酒吧打工?」

方螢一愣,臉上生出幾分慍,「你跟蹤我?」

蔣西池不否認也不解釋什麼。

方螢往旁邊一挪,扶著旁邊的廊柱,翻個跳回地上,「我去睡覺了。」

「方螢。」蔣西池喊住

方螢停下腳步。

「你在怕什麼?你其實很聰明。」

「謝謝你了,」方螢轉過頭來,笑嘻嘻說,「還是不如你聰明,年級第二。」

·

第二天一早,阮學文領著方螢去附近的小醫院做了個檢查,又開了些服的消炎藥。

初一預定了要去走親戚,吳應蓉頗有些為難。

蔣西池提議自己不去,留在家裏照顧方螢和丁雨蓮。

那邊的親戚,本來與蔣西池的關係也不怎麼近,吳應蓉思索片刻,便答應下來,讓蔣西池有事隨時給打電話。

臨走前,吳應蓉給兩個小孩兒一人封了一封紅包,又安方螢,讓先在家裏住著,等走完親戚回來,再商量以後要怎麼辦。

中午吃過飯,丁雨蓮睡午覺,方螢準備回家一趟——惦記著那被摔壞的復讀機和磁帶。

鎖上門,蔣西池陪一塊兒回去。

家裏門敞開著,剛一邁進去,就聽見廁所里傳來嘩嘩的沖水聲。

片刻,方誌強一邊扎著皮帶,一邊從廁所出來,瞥見立在門口的兩個人,腳步一停,「你還曉得回來?」

「這是我家,我為什麼不能回來?」

方誌強昨晚丟盡了臉,本就一肚子怨氣,瞧見方螢這幅德,火氣立刻就上來了。

蔣西池看他架勢像是要手,往前一步,把方螢往後一護。

「這是我的家事,得到你這個小||崽子手?」方誌強冷笑一聲,瞅了方螢一眼,「不得了,才多大歲數,就學你媽在外面瞎幾把搞……」

方螢熱上涌,口罵出:「方誌強,我|你大爺!」

蔣西池趕將方螢一攔。

經過昨晚的曝,方誌強也知道不得不暫時收斂了。戰局到底沒擴大,他換了服,罵罵咧咧出了門。

蔣西池第一回進方螢家門。

偌大幾間房,除了床,柜子,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什麼也沒有。白的牆皮掉得七零八落,牆角滲水,浮著一層青白的霉。

桌上,剪了一半的可樂瓶子裏,著已經蔫兒得差不多的孔雀草,依稀還能看見點兒橘黃的

踱去臥室,方螢正站在鋪了一層報紙的書桌前,把鉛筆|磁帶的孔中,把扯出去的塑料帶子一點一點繞回去。旁邊,放著摔了兩半的復讀機。

蔣西池拿起複讀機,「還能用麼?」

方螢搖搖頭。

「我幫你修修看。」

「沒事……估計修不好了。」

蔣西池看手裏,「磁帶呢?」

「磁帶還是好的。」方螢聲音沉悶。十一月剛買的新專輯,都捨不得一次聽完。

·

初三,吳應蓉走親戚回來了。

中午吃過飯,方螢送丁雨蓮回房間去休息,再出來時,蔣西池就不在屋裏了。

吳應蓉,說他出去了,買點兒東西。

方螢百無聊賴,去蔣西池屋裏,翻出了一本空白的本子,提筆起了個頭。

等第一段寫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正兒八經地在幫他寫作文,還刻意學了男生的語氣。

作文字數要求不多,一下午,就把兩個人的都搗鼓出來了。

快吃晚飯的時候,蔣西池終於回來。

方螢聽見他的聲音,正要出去,他已往臥室走來。

抬眼一看,先看見一束金燦燦的花。

蔣西池把花往懷裏一塞,「拿著。」一返又出去了,半會兒,拿著一個盛滿了清水的廣口玻璃花瓶走了進來。

方螢一愣一愣的,聽他吩咐把花|進去,才反應過來。一邊撥弄著花,一邊見他把斜挎在背上的書包卸下,「你就是出去買花了?」

「不是。」蔣西池書包,出一堆金屬零件,往屜里一放,最後,出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往手裏一塞。

這東西比蛋大不了多,上面幾個突出的按鈕,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蔣西池繼續掏書包,掏出一節七號電池,把東西拿過來,一邊安電池,一邊跟講解,「隨報警,拔出銷,會發出130分貝的報警聲……」

「130分貝多大聲?」

「噴氣式飛機起飛才140分貝。」蔣西池把電池蓋子扣好,「以後,要是方誌強手,你就拔銷。」

「你能聽得到嗎?」

「估計整條巷子都能聽到。」

「那我試試……」

蔣西池還沒來得及反應,方螢已手了。

「烏拉烏拉」,震耳聾,那幾個突起的「按鈕」紅閃,嚇得方螢心臟都咯噔了一下。

蔣西池趕奪過去,按回銷。

外面傳來吳應蓉的怒吼:「你們兩個鬼東西在搞什麼!嚇死人了!」

方螢捂著心臟,和蔣西池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把警報珍而重之地收起來,笑說:「謝謝,我一定隨帶著。」

