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漠的這雙眼睛，有時如萬丈寒潭，有時又熱似火。比如他此時目灼灼的看著自己，李心玉竟控制不住的心慌意。

好半晌才回神，笑了聲，眼睛瞇兩彎月，道:“你這是舞弊呀，小裴漠！趙夫人又不是傻子，定是不依的。”

裴漠一本正經道:“萬一公主第一個遇見的男子生得丑呢？萬一是個太監呢？”

李心玉樂道:“太監不算男人。長得丑我也認了。”

裴漠抿了抿，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又很快松開，“公主房中從未出現過兵，為何突然對那柄青虹劍興趣？”

李心玉也不知道為什麼。

當年父皇帶著的母后去獵場圍獵，不幸遇刺，婉皇后中箭不治亡。只因蕭國公裴胡安曾上書彈劾婉皇后專寵后宮、干預朝政，只因那支死婉皇后的流箭上恰巧刻有裴家的族徽，父皇甚至沒經過審查，便一口斷定是裴家懷恨刺殺了皇后，將裴家十四歲以上男丁盡數斬殺，未滿十四歲的犯人和眷賣為奴。

李心玉雖然上不說，但約猜到了，母后遇刺這事，可能絕沒有父皇想的那麼簡單。

裴家覆滅了，這柄滿載著裴家男兒汗和赫赫軍功的寶劍，竟淪為了人的玩……或許是為了贖罪吧，想贏回這把劍。

這些話自然無法說出口，李心玉漫不經心道:“我做事向來只憑喜好，不問因果。”

正說著，花園小路盡頭遠遠走來了一人。

是個男人。

“就他了。”李心玉來了興致，在楓樹下尋了個舒適的姿勢靠著，笑的守株待兔。

那男子穿著一潔白如雪的裳，袂于風中翻飛，別有一番空靈飄逸之。

白在宮中是不討喜的，能有資格穿白服自由穿梭于宮中的，向來只有一人:掌管歷法星象、祭祀占卜的太史令——賀知秋。

那男子溫溫吞吞地走著，走近一瞧:嗬，可不就是咱賀大人麼！

說起賀知秋，李心玉與他頗有些淵源。

賀知秋格孤僻安靜，不善際，故而終日以鬼面面示人，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若不是那件事，李心玉興許窮極一生也不會與他產生集。前世元和元年，李瑨剛剛登上皇位那會兒，依照祖制曾請太史令賀知秋占卜星象，得出來的卻是大兇之象，便直言上諫，說:“紫微星，東唐江山不保。”

李瑨那格哪能聽得了這話啊？一怒之下，便讓殿前武士按住賀知秋，將其拖出去問斬。

那會兒李心玉恰巧路過，見賀知秋因一言而獲罪，著實可憐，便做了平生唯一的一件好事:向皇兄求，放了賀知秋一條生路。

事后，冰清玉潔的賀大人為李心玉救命之恩，還送了一條串著金鈴的紅手鏈。據說，那兩顆布滿符文的小金鈴是什麼辟邪圣，能消災減難的。

之后不到兩年，瑯琊王與裴漠聯手叛變，李瑨了亡國之君，賀知秋一語讖。只是那兩只小金鈴，卻沒能替李心玉抵擋住橫死清歡殿的災難……

李心玉直起了子，下意識地了右手手腕，那里空的，早沒有了金鈴兒的位置。朝戴著面的白袍祭祀招招手，笑道:“賀大人，過來過來。”

賀知秋抱著一摞竹簡，左右張了一番，似乎在無聲的詢問:找我？

“不用看了，就是你呢。”李心玉攏手放在邊，做喇叭狀，加大音調喚道。

裴漠顯然也認出賀知秋的份了，似笑非笑道:“白鬼面，太史令賀知秋，傳說中冰清玉潔的高嶺之花，公主遇見他，怕是要一鼻子灰了……”

話還未說完，裴漠便住了。

因為這朵高嶺之花竟破天荒聽話地朝李心玉走來了！說好的格孤僻古怪呢？

驚訝之余，李心玉頗有些沾沾自喜地想:看來，本人兒的面子還是大的嘛！

賀知秋抱著竹簡在李心玉面前站定，一襲白襯著后的紅墻黛瓦和堆積如火的楓葉，更顯得飄然若神人，只是這麼一個冰清玉潔的人，偏要在臉上戴一張張青面獠牙的鬼面，著實有些怪異。