「嗯。」

「所以,」方螢故意逗他,「你以後別拿著遠鏡看我了。」

蔣西池:「……」

方螢笑得前合後仰,把作業本往他面前一推,說回正經事,「作文我幫你寫了。」

蔣西池接過看了一眼,「……我的理想不是當宇航員。」

「管你的,男生都想當宇航員。」方螢看他一眼,「……你自己改。」

蔣西池:「……」

「那你的理想是什麼?」

「……不知道。」

方螢愉快地替他做了決定:「那不就得了,先朝著宇航員努力吧。」

·

正月十二,新學期開學。

方螢和丁雨蓮已經搬回了家裏,有警報,方螢膽子大了不

事實上,自除夕那天之後,方誌強就一直沒回家,估計也知道最近輿論形勢對他不利,得出去避一避風頭。

下學期和上學期沒什麼兩樣,只是張軍搞了一套新制度,為了鼓勵爭先創優,讓學生據考試的名次順序,自由選擇同桌和座位。

蔣西池是上學期期末考試的第一名,擁有絕對的優先權。

半個班的生期盼地向他行注目禮,他站起,誰也沒看,直截了當,「現在的座位,我跟方螢坐。」

張軍一愣。

方螢在後面踢了他椅子一腳。

他無於衷,問張軍,「張老師,座位現在換,還是等會兒換?」

「等……等會兒換吧,確定好了一起換。」

座位大調,蔣西池主去幫方螢搬桌子。

方螢瞟他,「你有病!」

「考試給你抄。」

方螢轉進如風,狗地稱讚:「……你真是個好人!」

然而方螢很快後悔了。

上學期班上的第三名,是閔勝男,選了蔣西池前排的座位。

方螢很快發現,不止如此,蔣西池後排坐著第三名,斜前方坐著第四名,斜後方坐著第五名。

……了「淪陷區」,被四五個學霸徹底包圍了。

和蔣西池同桌,考試沒得抄不說,上課的時候,蔣西池時刻盯著不讓開小差,下了課還見針地給講數學題。

周圍的一圈學霸,以蔣西池為中心,形了極其濃郁的學討論氛圍,上課下課不分,上學放學無差。

坐了一周不到,方螢就不了了,嚷著要換座位。

「你什麼時候考過我,就能自由挑同桌了。」

方螢心死如灰:「……下輩子吧。」

這裏面,唯一一點的柿子是閔勝男。考試的時候,只要拿筆閔勝男的背,就會把試卷立起來。

這事兒蔣西池管不著,只能瞪一眼以示警告,方螢樂得回瞪他。

很快到三月,蔣西池的生日。

方螢提前一周開始思索該送他什麼禮。思來想去,沒個頭緒。上歷史課,閔勝男的背,傳了張紙條過去。

「蔣西池要過生日了,送他什麼禮比較好?」

閔勝男像是嚇傻了,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半天。

方螢有點著急,想再,瞟一眼講臺上,歷史老師正盯著這邊,不想害了好學生,只得作罷。

過了好半會兒,閔勝男才把紙條遞迴來。

「方同學和蔣同學不是關係很好嗎,為什麼來問我?」

回了等於沒回,方螢嘆了口氣。

以前這種事,孔貞貞和萬紫琳能當的參謀,但這學期,不知不覺間,們已經徹底地疏遠了。

孔貞貞更加沉默寡言,上課下課都地玩手機;魏明越來越有不良年的氣質,翹課打架無一不;而萬紫琳則越發張揚,越發會打扮,和班裏的男生打了一片。

有一回課間休息,方螢聽見有幾個男生曖昧笑著問萬紫琳,「喂,這周再一起去看?」

萬紫琳作勢要去打他們,臉上卻帶著笑,「你們噁心不噁心!」

方螢後來才聽說,萬紫琳和幾個要好的男生,一起去網吧看「那種」片子。

還有一次,有個男生扯掉了萬紫琳系在頸后的,小的帶子,立即一手抱住前,一手去帶子,嗔道:「你們幹嘛啊!」

男生嘻嘻笑,目前瞟,「發育得不錯嘛!」

彷彿一夕之間,男生之間所有的話題,都開始帶上了一點,躁的,好奇的,的,又堂而皇之的。

唯一沒影響的,好像只有蔣西池。

放學,方螢和蔣西池一塊兒回家。

到橋邊正要分開,蔣西池忽說,「等等。」

「怎麼了?」

蔣西池把書包卸下來,從裏面翻出一隻布袋子,遞給方螢。

方螢好奇地接過,解開一看,裏面是那臺原本被摔作了兩半的復讀機。

方螢一愣,「修好了?」

「應該修好了,我那兒沒磁帶,你帶回去試試。」

方螢驚喜,揚眉一笑,「你跟我一起去吧。」

還沒到家,方螢遠遠就看見方誌強從屋子裏閃了出來。

一愣,腳下使勁一磴,飛快到了跟前,車子一剎,攬住他的去路,「方誌強,你回來幹什麼!」

「老子的家,你管老子幹什麼?」

方螢心臟一懸,「我媽……」