面見公主，他既不行禮，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的站在李心玉面前。

李心玉是個厚臉皮的，嘻嘻開口道:“賀大人，不知可否賞臉陪本宮小飲一杯？”

賀知秋沒有點頭，只問道:“請問，從這兒到太史局如何走？”聲音冽然如霜，和他這個人一樣冰冷干凈。

原來是迷路了麼？怪不得看見他在遠轉悠了許久。

賀大人竟是個路癡！得出這個結論的李心玉，莫名覺得這朵高嶺之花也有幾分可。

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如同拐孩的人販子般，一把拉起賀知秋雪白的袖子，殷勤道:“來來來，賀大人！進來同我喝杯茶，我便告訴你太史局怎麼走。”

見李心玉這番殷勤，裴漠忽然有了危機。

傳聞李心玉好男，想必平常的庸脂俗已經不了的眼了，賀知秋這樣冷高又神的正合意！再讓他倆拉拉扯扯下去，也許李心玉男寵的名額里又要多上一員大將……

這個念頭一冒出，裴漠心中莫名的不爽。不知為何，近日他一見到李心玉四招蜂惹蝶的模樣就煩得慌。

想也不想，他抱臂站著，朝賀知秋道:“沿著此路朝前，到梅園左拐，再……”

“噓，噓——！”李心玉回眸瞪著裴漠，一副‘你敢壞我好事我就弄死你’的表。

接著，又如蒼蠅般了手，朝不明所以的賀知秋做了個‘請’的姿勢，“賀大人，這邊請。”

裴漠皺眉，默默在心中朝賀知秋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心道這是哪門子高嶺之花？還不是上趕著要做這紈绔帝姬的下之臣！

全然忘了他自己，才是最沒有資格說這話的。

李心玉功將賀知秋騙……不，請到了園中，引起了夫人小姐們的一陣轟。陳太妃掩笑道，“還是咱們襄厲害，竟然連不問紅塵俗世的太史令大人都請來了。趙夫人，依我看哪，你還是愿賭服輸，乖乖出你手中的青虹寶劍罷。”

“輸了輸了，妾認輸了！”忠義伯夫人大笑，將青虹劍雙手呈到李心玉面前，道:“那我就忍痛割，將此劍贈與公主殿下。”

賀知秋斂裾跪坐在案幾后，腰背直，一言不發，一副格格不的冷清模樣。

李心玉達到了目的，滿心歡喜，將青虹劍小心地收在側，又親自給賀知秋倒了茶。

賀知秋從雪白的袖中出一只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捻住杯沿，送到邊。

他終日戴著面，很有人知道他的模樣。李心玉和一干眷長了脖子，眼也不眨地盯著賀知秋，心中好奇的小人兒瘋狂搖旗吶喊:終于要摘面的嗎？長什麼樣？是個男子嗎？

然而，賀知秋只是微微翹起面一角，堪堪出潔的下頜和淡的，將茶杯送到輕輕一抿，復又放下，重新蓋好面，道:“茶已品，還請告知在下歸路。”

眾子失的“哎”了一聲。

李心玉如愿以償地拿到了青虹劍，正巧有些心事，便向太妃點頭示意，帶著裴漠和賀知秋出了園子。

依照約定，詳細地給賀知秋指明了回太史局的路，叮囑道:“賀大人，下次還是記得帶個隨從出門，免得又走丟了。”

賀知秋抱著竹簡點點頭，道了聲謝，轉走，李心玉又順口說了句:“常來我宮里走走啊，賀大人！”

本來只是隨便客套一句，賀知秋卻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駐足回首，慢吞吞地說了一句讓李心玉險些吐的話。

他問:“抱歉，你是誰？”

裴漠:“呵。”

哦，倒忘了。賀知秋不僅有路癡癥，還是個臉盲。

自打賀知秋朝為以來，每年祭祀占卜，李心玉都是和太子站在離祭臺最近的地方，即便是今生，也該與賀知秋打了不下十幾個照面，再加上這張臉，正常人不可能不記得。

臉盲，定是臉盲！

見李心玉一臉尷尬，裴漠實在繃不住了，以手抵著鼻尖輕笑出聲，仿佛在嘲弄李心玉的自作多。

李心玉尷尬萬分，回頭瞪著裴漠。裴漠便瞬間恢復面無表，將臉扭到一旁，憋笑憋得肩膀抖啊抖的。