蔣西池提醒:「丁阿姨不在家,別擔心。」

方螢這才想起來,這一陣丁雨蓮都跟著吳應蓉去養老院裏幫忙了。

方誌強盯著方螢:「你媽去哪兒了?」

「你管得著嗎?」

方誌強斜一眼,輕哼一聲,錯走了。

到家,方螢打開櫃,拖出自己珍藏東西的鐵皮盒子。一看,傻了眼——鎖被撬開了,藏在裏面的錢一分不剩。

方螢氣得,把鐵盒子往床上一扔,裏面的磁帶翻了出來,散落在床單上。

幾步跑出門,一直追到了橋頭,也沒見方誌強的影,估計早就走遠了。

「方螢!」

蔣西池追出來,卻見背影立在橋頭,一,覺得有些異樣。

往前一步,低頭看去。

照亮的髮,臉頰讓暖映照得分外和。

沒出聲,倔強地盯著前方的某一,手攥著,咬得泛白。

過了片刻,蔣西池才反應過來。

是真的在哭。

蔣西池想也沒想,抓住的手腕一帶,往自己懷裏一合。

很多的緒,五味雜陳。

然而這個擁抱卻格外單純。

就像冷,他給溫暖;,他給清水;害怕,他做的避風港。

僅此而已。

過了許久,方螢發的聲音從牙了出來,「……方誌強了我的錢……我已經攢得差不多了,兩個人的車費……」

蔣西池沉默不語。

像有人攥著他的心臟把他拽上了半空,又猛地拋下,人倒是落了地,心臟還在高懸著。

說不出的難

許久,他說:「……別怕。」

方螢怔了一下。

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而言,「哭」這個行為非但沒有意義,反而會為自己弱可欺的把柄。從第一次反抗方誌強,保護丁雨蓮開始,就沒再哭過了。

被方誌強揍得鼻青臉腫的時候,被攤子上的大媽指著鼻子痛罵的時候,被幾個男生堵在牆角的時候,都沒哭過,可這會兒,無窮無盡的絕巨濤似地掀起,又猛地摜地而下。

發現,其實自己也是有極限的。

別怕。

這話像是恰如其分地中了以為自己就不存在的肋。

蔣西池緩慢地說:「……如果你真的想離開這兒,我可以借錢給你。」

靜了一瞬,「……但是你要想好。去哪兒,怎麼開始生活,一個月要掙到多錢,才夠支持你和阿姨的開銷,你十四歲不到,初中沒有畢業,能找到什麼工作……」

方螢愣住了。

除了一腔一定要離開墨城的衝和執念,這些問題,統統沒考慮過。

一直想長大,跋涉了這麼久,才發現離長大竟然還有那麼遠的距離。

「阿螢,」蔣西池手掌按在嶙峋的肩胛骨上,「……等十八歲,我陪你一起離開墨城。」

「去哪兒?」

「……有海有船的地方。」

方螢淚眼朦朧,「……還要好久。」

「不久……很快。」

沉默半晌,蔣西池忽說:「我生日快到了。」

「……我知道。」

「你別費心準備禮,答應我這個要求就行了。」

十八歲,一起離開墨城。

方螢退開一步,抬手臂使勁眼睛——眼睛紅彤彤的,或許是被夕照得。

就這樣看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

蔣西池生日這天,周圍的學霸「進貢」了不賀禮,全套的《XX中學卷》、《X年中考,X年模擬》、《X課X練》等等等等。

早自習下,坐在教室門口的學生喊了一聲,「蔣西池,有人找你!」

方螢本來準備補覺,好奇又是哪個「番邦朝貢」,抬頭一看,門口站著顧雨羅。

手裏提了一隻袋子,正探著頭往裏看。

方螢別過臉,頭枕在雙臂間。

片刻,聽見旁邊的椅子被拖了一下,蔣西池出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方螢正準備和蔣西池一塊兒回去,過來一個男生,告訴蔣西池有老師找他。

蔣西池讓等他一會兒,跟著男生離開了教室。

方螢等了十來分鐘,蔣西池還沒回來。

百無聊賴,從他屜里翻出來MP3,戴上一隻耳機,聽歌。

播了五六首,蔣西池還沒回來。

落了一半,把教學樓的玻璃窗,映得發紅。

走廊里一陣腳步聲,方螢急忙抬頭看去。

片刻,一道影出現在門口。

是孔貞貞,氣吁吁:「方,方螢!」

方螢摘下耳機。

孔貞貞扶著腰,上氣不接下氣,急促說道:「……快,快去救蔣西池,魏明要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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